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前夕,刘家庄的刘老汉收到一封信,那是在 315”钻井队工作的儿子刘国光写来的。家书抵万金,刘老汉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喜滋滋地读起来。他越读越激动,尤其是其中的一句话,更使他狂喜不止。信上说,在领导的关心和培养下,儿子最近被提拔当了什么委书记。委字前面有一个字他不认得。刘老汉儿时只读过三年书,那个不认识的字他没往心里去,总之儿子是当了书记了。他把这个天大的喜讯告诉老伴,老伴也兴奋不已。几十年来,夫妇俩含辛茹苦,望子成龙,今日总算有了结果。书记就是单位上的一把手。早就听儿子说过,"315"钻井队是直接归省里管的,他们的一把手和县大爷平级。这刘家庄几代才出了个和县大爷一样大的官,儿子总算为老子争回了一点面子。想着想着,刘老汉又收敛起笑容,望着屋外怔怔地发呆。老伴问他何故。他说想起十几年前在外弟蒋兴无家喝酒丢失了面子的事,心里就不是滋味。他想把这封信送给蒋兴无看,让他知道今天侄儿也当了书记,比当年罗家爷的儿子罗小通的职务还高,看他还敢不敢小瞧我刘老汉。老伴说:“不行!听说家书是不能让外人看的,万一信上有什么不妥的话,传出去怎么办?”
“没有没有,我都看过了,全都是好话。”
“你以为你都看懂了?你不是说有一个字不认识吗?等儿子回来再问问他。国光当了书记的事,告诉兴无一声就够了,何必要拿信给他看呢?”
“儿子说今年不回家过年了。”
“今年不回来,总有回来的时候,急什么呢?”刘老汉依了老伴。他把信收好,郑重地放进抽屉里。他将十几年前丢面子的往事又从头到尾地回忆了一遍:刘老汉是蒋兴无的内兄,他们同住一村。十几年前,兴无的儿子结婚,身为大舅的刘老汉,备办了丰厚的礼物前去贺喜。按当地的风俗,外甥结婚,母舅是主宾,该坐上席,贺匾也挂在正中的位置。当宾客都各就各位,正准备举杯时,却发生了一件本不该发生的事。外弟蒋兴无把内兄刘老汉请下桌,拉到背人处,支支吾吾地说:“哥……我想……求你一件事……”“什么事?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刘老汉是爽快人,喜欢直来直去。
“哥,外甥结婚,按规矩,娘亲舅大,你该坐上席……但是……罗家爷来了,你也知道,今天做酒的肉都是他儿子帮忙买的。我想,请你帮个忙,让一下位,反正,你我都是自己人,好说话……”
刘老汉一听就气炸了!恨不得抽外弟一个耳光。当母舅的,一辈子也就坐这么一回上席,哪怕是叫花子母舅,县大爷来了也不能让!他明白,外弟是巴结罗家爷,他有个儿子罗小通在公社食品站当经理。今天帮他买了几斤肉,就见利忘义,叫当母舅的让位给他,真是岂有此理!刘老汉虽然心里很气,但喜事头上,不好发作。他表面上装作满不在乎,说:“行行行,你叫罗家爷来坐吧,我没意见。”“那……你就随便坐吧。”
兴无以为刘老汉真的答应了,他马上转过身去,毕恭毕敬地请罗家爷打了上座。罗家爷起先也不愿坐,他也活了一大把年纪,担心这有悖常理的事会引起非议。但经不起蒋兴无低三下四地请求,只得依了。他很礼貌地朝刘老汉一躬身,说:“刘老弟,对不起,我占坐了。”
如果罗家爷不说什么,倒也罢了,偏偏罗家爷又说什么“我占坐了。”弄得满屋子的客人都盯着刘老汉,让刘老汉羞愧难当,觉得丢了面子。他咽不下这口气!刘老汉进了里屋,搬来一副梯子,客人们不明白刘老汉要干什么,都面面相觑。只见刘老汉三下两快爬上梯子,一伸手,把自己送的贺匾取了下来。外弟和客人知道了刘老汉的用意,忙过来劝解。但无论怎样道歉都没用,刘老汉就是不依。他抱着贺匾,气愤地走出门,说:“对不起,只怪我儿子没当经理,有什么好说的呢?各位请留步,失陪了!”
