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瘟的造纸厂!
晋福仄仄地躺在岸边老柳树下一口一口地啜着酒,心里却狠咒着。天太热,不得不一遍一遍地揩着额头的汗珠。他胸中好像有着一股莫名其妙的热流,似乎时时都可能冲裂他的胸膛。他虽然一次一次地用酒把它往深处压,但近些日子却明显地感到它已经是势不可挡了,爆发就在眉睫了。
他晋福算是背时到了底。鸭婆一天比一天少,一年时间还不到,原来熙熙攘攘、谁瞧都眼馋的鸭群,就剩下这最后一只了,在河里孤孤单单、有气无力地游着。谁知它还能游几日?“断子绝孙的造纸厂。”晋福不禁跳了起来,冲着河的上游方向大声地骂道。他恨造纸厂,没有造纸厂他晋福决不会背这种时。没有造纸厂时螺蛳河多有活力,多有魅力!
春天,桃花水下来了。螺蛳河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河床涨得满满的,浪儿一个搂着一个,漩涡绵绵地纠缠着。河水挟着五颜六色的花瓣,萦着山峦、田野、村庄,汩汩东去,逶迤如画。这时的螺蛳河是鱼们、虾们、螺们、蚌们肆无忌惮的爱床,它们把积攒了一年的精力,耍泼似地使出来。荷包红鲤“泼刺”一声跃得老高,那姿势,那劲儿,真叫人羡慕;虾们、蚌们则不露声色地,把成千上万的后代产在肥沃的河泥中;就连平日最不活泼的螺蛳,这会也使出浑身解数,在急湍、浑浊的河水中渲泄着自己的活力。
过了端阳节,便是鸭婆佬们的黄金季节。恣恣洋洋的满河碧水上,便云彩般地浮着一片片毛茸茸的小鸭。鸭婆佬们神气地执着赶鸭杆,开心地唱着小曲:
什呀么哩哟红红红上天,什呀么哩哟红红水中生,什呀么哩哟红红长街卖,什呀么哩哟红红在妹面前……秋天,螺蛳河变成一个百般温存的少妇,水儿碧碧,波儿涟涟。河中生命经过一个夏天的酝酿,像面团似地发起来了。鸭婆佬们忙乎起来,连唱小曲的空闲也没有了。小鸭们漂成了大鸭,这时节正好进入盛蛋期。螺蛳河丰盛、肥美的鱼儿、螺儿、虾儿,养得鸭们壮壮的,那白花花圆滚滚的蛋,鸭们一撅屁股一个。美得鸭婆佬们连晚上做梦都尽是白花花的。
白花花的蛋,白花花的钱,白花花的……
但这些都是过去的时光了。
现在的螺蛳河像个啥?鸭们钻半天水也难觅到一条鱼、一只虾,连螺蛳河最著称的螺蛳,似乎也绝种了。春上,螺蛳河的水虽也涨,但那是把上游造纸厂的废水往下赶,把四面八方的农药往河里聚呀。荷包鲤鱼不敢跳了,小鱼、小虾无处躲藏。螺蛳河里少了鱼虾,河面到处飘浮着锈色。晋福以前认为只有人才有背时的时候,想不到如今河也背了时。
河里没有了鱼虾,鸭婆佬们早就知趣地上了岸,改行的改行,搞圈养的搞圈养。螺蛳河就剩下晋福最后一个鸭婆佬。他的侄子宝成曾想说服他去搞圈养,遭了他一顿痛骂。宝成只好一人上了岸,把一群开子不到两年的鸭婆卖给了板鸭厂,另花六七块钱一只买进一群洋种鸭,搞起了圈养。为这事,晋福足有半年没和侄子说过一句话。他对圈养鸭嗤之以鼻,曾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说过,要看着搞圈养的人“栽跟头”。但是时至今日,他的侄子,还有其他搞圈养的人,不仅谁也没栽跟头,反而都火红火红。倒是螺蛳河显得冷静,剩下他一人跟着河背时。
