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儿子讲述我的童年(聂国琴)
冬日午后的阳光漫不经心地透过冰冷的枝丫,轻悠悠地散落在柏油路上。我牵着六岁的儿子,慢慢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跟儿子讲述我的童年。
儿子,你知道吗,妈妈在你这么大时,也读学前班,但每天都是一个人来回。那时还刚刚兴起学前班,没什么人愿意去读,整个村也就我一个人去。学前班办在离家三里多远的大队里(也就是现在的村委),路又不好走,都是泥巴路,一下雨就泥水裹着两腿。更令人可怕的还是路旁那两片竹林子。去学校要经过两座竹林子,我每次经过那竹林子都不是走过去的,每一次都是屏息敛气踮起脚尖一口气拼命跑过去,生怕从林子里飞出一条恶狗,或窜出一条猛蛇,或蹦出一个歹徒。无论是春夏还是秋冬,每次回到家我都是一身的冷汗。虽然我并未遭遇到恶狗毒蛇或歹徒的攻击,但读那一年学前班,留给我的记忆只有深深的竹林和深深的恐惧。
后来读小学就有伴了。不过路也更远,每天要在那六里多远的田路上弯两个来回。只要下点雨,哪怕是毛毛细雨,那窄窄的小路也又滑又满是泥泞,一不小心就会滑入田里,或滚一身的泥水。这都还只是小事,走熟了,小心点走慢些,也就不太会摔跤。倒是那些蛇啊,总叫人毛骨悚然难以释怀。有时走着走着,前面突然爬出一条长长的蛇横在路上,竖起头,对着你吐着红红的信子。我到现在还忘不了那年洪水退后,路边的一条圳子里到处是手腕粗的死蛇,叫人不寒而栗。想想自己每天在那儿过上过下,腿脚都打软。
但比起放牛来,上学就好多了。上学时路上有伴,可怕的路也只那么几段。而放牛往往是一个人,并且一放牛就是田间水岸草丛中,那也是蛇出没的地方。所以那时我最最希望能天天上学,不要放假。因为我在家排行最小,田里的农活都不太会做,只能放牛。我六岁不到就牵着头大水牛,到田埂上去放。水牛喜欢水,特别是夏天,走到大一点的水沟边,就硬犟过去到水里打几个滚。全然不顾小小的我在一旁吓得浑身直打抖,生怕它惊动了周围的蛇,或身上粘满水蛭蚂蟥。有一次,牛从水塘里起来时,一条宽宽的肥壮的大蚂蟥就死死吸在牛背上,牛也许感觉不舒服,不停地甩着尾巴抽打蚂蟥,可蚂蟥那软软的身子,象拉面团一样,越来越大越来越长。我吓得浑身打抖哭喊着:妈妈———妈妈———。空旷的田野只听到风吹得禾苗“沙沙”响。我流着泪咬着牙,颤抖的手拽着绳子的最顶端,远远地牵着牛往村子里走。还好在村口就碰到叔叔,看到叔叔用手去抓蚂蟥,我吓得赶紧闭上双眼,眼泪却滚落下来。
第二年暑假我又去帮外婆家放牛,那时我还不满七岁。第一次离开爸爸妈妈的身边,没过几天我就特别想家。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看到鸡上笼,狗回家,我就一个人倚在门槛上,望着朦胧的远方,想妈妈,想爸爸,眼泪止不住地流。可是我不敢跟舅舅、舅妈说我想回家。常听母亲说,外公去世得早,家里穷,所以舅舅很晚才娶媳妇,也正因为穷,后来整个家上上下下就都由着舅妈做主。外婆一生就好喝口茶,可我从未见过外婆喝上舅妈舅舅泡的茶。平时舅妈他们都喝生水,家里一般不烧开水。有时外婆从外面捡拾到一些树枝,想要烧壶开水泡茶喝,也得背着舅舅、舅妈他们。我亲眼目睹舅妈从田里回来发现炉子上快烧开的水,竟然怒气冲冲地跑到厨房端来一脸盆洗碗的潲水恶狠狠地泼向火炉子,然后又拿脸盆往外婆头上砸去,嘴里还不停地用毒言毒语咒骂外婆。我也不敢跟外婆说想回家,我不知道我走后没人陪她说话,她一个人呆在那又窄又暗又潮湿的房间怎么熬到天亮。我咬着牙一天一天地熬到他们双抢完,才拖着高烧的身体,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家。
