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腰(聂焱如)
真不知打什么时候开始,母亲那一直挺得直直立立的腰竟然弓了起来。
母亲今年八十六岁了,早些年黑白相间的头发,如今已像是堆满了霜雪一般难得寻出几缕青丝了;原先有些瘦削的脸上,那被岁月的脚步踏出的沟垄愈来愈深愈来愈密集了;就连前些年稍有些浑浊却仍透出清亮的泉水一般的双眼,如今也似笼罩上了一层灰蓝灰蓝的薄纱;而那曾经清粼粼的眼珠子,又像是被打磨了的玻璃珠一般失去了光泽,闪动着的灵秀和聪颖也被慈祥和善良所替代。尤其是原先那笔挺挺的腰,时至今日,恰似负起了厚厚的积雪和长长的冰凌的老树,被弯得几乎成了一张弓。
母亲年轻的时候,腰总是直立立的。无论是坐在竹椅上,一手捏着棉捻一手摇着纺车摇把,将银白白的棉花纺成洁白的棉线,让纺车哼着古朴动听的歌谣的时候;还是坐在织机座板上,双手在经线间轻传徐递,让装着纬线的织梭弹来跳往,脚踏着机扣一上一下地织着白练似的布匹,让织机唱出欢快悦耳的乐曲的时候;亦或是在灯光下,在霞光中,飞针走线让银针唱起银亮亮的歌声的时候,母亲的腰总是直挺挺的,把个黑漆漆的五更撑得霞光满天,黑黢黢的夜晚撑得明月皎洁了。
惟有下地的日子,母亲的腰才弓起。那时候,母亲握惯了针线棉纱的手,又紧握着重重的铁锄,弓起个腰,一锄一锄地给庄稼松土。为不致于伤着庄稼,发现庄稼根部有了野草时,她立刻放下锄头,弓下腰,将野草拔去。母亲说,庄稼也是生命,可要善待它们才是。母亲就以这样的方式与庄稼亲近,给庄稼以挚爱。有时,母亲挑起足足有百十来斤的满满一担肥料,弓起腰走向庄稼地,扁担随着脚步的前进在肩上一颤一悠地起伏着。离村庄最远的庄稼地有三、四里路,为了赶时间,母亲竟憋着劲不歇息地一口气急急走着,到庄稼地了,母亲才轻轻地将担子放下。又弓起腰,把肥料施在庄稼的根部,然后张开大口喘息开了。而这个时候,母亲被压得弯弯的腰被熨平了,又恢复直直立立的姿势。就这样,母亲把一根扁担担成了一柄弓,连自己的身体也担成了一柄不太完美的弓,而握在手中的锄头就是架在弓上的箭,整天在庄稼地里点来点去地做射的姿势。
其时,父亲在外地做郎中,几个月才回家来一趟,却也没有多少钱带回家。听村里人说,父亲常常用微薄的薪水资助生活贫困的病人。因此,一家人的生活只有靠母亲来维持了。以后的日子里,又有几个弟弟出生了,母亲就像一棵结满了果实的树,可腰杆仍直挺挺的负起生活的沉重。
文化革命中,父亲因解放前在县城的一家药店当过学徒,后又在一家药店做过郎中,家庭成分由土改时的贫农突然变成为“资本家”。父亲被拉去游斗,并被强制进行力所不及的劳动。母亲是 "资本家 "的妻子,也被享受同等待遇。父亲和母亲那负起困顿和劳累都没有被压弯的腰,从此,微微地驼着。父亲平反后,我满以为父母亲的腰这回该挺直了吧!可谁知他俩那弓着的腰却是再也无法熨平了。那可是历史赋予的特殊锻打和锤炼,是历史赋予的特殊锻打和锤炼刻下的永远磨灭不了的印记啊!
