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夏刺人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投在了黑板报前,站在太阳下出黑板报想象中是件苦差事,但比之于别的知青太阳下忙碌在水田里,丁小东的这份出板报的差事就够可以了。世上的好坏永远是相对的,没有标准和底线。
丁小东得到了这份差事。那些一起下放在这个生产队的同伴,此刻正顶着烈日劳作在水田里。换同伴们的话说,“好事全让他占了。”
丁小东样子瘦弱矮小,可怜兮兮。但奇怪的是,人人都有那种是好事就往他头上扣的心,同情弱者大概是人的共性吧。
出黑板报任务队长又交给了丁小东。小东的那几个字,比小学生也好不到哪里,而且做事磨磨蹭蹭,慢条斯理。一块几平米的黑板,要是换了别人三下五除二,估计有半天也就差不多,还会整得它漂漂亮亮的,六个知青里,多才多艺的很有几个。黑板报在小东手里摆弄,估计又得忙一两天。小东有啥,除了不会有太多的错别字还有点认真外,就别再指望他能弄出什么新意和美感来,至于完成板报的进度,大家就更别给予太多的指望。这种慢换了别人是磨洋工,不被队长骂得狗血喷头那才怪呢。只有小东慢慢地磨别人才能接受。队长对丁小东做事磨蹭不太介意。出黑板报也是出于队长对小东的照顾。队长常说;“丁小东瘦得像猴子一样,可怜,人好,忠厚,做事不知偷奸躲懒,当照顾的还是要照顾。”
丁小东无论做什么都是慢慢地尽心尽意。他弱小,加上爹娘又给了他一个做事磨磨蹭蹭的毛病。比如,你急声大喊站在三十米开外的小东:“小东快来!着火了!”那么要花上几分钟,你叫的小东才会来到你的面前。那表情还无半点惊慌和急切。只有疑惑,眼神里还带点天真。
这几天小东的肚子顿顿都只有半饱,不是小东偷懒,确实是动作慢还加上这会儿思想老开小差,老走神,老想着吃。
知青没粮这事还真怪不了谁,粮食发下来个个知青的定量不比主要劳动力少,计划和省着吃,还是能勉强对付得过。最多也只会少个把月的量,怎么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少几个月的粮,可你要是不把粮食当回事,不计划,估计发下的粮食比定量多几倍,怕也难保不断顿。
知青有粮食时,个个像梁山好汉,别地方的知青同学,隔三差五成群结队地来这做客,那景象如同这里办了食堂一般。小小年纪离家,个个都有当家做主的冲动。当粮食不多了时大家才明白,当家作主不容易呀,光有冲动怕不管事,粮食是计划供应也需要你计划着来吃的。等大家明白了这浅显的道理时,粮食少了。相互之间的意见也多了起来,相互指责谁谁谁客人多,谁谁谁饭量大,女生的意见就更甚,矛头齐指大个子王强。数落着他的饭量,责怪男生常招惹些狐朋狗友在这吃饭。好像天底下的人都是你们的朋友,指责最后发展成了吵闹,脸红脖子粗了。
集体户在那次争吵的第二天食堂解散了,各自都分到了一份粮食。分开做饭后,又来过几批知青客人。王强个大能吃粮食早没了,来了客人王强就只得在别的同伴的米缸里借,小东的米缸就被王强借过几次,小东粮食也不多了,但他没学会拒绝,也不能拒绝,王强对他够好的了。只要是稍微在别的知青点闻到了半点腥味,他就会带上小东去打秋风。王强为人豪爽,自己有的话,哪怕是手里只有一块饼干,也会分半块给小东。
我们不难理解小东眼前的处境了吧。饥饿正朝他慢慢地走来。更糟的是,同伴们没了粮立马可以弄张车票回家去家里想办法,而我们可怜的小东却没地方可去筹粮。小东的爸妈关在牛棚里,姐姐她们又都下放在各地,相隔很远,市里已没了家。可怜的小东只有自己想办法了。可办法在哪里?小东怎么也找不到这该死的办法。
黑板报前。小东脸上冒着汗,回头往四周看了看,附近无人,他赶紧停下手,把身上那件长得盖了膝盖,打着好几块大补丁的米黄色卡机布的中山装脱了下来。这衣服是下放时姐姐帮他收拾行李时塞在他包里的,是他爸爸穿了好多年了的。太热了,现在这热天穿这样的厚衣服有些不适宜,但没办法,昨天那件汗衫扯破了。总不能在有人时打着赤膊呀,自己那满是排骨的身子,真有些羞于在众人面前展示。太阳下,脱了中山装赤膊的他立马感到了一阵沁人心脾的凉意,仿佛生活也美好了些,如果不是现在肚子感到了饿的话。
