一
县人大副主任严民正好57岁,被机构改革“一刀切”了下来。
老严是从军队团职转业到地方的正处级干部,在县人大副主任的位子干了整整七个年头。一副身高马大的好身材,虽然皮肤黝黑,但看起来神采奕奕,精力过盛。说起话来粗门大嗓,诙谐幽默。有时浑浑俗俗,有时雅雅素素,粗中带细,妙趣横生,场合对象,恰到好处。凭此功底,人缘极好。
严民的提前离岗,可谓是圆满。在四大班子中,他的群众口碑最好,不贪、不占、不赌、不花。全县上上下下都知道严主任唯一的嗜好,就是烟瘾特大。一天两包,早晨一醒,晚上睡前,几乎手不离火,烟不离口。别人笑他脸黑,他便哈哈大笑:“烟熏的。”有人劝他:“吸烟有害健康。”他便嘿嘿一乐:“我是烟草纳税大户。”
由此,他便有了一个他自己从不避讳的绰号———烟民。人们对他的称呼也由“严”主任改口为“烟”主任了。
二
离岗前的“烟主任”,虽称得上是县里“党和国家领导人”之一,但他总是非常谦虚,对谁也不拿官架,逢人便自嘲:“我们人大是高房子、大牌子、里头住着老头子,不管人,不管物,说起来最高,其实是骆驼想登峨眉山———空有大架子,有时真不如个猴。也就仗着是个生了孩子的大闺女———享受个‘处’级待遇。”烟主任这一通知趣的道白,听者无不哈哈大笑,虽都当面直摇头:哪里,哪里……但背地里又都真心佩服:“烟主任净说实话。”
烟主任大大咧咧的性格,不但没人瞧不起,反倒更惹人喜欢亲近。不像有的领导,故作姿态,端架板脸,让人敬而远之,属下见面“高高抬起”,握完手后便“重重放下”。随和的性格真让烟主任收益匪浅,县里的大会小会,基层的揭牌庆典,总少不了烟主任高大的身影。一有空闲,叫上司机小郝,轻车简从,乡镇农村,国营私有,机关企业,金融商贸,走访也行,调研也罢,转到哪哪欢迎,赶上啥就吃啥,从不计较好吃好喝,进门一坐“有烟就行”,出门走时“一条就行”。基层的同志都知道,烟主任是位最好“打发”的领导。
毕竟是县级领导,走到哪哪觉得添光,谁认识也觉得荣耀。邀请的、拜访的应接不暇。都知道严主任好烟,烟主任的烟“源”自然是源源不断。为守党纪国法,他给老伴和司机小郝定下了三条“家规”:酒不论优劣,一律不收;钱不问多少,一分不接;烟不管好赖,只收一条。也就是他这上不违法、下不违情的“家规”,着实保住了自己晚节不变的清白。
三
烟主任吸烟出了名,有关他和烟的传说在全县也广为流传。谁都知道,他形容事情的量词多以“烟”为数量单位。他的时间概念是“ X根烟”的功夫,他的走路距离是“ X根烟”的路程,他的价格单位是“ X盒烟”的价钱,他的重量单位是“ X条烟”的分量……早晨一上车,小郝便问:“几跟烟的路程?”老严把烟一点,说几根几根准到。这样司机小郝心里有了底,依据“烟程”,估算出是否该给车加油。开会讲话发言,凭老严的口才,从不拉提纲、拿稿子,总是烟一点:“我占用大家 X根烟的功夫。”烟完话落,掌声四起。回到家里,老伴买了新衣服,让他猜价钱,他张嘴就来:“再贵也超不过一条软中华。”