唉!人背时没药医。晋福长叹了一声。当初,其他鸭婆佬上岸时,他曾暗暗发笑。鸭不下蛋,能怨河。他在螺蛳河拿了四十多年赶鸭杆,河的习性了如指掌,几个造纸厂糟蹋了它?你们的鸭婆不下蛋,我的鸭婆照常下得欢。他极自信。他有一手令螺蛳河所有鸭婆佬羡慕的技术,特别是他那防治鸭瘟的秘方直叫人眼红。他这一手真是绝了,当人家的鸭婆发瘟死得一塌糊涂时,他的鸭婆只须撒几把用草药煮过的麦粒,便安然无恙。他自持有绝技,一定可以永远在螺蛳河站稳脚。其他人上岸后,他甚至有点大喜若狂。他想,螺蛳河就我一个鸭婆佬,可以蓄大王鸭了,长长的水面,乐意上哪就到那。他不信,螺蛳河就蓄不活他一群鸭。他把算盘打得美美的,还买进了五十只鸭。晚上回家特意摊了个荷包蛋,美美地喝了几盅。放了四十多年鸭,这是他第二次摊荷包蛋吃。头一次是开始承包的那一年,他承包了队里的鸭群,一年下来,除吃除穿交队上,净进了五百多。除了逢上这么大的喜事,否则他决计是舍不得吃蛋的。白花花的蛋不去换钱自己吃了,无异是作孽。第二次吃荷包蛋后,他很久都后悔,特别是他的鸭婆也和别人的鸭婆一样死时,他心中就耽着是不是吃蛋造了孽。虽然他早知道河水已被污染了,是那奇形怪状的锈色造的孽。
太阳已经挂到山尖上了,天边的云朵变幻着迷人的色彩。天,要夜了。螺蛳河呈现出一种疲惫的妖娆。鸭子早已瑟瑟卧在晋福脚边,“咯、咯”直叫唤,它早饿了。晋福从谷袋里抓了把谷子,软软地撒着。虽然只有一只鸭了,但他放鸭的家伙一件也不少地带着,放鸭的手脚一样也不减地做着。他还是那样认真、肃穆地放着鸭,手里提着谷袋,肩上挎着装酒的竹筒,似乎他放的不是一只鸭婆,而是一大群。他的侄子宝成早就跟他说:“就一只鸭子,杀掉算了。何苦每日风风雨雨,反正又不缺钱花。”他听了从不吱声,照常像个威风的“鸭司令”,每天在河边吆喝着。他有自己的想法,以前每天都要死几只鸭子,剩下最后的一只却一个多月了,没见打歪。莫非苍天留下它,要给他某一种昭示。“一,一,一定发达。”他念叨着,心动了一下。看了看鸭子,它正挑挑拣拣地吃着谷子,他的目光流露出怜悯的神色。慢慢地,他把目光转向了天边的落日。
螺蛳河的黄昏美极了。
晋福从十几岁拿着赶鸭杆在河边放鸭起,见过无数次螺蛳河的黄昏、落日、云彩和河水,似乎从没在他心中激起过什么。他觉得这一切都是自自然然的,既有早晨,有晚上那就不奇怪了,何况晚上过去又是早晨。倒是沿河鸭婆佬们此起彼伏的呼鸭声,曾不只一次地使他动过情。现在河边听不到这些声音,已经很久了。大概是从第一次发现河边就剩他一个鸭婆佬时开始,他才发现螺蛳河的黄昏是那样美丽,那样迷人。甚至,他发现自己根本就离不开螺蛳河,螺蛳河似乎是他的一部分,又似乎他是螺蛳河的一部分。
鸭脆脆地叫唤了一声,他的心打了一个颤,说不出是兴奋,还是悲哀。只觉得有一种东西在他的胸中膨胀着。他知道它要出来了,他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他拿起竹筒,拔掉木塞,凑到嘴边,一仰头“咕咕”地将剩下的半筒酒全喝下去了。原先他每天只带半筒酒,今天却灌了满满的一筒。他的气脉似乎前所未有地通畅起来,筋骨、关节咯咯直响,血直往头顶涌,太阳穴一鼓一鼓地。他缓缓地蹲下,柔柔地把鸭子抱在怀里爱抚着,然后又缓缓地站起来。面对绚丽的落日,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嘴唇,一串已经陌生的音符从他唇间汹涌而出:
什呀么哩哟红红红上天,什呀么哩哟红红水中生……落日似乎颤抖了一下,蓦然跌下了山尖,撒出满天橙黄的晚霞,将整条螺蛳河染成了橙黄。唯有河湾那一段仍泛着白森森的光,仿佛是铺着一层白花花的鸭蛋。晋福紧紧抱着鸭子,步履踉踉跄地奔向白光,一会儿就融入了白光。
两天后,有人在螺蛳河下游发现了晋福的尸体,手还紧紧地抱着一只死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