趁着凉意,他赶紧拿起粉笔,在刊头上画起了天安门。其实小东也只会画天安门了。很简单的几根线条,任你怎么画,都能使人知道是天安门。在天安门前画几朵向日葵,那就很有些吃劲了。好在这里是一个很偏远的山村,除了几位知青是文化人外,读过书的人就没几个。一朵向日葵在他的笔下终于有些向日葵的意思了。圆圈的中间再加上几根线条的话,葵花籽就能表现出来,葵花虽然画得蹩脚,但可怜的小东已经是尽力了。
太阳下,丁小东的赤膊上的汗珠沾上了好些飘落的粉笔灰。他用手擦拭了几下,不行,好像有些越擦越白的意思。此刻,他好像听见了有人来的脚步声,他赶紧跑到那放衣服的阴凉处把衣服套在身上。遮住那羞于在别人面前展示,有些排骨感觉的身子。他把胳膊耸起,鼻子凑过去在那件米黄色卡机布大衣服上闻了闻,一股汗味冲进了他的鼻腔,他喜欢自己的汗的味道,那种酸酸的感觉。如果味道能填饱肚子那多好,他想。
手里的粉笔此刻不太听使唤,他老走神,老想着能在什么地方能弄到点东西吃,把肚子填饱。也怪了,越是粮食告急,小东的饭量好像越是和他对着干,如今的他啥都敢往嘴里塞,只要是能吃的东西。半饱的感觉不好受,心里老觉得发慌,额头上好像有点微微冒汗。回忆起从前在妈妈身边,在家里,这种饥饿感他就从未体验过。想着在妈妈身边的日子,小东心里好难过。
让丁小东在那里独自难过吧,人生好像就是由愉悦和难过组成,各种的幸福和苦难伴你一生。体验饥饿,就是人生苦难的一种。只是在小东此刻的生活里,好像苦难的比重太大了一点。
(二)“画得真好看,天安门下的洋姜花画得真好。”“不是洋姜花,是向日葵。”丁小东对别人把他画的向日葵说成洋姜花感到有些不高兴,停下笔反身向把他的作品乱评价一通的来人解释。来人是兰秀,队长的大女儿,旁边还站了一个小姑娘。兰秀的脸和眼睛并不对着小东,脸上含着笑,露出那有些黄的牙齿。山里人在知青来前,好像没几个有天天刷牙习惯的,她常来知青点玩,也学会刷牙了,但还是有些黄,可能是没用牙膏的缘故。明明是说给小东听的话,却好像是在对小姑娘说。“真的画得很好,我也喜欢画,我家里有几支蜡笔,原先我晚上没事时,也画画,可惜家里没纸,爸爸不准我用灯盏,说费灯油。”
丁小东很喜欢看这位比他高去了半个头的队长女儿。兰秀很漂亮,山里的孩子可能是日照少,她皮肤很白,眼睛大大的,头发有些黄也有点少。兰秀是知青点的常客,每天都会像是来报到似的,她爱打闹。常跟在李晓敏的后面,也爱和几个男知青玩。小东玩不过这些个子都像是哥哥和姐姐的同伴。打闹时,他就在一旁看。所以他和兰秀很熟了,只是说话很少,也许小个子瘦弱的他不太惹别人的注意吧,不过小东却喜欢拿眼睛偷偷看兰秀。兰秀身材挺拔,腰杆儿直直的,和李晓敏站一块,一样高,一样漂亮。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看她,天地良心。他爱偷着看几眼兰秀不是什么爱上了什么的。只是小东小小的个子,对这种挺拔身材的人很羡慕罢了。小东的审美观还拿不准现在有了什么样的水准,他常爱看书,能到手的书他都爱看,当然小说是小东的最爱。小说中的对某女士身材赞美的描写,估计使小东有了些印象,兰秀和李晓敏两人的身材就是小说中描写的那种。他喜欢偷偷地看兰秀那挺得高高的很饱满的胸,这种心态,估计他这辈子也不会向人提起,有时候想想兰秀的胸,自己都会为自己感到害羞,他觉得自己有点像流氓。流氓归流氓,但他还是止不住地那么去想。
有一次。还像孩子般的小东,竟在同伴们一起吃饭时问了这个愚蠢的问题。他以那种求学,请教,很认真的口气,在大伙正认真吃饭时,冷不丁地问大家;我说……”
小东话不多,所以他开口说话别人都会很注意听,在大家都停下筷子时,他接着问了下去:“你们说。队长的那个大女儿是不是身材很好。”等大家理解了小东的话意,再看着他的那份认真劲时,李晓敏嗤地第一个笑出了声,把嘴里的饭也喷了出来。紧接着的是哄堂大笑。