最有趣的是,他最怕开四大班子联席会,县党政一把手虽都是年轻体壮的青年干部,但都没有吸烟的嗜好,用老严的话说:“他们身体金贵,怕吸烟有害健康。”由此县委会议室便多了条“禁令”:严禁吸烟。装修得富丽堂皇的大会议室,烟主任心里抱怨连个烟灰缸也不备。抱怨归抱怨,烟主任毕竟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从不在县委会议室抽烟。每每开会,烟瘾上来,便假意上厕所,茅坑一蹲,烟一点,瘾一过,继续回去听会。为图方便,一开会,他总坐在靠近会议室侧门的位置,其他领导都晓得他这一习惯,大家心照不宣,烟主任到不到会,谁都不抢他的“烟位”。
老严开会期间时进时出的毛病,刚上任不久的辛书记实在看不过去了,便冲他板了一次面孔:“严主任,开会呢,有什么急事出出进进?”老严冲辛书记诡秘一笑:“岁数大了,前列腺出了问题。”大家一听,满堂哄笑。辛书记不知实情,尴尬的回笑一下,这事就算过去。后来辛书记知道了他的毛病,只好网开一面,随他出出进进了。
四
烟主任的老伴是县城一所小学的美术老师,人长的斯文标致,干净利落,把家里总收拾的窗明几净。就是老严的烟瘾让她头疼,再怎么打扫,点卫生香,喷花露水,也赶不完家里的焦油味。几次想劝老严把烟戒了,但话一出口,老严就一口回绝:“戒不得。”说完总有一套吸烟的道理———什么“烟是感情沟通的工具”,什么“饭后一袋烟赛过活神仙”,什么“不吸白不吸,吸了也白吸……”
老伴见扭他不过,后来干脆一使性子,把老严赶到了书房,让他卧室、客厅、书房合而为一,由其吞云吐雾。老严有了吸烟的自由空间,适得其所,其乐融融,还打趣的给自己的房间起了个雅号:云雾仙居。老伴一听,愤愤地说:什么狗屁仙居,纯粹一个“大烟鬼窟”。老严在“云雾仙居”读书会友,好不乐哉。但过段时间,又忍不过想和老伴温存一番,只好是又洗脸,又涮牙,又喷香水,又嚼口香糖,捣鼓半天,死乞白赖的钻进老伴的被窝。每每温存一过,便被老伴撵“鬼”似的一句“干完活走人”赶出“闺房”。
分居归分居,严老夫人贤妻良母的品性最让老严怜爱,“云雾仙居”的每日“打扫庭除”老伴照样全包。一天打扫卫生时,严夫人端着满满一灰缸烟蒂,看着五颜六色,美术师的灵感突然大发:何不拼成花篮变废为宝,我也看看你这烟鬼究竟能抽多少烟。她便拿来剪刀、针线、胶水、胶带,剪去灰蒂,留下绵嘴,乳白的、金黄的、银灰的、淡清的、红的、绿的、带花的……美术师又拼又粘,针线合成,不一会儿,便制成了束“牡丹报春图”,往书架一摆,惟妙惟肖,生动逼真,煞是好看。从此,一发而不可收,今天一幅“梅含白雪”,明天一幅“月季争艳”,后天一幅“百花迎春”……老严的烟蒂也不再乱扔了,兜里还专门备了一个空烟盒,吸完一支,轻轻捻灭,像放宝贝儿似的盒里一装,回到家里交给老伴,任其施展才华。日长月久,老伴的工艺品把“云雾仙居”妆点得更入“仙境”。引得烟主任诗兴大发,为夫人赋《咏烟蒂花》一首:
云雾缭绕百花开,姹紫嫣红春常在。
若问奇花谁育出,家有仙女散花来。
诗文作罢,专门请县里著名的书法家挥毫泼墨,装裱店精细装裱,工工整整的挂于“云雾仙居”,逗得老太太直骂他:“吃饱了撑得!”