漫漫田野,承载着我太多的恐惧和泪水,也寄托着我们农家孩子无限的欢乐和向往。春暖花开的日子,邀上一群伙伴,提着篮子,争着抢着挖荠菜、拔童钱草、割益母草,草去糖来,甜也乐也。冬天,庄稼都收割完了,无垠的田野袒露着肥厚的胸脯,我们以深沟小圳作战壕,打土仗,做草餐,疯也喜也。
我家在离县城不远的的郊区,站在田头抬眼就能看到街上高高的房子。许多时候,采来野菜都是我们自己提到街上去卖。那时候的街很小,只有一个十字路口,街上车子也少,还没有摩托车,除了拖拉机面包车就是自行车,可每次横过马路时,我还是非常害怕,每次都是在马路边等啊等,瞅着个没车子的机会就一口气跑过去,跑到对面后又赶紧回头看看身后,心有余悸。
每到十月份我们那儿就会办一个药材交流会,夜晚街上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干了一天活的大人们收拾完碗筷,就提着篮子带上我们上街捡桔子皮。那年月,化肥农药少得可怜,走村串巷捡来的一些牛屎狗屎都会用去肥田,地上的菜就全靠天了,人多的人家根本就不够菜吃。桔子皮用开水泡一下,漂几道水,切碎,放点辣椒在里面炒,就是一道很好的菜。一到街上,我们就不停地用眼睛往四处扫来扫去,看到地上的桔子皮就赶紧跑过去捡,看到手里拿着桔子的人也马上跟过去。从不管地上的桔子皮有多脏,也不去在意别人鄙夷的目光。在幼小的心灵里,饥馋比尊严更让人难以忍受。
记得七岁那年夏天,每天晚上一放下饭碗我就悄悄溜往奶奶家,那里有鲜红的大西瓜在召唤我。那时我们姐妹几个都还小,七张嘴巴就只靠爸妈两双手,每年只有在交公余粮后才会顺便买个小小的西瓜回来,即使爸妈不吃,分到我手里也不过那么一小片,根本解不了我积蓄已久的馋。而爷爷奶奶家天天有西瓜,他们四个大人挣钱四个人吃饭,姑姑又相了个好对象,在城里开小饭店,来的时候一般都会拎个大西瓜。他们家晚饭比我们家早,我去的时候他们早吃过了西瓜,都坐在门口乘凉。看到我,就会对我说,碗浸在锅里,瓜用碗罩在灶台上。这是规矩,先要帮他们家把那一锅碗筷收拾干净了,才能吃到一小片瓜。那时,我总以拥有跟他们家洗碗的特权而沾沾自喜,天天盼着天黑。
有一次,我正巧在路上碰到爷爷端着几块西瓜朝大叔叔家去,虽然爷爷极力用身上的衣裳遮着挡着,但我还是瞧见了那鲜红欲滴的西瓜瓤。我咽着口水,望着爷爷的背影,想起大姐说过的话:我们家不能跟婶婶家比。大叔叔在工厂里上班,每月都有钱领,婶婶又一开始就生到一个儿子。平时堂哥堂妹跟我们玩,我们要是不小心惹得他们不高兴,爷爷的棍子就会狠狠地抽在我们身上,即便是他们自己不小心磕到桌椅板凳抑或摔了跤,爷爷也是打我们。记忆中,爷爷总是坐在门口的藤椅上,手里拿着根棍子,藤椅旁边还竖着好几根棍子,都差不多长,每根棍子都磨得溜光,精致得让人眼馋。爷爷的棍子,除了打牛,就是象打牛一样地打我们姐妹几个。
常听母亲说,贱人有贱命。我们终究还是长大了,如今都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幸福的家庭,也算争了口气,让父母感到宽慰了。也许正是那些穷苦磨难,才使我们有今天,有今天这样的团结和孝顺,有今天这样懂得珍惜和宽和。
孩子,妈妈跟你讲述童年的这些故事,并不是为了让你记住妈妈曾经历的苦难,只是希望你能从我的成长中汲取营养,学会感动,感动于人间的真情;懂得感激,感激磨难的馈赠;常怀感恩,感恩风雨的的洗礼,感恩生活的鞭策,感恩世界的宽厚,走好人生的路。记得小时候,村里没电视,我们就跑到附近单位的宿舍院里,趴在人家窗户上看“霍元甲”,或踮起脚尖贴在门缝上看《再向虎山行》,有的人拿洗脚水把我们泼走,有的人打开门让我们感激不已。我的孩子,如果你能懂得打开门与人共享,我将无限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