前些日子,五弟来电话说母亲摔了一跤。放下电话,我心急火燎地赶回老家去看望母亲。走进五弟家,但见母亲的腰弯成一张弓地坐在沙发上。我上前扶着母亲,轻声地说,“妈,摔伤了哪里?”说着,心里一阵酸痛,眼泪不禁在眼眶中转动着。母亲见我归来,站了起来,用劲地挺了挺胸,极艰难地将那弯成弓的腰挺直着。我分明看见,母亲两个腮帮子上的肌肉都在颤动着,足见母亲用力的程度。可是,挺着挺着,腰只稍稍直了一些,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那张弓又弹了回去。看得出,母亲在千方百计不让她的儿子看出她的那重负啊!我赶忙扶母亲坐下。这时,母亲“呵呵”一笑:你妈可有福气哩,摔一跤,哪儿都没伤着,只是脚踝扭了一下,这不,我行走还是好好的。说着,母亲扶住一张凳子,一步一步地走开了,那沉实有力的脚步,发出 "叩叩 "的声响,让地皮都震动了。
面对母亲极得意的那执拗劲头,我又一次感受到母亲的一颗不让儿女们牵挂的善良的心。尽管我的心所不情愿,但仍然依顺着母亲。我赶上前扶住母亲迈回屋里坐下,一面劝慰道:娘,你老人家身板硬朗就好,这可是儿女们所盼望的,你身体健康我们就放心了,不过还得多加保重才是。说着,我端过一把竹椅坐在母亲的身前:娘,让我好好看看您扭伤了的脚踝。没什么,没什么,你刚才不是看我走路了。母亲坚持着不让看。娘,您总该让孩儿们放心吧!我说。母亲见我执意要看,只好把右脚上的鞋袜脱去。我将双腿放平,把母亲的右脚放在我的腿上,将裤管轻轻挽起,但见母亲的脚干枯得竹梢般瘦棱棱的。娘的脚竟瘦成了这个样子!我的心不觉一阵阵刺痛起来。再看看娘的脚踝,微微的红肿中透出青紫。我连忙向母亲住屋里跑去,将我上次买回的“千里追风油”取来,一面为母亲涂抹着,一面按摩起来。大约按摩有十分钟,歇了一口气,又问母亲还有哪个地方不舒服?谁知母亲连连说没有了没有了。坐在一旁的五弟媳抢过话说,没有?几天前您不是说腰不舒服,还让我为您揉搓么?那是几天前的事,今日可舒服啊!母亲呵呵地笑说。无论母亲如何说,今天我是一定要看看母亲的腰的。我扶着母亲转过身子,将她后背的衣服卷起,不竟让我大吃一惊,母亲的腰脊竟弯成了弓状,又是这般地瘦削,隆突得简直像缺了许多个口子的砍柴刀,从脊骨处斜分出的肋骨一根根呈拱形,被褶皱了的皮肤包裹着。看着,看着,我的一颗心有如刀尖捅着似的疼痛起来,情不自禁眼泪夺眶而出,母亲的腰脊曾经承受了多大的重负啊!可如此瘦骨伶仃,都是做儿女的没有尽到责任啊!我将“千里追风油”倒入手掌心,一遍一遍地为母亲按摩着,眼泪一滴滴地滚落。母亲看我如此伤感,倒又安慰起我来:当娘的很满足儿女们尽的孝心。可你娘在娘胎里就是这个瘦模样,这可是你外公外婆传下的种,就是天天吃鸡吃鱼也长不了肉。至于腰脊,是驮了一点,你看那被压弯了的老树,是不是一种独特的景致?
听着母亲真情而充满哲思的话语,我内心那针扎般难忍的疼痛似乎有所减退。此时的我,又一次陷入了沉沉的思索:看来,母亲的腰再挺得直直立立起来很难了,让母亲的身体长得多胖也不大现实,但至少可以让母亲的腰脊舒展一些、顺畅一些,让母亲的日子舒适一些、愉快一些,这不正是儿女们责无旁贷而又能做到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