五
刚被“切”职后的烟主任,在家闲来无事,一边吸烟一边陪着老伴做“烟蒂花”,兴高采烈的闹着要跟夫人学一手。时间不长,烟蒂却出现了“材料”危机。老伴晓得,“烟库”肯定吃紧了,老严在省着抽。烟主任学做“烟蒂花”的情绪渐渐降了温,脸上的表情一天天严肃起来。
老伴心里明白,老严学抽烟时有言在先:“保证不自己掏腰包买烟抽。”这班一不上,没了公烟可抽,更没人送烟来抽,烟源断流,又不好意思伸手要钱买烟。
想到这些老伴心疼起了老严,就偷偷揣了几个烟蒂,来到烟店,照着品牌想给老严买两条,一问价钱,一下傻了眼,便宜的一条上百元,贵得简直不敢相信。按老严的烟瘾,一个月的工资,不够他半个月抽。老伴悻悻回到家里,冲着老严低声试问:“不行买几盒抽吧!”老严从老伴的眼神里看出了心思。沉默了好长时间,望了望满书架的“烟蒂花”,脸色异常严肃,紫红的嘴唇紧绷在一起,将手中的大半截香烟往烟缸狠劲一拧儿,粗门大嗓变得浓重低沉:“戒!”
老伴一听,惊诧的瞪大双眼,低声细气的问道:“行吗?”
“行!”老严的语气更显坚定。
“怎么戒?”
老严没有回答,只是深情的望了老伴一眼,脸上表情舒展开来,冲老伴诡秘的一笑:“今晚告诉你。”转身抱起铺盖,老伴深知老严的秉性,赶快乐和和的帮他收拾起床铺。
天刚擦黑,老严就洗澡、刷牙、刮脸、梳头,浑身上下净了个通透,像换了个人儿似的,把老伴拉进被窝就要亲热,老伴半推半就,只是没忘白天的事情。
“怎么个戒法?你还没告诉人家哪。”
老严抚摸着老伴,冲她调皮的一乐:“天天守着你不就戒了。”
“没个正经。”老伴假意生气,把身子一扭,背冲着老严。
“哎!吸臭了嘴,吸坏了肺,吸得老婆背靠背。”老严故意接着逗老伴。
老伴扭转身来,轻捶着老严:“说正经的。”
老严便停止了玩笑,一脸严肃的望着老伴:“现在的领导不好当呀!不贪、不占、不吃、不喝、不赌、不花的完人群众看不到了,你想做个完人也不容易。我思前想后,贪易掉头,占易丢官,大吃大喝党纪不容,赌呀花呀保不住家庭。惟有吸,说缺点也算毛病,说优点也有好处,模棱两可,一吸咱不是完人,吸了人之常情。这么几年,我悟出了个理:贪不如占、占不如喝、喝不如吸,我只是吸了几盒烟而已。”说完老严长长呼了口气,像是浓浓的吐了一大口烟云。接着说道:“我老了,为了身体,我戒了。你戒了,人家还给你送烟干什么?这样咱落个知趣,人家也有个台阶儿,对人对己都有好处,何乐而不为呢?”说完,他又长长的呼了口气,又像是浓浓的吐了一大口烟云。
老伴听着,两眼模糊起来,喃喃的说:“这几年也真难为你了。”
老严一看老伴眼睛有了湿润,话题一转:“我有戒烟的好办法呀!”
老伴一听:“就是,啥法还没给俺说呢?”
“口诀,秘密口诀,一念即灵。”
“什么口诀?念给我听听。”
老严故意卖起了关子:“秘诀,只能心悟,不可言传。”
“不说,我还不想听哩。”老伴又假装生气,扭过身去:“我睡了。”
老严赶忙把老伴哄过身来,连声说道:“念给你,念给你。”便一板一眼的诵道:“戒了烟,清了肺,搬出云雾仙居睡,老婆不再背靠背。”说完,又叹道:“不过我这一戒,我的仙女就做不成烟蒂花了。”
老伴一听,莞尔一笑:“不做烟蒂花,总比守个‘鬼’强。”
说着便紧紧向老严宽大的胸膛偎去。老严顺势猛的把老伴一抱,好一阵痛快。
老伴心情也格外好了起来,一晚上再没象撵“鬼”似的说一声“干完活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