罗家爷窘得脸红耳躁,他马上离坐,坐到原先的位子上去,那个上席的位子只好空着,蒋兴无满面羞惭。本想给罗家爷一份面子,却不料适得其反,弄得两败俱伤,他后悔不迭。散席后,兴无又亲自上门来赔礼,说:“哥,对不起!今天的事,我是想新事新办,没想到会弄成这样……”
刘老汉眼睛一瞪,说:“什么?新事新办?新事新办就不要母舅了?这是哪家的理?树从根下起,果打枝上生。你儿子是哪来的?为吃几斤肉,母舅都不认了?”
“认认认!哪能不认呢?这样吧,下次老二结婚,还是你坐上席,说话算话,决不食言。”
“兴无,多谢了!你照原去请罗家爷吧。老头子这回是丢尽了面子,哪有意思再登你的门呢?你不要来请,请也不会去。”老伴也在一旁帮腔。
尽管蒋兴无好话说了几箩筐,两口子就是不买账。为让位子的事,从此以后,两家中断了十年没来往。刘老汉摘匾离席的事也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此事对刘老汉伤害太深,他忍不了这口气。从那时起,他就暗下决心,无论怎样苦,怎样穷,也要让儿子读出书来,将来做了官,也要还兴无一回礼,把丢失的面子捞回来。今天儿子终于做了官,而且官职比当年罗小通的大得多,看他蒋兴无还有什么好说的?
第二天清早,刘老汉去井台打水,恰好外弟也来了。虽然因让位的事,两家久无来往。但亲戚毕竟是亲戚,见了面还是有话可说。刘老汉正想把儿子当了书记的事转弯抹角地告诉兴无,不料兴无却先开口:“哥,侄儿来信了么?他回不回来过年?”
兴无的问话引出了刘老汉的话题,他心中窃喜,但表面上还是叹了口气:“哎,别提了!昨天国光来信说,今年不回家过年了……”
“乍?”兴无放下水桶问,“以前他不是年年过年都回来吗?”
“今年国光当了书记,工作太忙,抽不开身。钻井队几百口人,几十个分队都归他管,哪有时间回来呢?哎,我是白生了个儿子了。”
兴无惊得忘了手上的活计,连忙恭维他:“哦,这是喜事啊!哥,侄儿当了官,你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唉声叹气呢?”
“唔……喜事是喜事,不过,国光的官当远了些,远水不救近火,县官不如现官。要是在当地当个大队书记或食品站的经理,喝酒都有人请坐上边……”
刘老汉话中有话,兴无一听就明白了,当年喝酒让位的气还没有消。他笑着说:“哥,那都是七十年代的事,现在是八十年代,你还记着干什么呢?……这样吧,国光不回来,你和嫂子都到钻井队去过年,家里的大小事都交给我好了……”
“不用不用!”刘老汉一口拒绝:“国光刚上任,百事缠身,我不能给他添麻烦。过去的事我早就丢往一边了,刚才我不过是打个比方,你说我的比方对吗?”
“唔……对对对……我早就看出来了,国光长得高高大大,生就当官的胚,这不,今天果然出人头地了!”
这话正中了刘老汉的下怀。小时候的国光,个子不见长,十多岁了,和同龄人相比,还差一大截。为此,刘老汉忧心如捣,恨不得买个打气筒,一夜之间就把儿子吹成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他也清楚,当官要有官相。儿时就听老师讲过,古时候,同样都是进士,皇帝封官时也会以貌取人。那些体壮如牛、头大如斗的人,都会被封为制台、总督一类的高官,而对于瘦小如猴的人,哪怕你文才盖世,充其量也只能封个掌管学馆的小官。树要长高就得多施肥,人要长高,就要加强营养。刘老汉只有这么一个独子,夫妇俩宁愿忍饥挨饿,也要让儿子吃饱吃好。他督促儿子吃得下吃,吃不下也要吃。刘老汉在家里是怎么关照儿子饮食的,无人知晓。人们只记得,有一回,队里聚餐,面对着满桌满盘的美味佳肴,刘老汉自己无心多吃,他一门心思想着儿子,不断地催促儿子多吃再多吃,撑得儿子当场呕吐。儿子因暴饮暴食住了一回医院,闹了一场笑话,然而刘老汉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苍天不负有心人,儿子长到十七八岁时,突然之间,像清明的笋竹,呼啦啦地往上窜,一下子高出同龄人一大截。直到此时,刘老汉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儿子的身胚,怎么看都像一个官!他从儿子身上看到了希望……
到井台上打水的多起来了。蒋兴无便当起了义务宣传员,向乡亲们发布了刘国光当了书记的新闻。乡亲们众口一词地夸刘国光有出息。有个叫刘小二的便掏出香烟,点头哈腰地给刘老汉散了一根,说:“大叔,恭喜你生了个好儿子,国光年纪轻轻,今后前程无量……”
刘老汉记得早年的一件往事,他想讥讽他几句,于是谦虚地摆了摆手:“咦,当了干部就是国家的人。你看,连过年都不回来。哪比得上你哟,三个儿子轮流供,吃了这家过那家……”
“大叔,好崽不用多,一个顶千个。我三个儿子绑在一起,还抵不上国光的一条胳膊。哎,人比人,气死人。”
这是他的实话。刘小二三个儿子没一个考取学堂,他有些自惭形秽。这正是刘老汉最想听到的话。他表面上平平静静,心里却乐滋滋的。旁边一个乡亲又趁机敲边鼓:“小二说得对,人多误事,狗多失窃嘛。所以政府才号召我们少生优生哩。”
刘小二今天挑水是为了磨糯米粉子,磨了就要赶日头晒。年关到了,可是天空还下着毛毛细雨,他问刘老汉:“哎,大叔,你说这天会不会放晴?”
刘老汉一听就来气,说:“我怎么知道?你去问罗家爷吧。”小二知道当年的事刘老汉还耿耿于怀。他嘻皮笑脸地赔不是,说:“大叔!对不起!那件事你怎么还记在心里呢?当时我是想,越要好,问三老。所以才问了你又去问罗家爷……”
十多年前,刘小二想去小镇当街,又忘记了确切的日子。他问刘老汉:“大叔,今天是十几?”“十五,小镇不当街。”“是真的吗?”小二还将信将疑。恰巧罗家爷从旁经过,刘小二立即跑过去问罗家爷,罗家爷也不清楚,他随口应道:“唔……可能是十六吧?”
十六?这不是小镇当街的日子吗?小二坚信不疑了。那时的罗家爷,在村里的威信没人比得上。他的话就像“最高指示”,不管对不对都有人相信。刘小二径直往小镇去了。小镇距刘家庄六七里,为了不让刘小二跑冤枉路,刘老汉追着喊他回来,他就是不听。过了两个小时,小二回来了,刘老汉有些幸灾乐祸:“小二,怎么样?白跑一趟吧?我叫你别去别去,你当作耳旁风……”
哪知刘小二不怨罗家爷,却怪刘老汉:“也怪你,害得我跑了十几里冤枉路……”刘老汉觉得莫明其妙,他问小二:“咦?罗家爷说错了,你不怪,我说对了,你反而怪,你这不是吃柿子拣软的吗?”
“要是你当时出面阻拦一下就好了。”刘小二又摆出了他的歪理。
“你脚板底下搽猪油,追都追不上,我怎么阻拦你?哼!小二,你不要狗眼看人,欺善怕恶……”
当时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事后刘老汉觉得无缘无故受了一顿窝囊气,很是委屈。现在小二又问他会不会天晴,他怎能不旧事重提呢?
一个乡亲对小二说:“你没看电视吗?电视里有天气预报哩。”“电视里播的都是大地方,不一定准,大叔有经验,我听大叔的。”
“你听我的?那我就告诉你吧!明天不是天晴,就是下雨,你相信吗?”
“相信!相信……哎,大叔真会取笑。”刘小二自我解嘲。
当晚,外弟蒋兴无便找上门来。多年不曾来往,这回也是厚着脸皮来的。因为儿子当了书记,刘老汉心里的气也消了许多。亲戚总还是亲戚,夫妇俩热情地接待了他。兴无讨好地说:“侄儿当了书记,这是哥嫂的光荣,也是全村人的骄傲。依我看,还是请一回酒吧,让亲戚朋友和全族人都来喝一盅,怎么样?”
刘老汉不吭声了,他认真地思索着做酒的事。他记得,儿子考取地质学校时,尽管经济拮据,但为了报那回让位之“仇”,为自己捞回一点面子,他东挪西借,做了一回酒。他有意把兴无和罗家爷安在上席。临近举杯时,他又把外弟请下桌,悄悄地说:“兴无,对不起!这考取学堂的事,全仗老师们的功劳,这上席的位子就让给老师们吧。你和罗家爷都是自己人,帮个忙,就坐下边的闲席。行不行?”
有什么不行呢?明明知道内兄是为了报复他,兴无也开不得口,只好和罗家爷乖乖地坐下去。他挺爽快地说:“行行行,反正上下席是一样的酒菜,坐哪儿不是喝酒?”
兴无和罗家爷虽然心里都有气,但他们忍得住,决不会做出像刘老汉摘匾离席的傻事。他们依然喝得酩酊大醉,而刘老汉也为出了一口气而高兴。现在兴无又劝他做酒,他想:今非昔比,我儿子现在当了书记,你们不请我喝酒也罢,我为什么要请你们呢?我有钱不得变屎吗?他一口回绝:“不能做酒!国光现在是书记,倘若大张旗鼓地庆贺,传出去影响不好,别弄得刚上任就犯错误……”
兴无见劝他不动,只得没趣地走了。
刘国光当了书记的事,不出三天,就传遍了刘家庄。刘老汉每次出门,都有人围着他问长问短,想方设法和他套近乎。每回经过谁家门前,都会有人请进屋去喝茶吃饭。但刘老汉也学会了摆架子,一般人家请他不动,尤其是过去看不起他的人,他理都不理。路过杏花门前时,他有意放慢了脚步,朝屋里睃了睃,被杏花瞅见,那女人立即追出来,嗲声嗲气地喊:“刘叔,进来坐坐,喝杯茶吧。”
刘老汉装作没听见,照原往前走。杏花和刘老汉仿佛年纪。二十年前,她是全村最俊的女人。那时的刘老汉年轻力壮,每次见到杏花都会想入非非。他不止一次地调戏过她,可是一次也没得逞,有几回还差点惹出祸端。杏花也不是正经女人,她看不上刘老汉,却和长她十几岁的罗家爷打得火热。为了掩人耳目,她拜罗家爷做干爹。村里人谁不清楚,这贱女人是为了多吃几斤肉。每想到这些,刘老汉就伤心得不行。杏花一把拉住他,不容分说就往屋里拖,还用激将法激他:“哟,刘叔,儿子当了书记,就眼睛大了,看不上我们平头百姓了……”
刘老汉不理不睬,杏花死死拖住不开手。拖不住,就抱住刘老汉的腰,抱得紧紧的,使刘老汉脱不了身。他反头一瞧,简直恶心透了。女人老得快,昔日那张俏脸如今已成了丝瓜囊。瘦骨嶙峋的像干蛤蟆,估计全身都没一块好肉。真要往她胸前搂一把,背上的皮都会扯过来,还有什么滋味?要搞她,还不如进城去,城里那么多养“鸡”厂,什么小“鸡”嫩“鸡”的没有?想到此,他一声断喝,吓了杏花一跳:“死开!拉拉扯扯的,像什么话?我儿子当的是书记,又不是食品站的经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杏花红着脸,松开了手。刘老汉为出了这口气心里特别快活。
现在,刘老汉出门在外,不管碰到什么人,也不论谈及什么事,他都会扯到儿子头上来。人家夸国光年轻有为,他就谦虚地摇摇头:“我总是写信教育他,我说儿子啊,你乳臭未干,当什么书记呢?钻井队几百口人,就没有比你更出色的吗?我就不信!国光回信说,爸,我当书记是领导的信任,同事们的拥戴,我不当也要当,有什么办法?我说,你不要骄傲自大,不要目中无人!儿子说,爸,你放心,我一定会谦虚谨慎,努力工作,上要对得起党和国家,下要对得起黎民百姓,决不会让你丢脸……”乡亲们都安慰他:“刘叔,你不用担心。常言道,福至心灵,国光的书记一定能当好。”
刘老汉笑眯眯地一点头:“那就借各位的口彩。”碰上村里在外工作的人回来,刘老汉就问:某某,你还穿着旧工作服啊?“315”早就换新工作服了。一年两身,全都是崭新的蓝的卡……你一月有多少奖金……啊,只200多元?太少了!太少了!“315”是省级单位,头发比人还重,每月奖金一千多……
看见别人挑水,他也问:你怎么还用木水桶呢?“315”早就用塑料的,又轻巧,又结实……
村里有人的孩子要中考,填什么志愿好,都来请他当参谋,都说刘老汉是成功者,他最有经验。刘老汉夺口就说,填地质学校!那是国家重视的热门专业,将来毕了业,分到“315”去,国光是书记,分起工来,你想干什么,只要他一句话……
因为国光当了书记,中断了十年来往的外弟又来请内兄喝酒了。同桌有一位陌生的客人,在县磷肥厂工作。闲谈之中,刘老汉问对方:“你们磷肥厂承包了没有?”
那工人漫不经心地回答:“没有。国营单位,要承包,麻烦很多……”刘老汉不以为然,说:“‘315’承包了……”那工人颇感意外。心想,你一个乡下老头,怎么了解“315”的事呢?他狐疑地问:“咦,你……你老人家……”
再看刘老汉,他闭着眼,扭过脸,并不作答,一副不屑的神气。他明白,不用他回答,自会有人帮他解释。果然就有几位客人争相介绍说:“刘叔的儿子在‘315’当书记……”“哦!原来如此。”那工人马上离坐,掏出香烟。恭恭敬敬地给刘老汉散了一根,说,“刘伯伯,对不起!我面善,原来你就是刘书记的父亲哇!刘书记回来过年了吗?”
刘老汉接过烟,那工人又帮他点燃火,他口口声声刘书记、刘书记,好像他三百年前就认识刘书记。刘老汉慢条斯理地吸了一口,很是得意:“没有,自从他当了书记,过年都没回来。我写信骂他,我说儿子啊,可不要当了官就不记得爹和娘哩。你就是当了皇上,我刘某人还是你的父亲哩!儿子回信说,爸,对不起,儿子是人民的公仆,忠孝不能两全……”
客人们都批评刘老汉:“刘叔,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儿子一心扑在工作上,舍小家为大家,这是勤政为民的好干部啊!你应该鼓励他才对,怎么舍得骂他呢?”
刘老汉明白,客人们批评他就是夸他。他嘿嘿地笑着,觉得有面子了,高兴得头发胡子都有劲。
八十年代初,党恩浩荡,压在农民头上几十年的毛猪任务终于取消了。万民受益,一人吃亏。一直吃香的食品站撤消了,罗家爷的儿子罗小通只得自谋职业。他邀集几个人,想合伙开办小煤厂。这天,罗小通找到刘老汉,说:“刘叔,我记得前些年,‘315’钻井队在我乡地界上钻过井,不知地下有没有煤,煤层有多厚,有无开采的价值,我想办家小煤厂,请刘书记帮我提供一份资料,省得瞎猫逮死耗子。你说行不?”
刘老汉想起以前问罗小通买几斤肉,他总是推三阻四地不肯,没想到你也有求我的时候了。一跪还一拜,我今天也不肯……但看到罗小通那哈巴狗似的可怜状,他又心软了。不就是几斤肉吗?值几个钱?大人不计小人过,何必为这点小事计较呢?人家今天找上门来,是因为国光当了书记,有能力,要不,他还不求你哩。想到这里,他又改变了主意,帮就帮吧。他说:“行!乡里乡亲的,不过……”
“不过什么?”罗小通急着问。
“据说那资料是国家的机密,轻易不能往外传。否则,我儿子要犯错误呢。这样吧,我写张条子给他,那资料能不能外传,国光知道,要是不允许,你可不要见怪哟。”
“可以可以,那就谢谢刘叔了。如果煤厂办得成,开工典礼的那天,请刘叔来喝酒……”
刘老汉搜出一张纸,罗小通马上递过一支笔。刘老汉用他那半文盲的水平,写下几行歪歪扭扭的字,交给罗小通。罗小通如获至宝,再三拜谢而去。
罗小通去后,刘老汉又顾虑重重,他对老伴说:“老婆子,开工典礼的那天,你去喝酒,我不去。”
“你为什么不去?哪有女人出头露面的呢?”解放几十年了,老伴还有男尊女卑的思想意识。
“我酒量不大,罗小通肯定会把我安在书记乡长一桌。人家知道我就是刘书记的父亲,都来敬酒怎么办?喝又喝不了,不喝又不礼貌。据说那钱乡长的酒量特别大,一气喝两斤白酒就像喝凉水似的。他还要求全桌一人一杯,和他喝平,少一口都不行,我怎么吃得消?”
“这好办,那就事先告诉小通,叫他把你安到别桌去。”
“那更不行,小通的煤厂办成了,国光的功劳最大,不把我安在第一桌,人家不过意。再说,我也没面子……”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就有这么多麻烦。事到事边来,别操那份闲心吧。”老伴发火了。
话是这么说,但刘老汉还是忧心忡忡,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可是罗小通一去不返,回来再也没登过刘老汉的门。刘老汉想,莫非没搞到资料?后又听乡亲们说,煤厂即将开工,并且选出了具体的日子。刘老汉心里直犯疑,为什么罗小通招呼都不来打一个,是不是太忙,抽不开身?但凡干大事的人都不拘泥于小节。反正国光帮忙的事,小通不会忘记。到开工的那天,他肯定会来请我喝酒的。
开工的这天到了。老俩口早早就换了新衣服。今天他们要穿戴得光鲜一点,别给当书记的儿子丢脸。早饭后,罗小通还没有来,刘老汉等不得了,没来就自己去。老伴不肯,她担心出了什么岔。刘老汉说,不会的,别疑神疑鬼。也许人家太忙,没空来请。他和老伴兴致勃勃地赶了四五里路,到得现场。场上已聚集了很多人,大多数是乡村干部和各单位的头头,还有不少看热闹的群众。刘老汉尽往干部堆里瞧,还好,没见钱乡长,可能他出差去了,刘老汉松了一口气。工棚上贴满了大红标语,一条写着“罗小通煤厂开工典礼”的横幅悬挂正中,录音机里正播送着《欢迎进行曲》。罗小通进进出出地招呼着客人。他把乡村干部都迎进工棚去,准备喝酒。刘老汉以功臣自居,大大咧咧地走近罗小通。罗小通偶然发现他二老,只礼节性地打一声招呼,散了一根烟,并没有请他们喝酒的意思,转身又去招呼别的客人了。刘老汉心中“咯噔”一下,觉得奇怪,你罗小通,要不是得了我儿子的资料,你这煤厂办得起吗?别人都请,为什么就不请我呢?你这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东西!本想赌气往回走,但不问明白又不甘心。刘老汉进到工棚里,里面摆了七八张桌子,大部分客人都已经就坐,酒菜也上了桌。罗小通再次从刘老汉身边经过时也没打招呼,他是把刘老汉当成看热闹的群众了。刘老汉更有气,他拉住罗小通问:“小通,你……找到国光了吗?”
罗小通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笑着说:“这回,我没有去找国光……”刘老汉心里又一紧,他问:“没找国光?那你的资料从哪来的?”罗小通有点不耐烦,因为有人在叫他,他急着要离开,说:“我是从档案科的林科长那儿弄来的……”“没得到我儿子的允许,他林科长有那么大的权力吗?”
罗小通本想照顾他的面子,瞒着不说,但刘老汉缠住不放,他不得不解释:“其实,你儿子并不是一把手,他的权力连科长都比不上……”
“什么?他不是一把手?你听谁说的?”
“真的,我不骗你。刚去的时候,我就问过很多职工,都说刘国光不过是团委书记,他不管档案资料,所以我才没有去找他……”罗小通话没说完就溜走了。刘老汉像挨了一闷棍,脑子里“轰”的一声险些跌倒。幸好被老伴扶住了。全棚的客人都捂着嘴笑,羞得他无地自容。假如脚下有一条缝,他真会一头钻进去,为了尽快摆脱这尴尬的处境,他红着脸,自言自语地说:“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弄错了……”
刘老汉在老伴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走出工棚,身后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回到家里,他搜出儿子的信,喊来外弟蒋兴无,兴无一看,说:“没错!国光确实是团委书记,他把这个团委的团 '写成了繁体字,你没认出来?”
刘老汉大失所望,他哭丧着脸骂儿子:“你小子,为什么写繁体字呢?弄得老子又丢了一回面子,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