大家都知道。他说兰秀身材好,那一定是这样认为了,也一定是为这问题想了好久。不是小东对兰秀有什么想法,这只是他好多次天真时的又一次天真无暇罢了。就凭小东他那瘦弱的样子。十个人有九个都会认为他小东还没发育,至少是发育不良。
今天兰秀这么近距离站在小东面前还是第一次,近得他好像闻到了兰秀身上那好闻的体味,小东把眼睛从兰秀那穿着一件显得有些小的补丁蓝布衣服的身上移开。小东虽然个小,但也有十六岁多了,他不好意思看那被小衣服裹着的紧紧的充满青春诱惑上身,迷茫善意的眼光移在了兰秀的脸上。兰秀的脸上有几滴汗珠,还有细细的汗毛,鼻梁的两旁,那些雀斑在白净的脸上特别显眼,表情里有少许平日里少有的羞涩,脸颊还有一片红晕。他好喜欢看她的脸,那带着微笑的表情很像自己姐姐。
当兰秀感觉到了小东的眼光正在看着她时,她显得有些拘束,下意识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角。右手抬起放在了自己的左肩上,很巧妙地遮住了那高高的胸脯。另一只手像找依靠似地揽在了一旁小姑娘的肩上,眼睛避开小东看着身边小姑娘的头发,像是要在小姑娘头发上找虱子,那样子像是对小东不屑一顾,自顾地对身边的小姑娘说:“出工时,晓敏大姐来我家借针线。说你的汗衫昨天和王强玩时扯破了,借针线跟你补。”她白了一眼还在用那种天真无暇的眼光看着她的丁小东,移开脸,开始很认真地帮小姑娘理起头发来。“后来大队来人叫晓敏姐开会。晓敏姐就叫我帮你补一下,你还穿着这件厚衣服,不热呀,我去帮你把衣服拿来,把这件厚衣服换下来,穿这么多也不怕憋出病来。”
“不怕。”他低头看了看穿在身上的厚卡机布中山装,想做出个有些潇洒的样子,用手拍了拍前胸的粉尘,这显然是小东顾面子说假话。没做重活已是满脸的汗了,能说不热么,不怕么。
“我去帮你把补好的衣服拿来。”兰秀低着头,拉起小姑娘的手动脚离开,没走几步,停下没回头说了一句:“我家还有一锅稀饭,早上煮的,我盛一碗给你好么?”她照样不看丁小东,也没等他的回应,低头牵着小姑娘快步离去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流进了心里。看着兰秀快要走进家门的背影,他好像有一种说不清的感动。鼻子也感到了有些酸,眼睛好像有些湿湿的,想到马上能喝到一碗稀饭,他好像是有一种回到了家里的感觉,像从前那样,享受着爸妈姐姐们的关爱。丁小东在这种感动中,狠狠地吞下了几口口水,胃里抽搐了两下,浑身好像没了力气,一屁股在旁边的一根木头上坐了下来,抬起衣袖,横擦了几下额头和脸上的汗水。
在人生的漫长旅途中,各个阶段都有着不同的追求和向往。可怜的小猫似地丁小东此刻能有什么追求呢。他向来知道自己渺小,在心里从未有过什么大志。他此时想的只是爸爸妈妈早点出来,有家,像从前那样地生活在爸妈姐姐中间。此刻的向往就是,能吃饱肚子,向公社申请的补助粮早些批下来。
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打谷场上寂静无人,几只鸡在打谷场那边忙碌地低头觅食。屋场后山脚下传来阵阵的蝉鸣,蝉鸣更衬出了打谷场四周的宁静。坐在木头上的小东低着头,不看兰秀家里的那个方向,静静的等待着脚步声,那是一种此刻他最为希望出现的声音。他有些纳闷,这兰秀怎么就知道他此刻正饿着呢。
丁小东也有些贪心。他希望兰秀能用她家的那种大海碗给他添上一碗就好,他还希望端来的稀饭上,兰秀别忘了放上她做的那种很好吃的霉豆腐。他估计,那么一个大海碗的稀饭他能把它几口吃下。如果有一天见到了妈妈,他会告诉妈妈,他现在不挑食了,也不会没好菜不吃饭了。还要告诉妈妈,要比划着海碗的大小,把自己一次能吃下一海碗稀饭的事当成故事讲给家里人听。
正如他想象的那样,兰秀真的用篮子提来了一大海碗稀饭,稀饭上真的放了两块霉豆腐,一种从心底发出的笑意和感激流露在丁小东那有些营养不良的脸上。在接过那只大海碗和筷子时,他把从心底发出感激传递到眼睛里,眼光全献给了眼前的兰秀的脸上,兰秀避看丁小东的眼光,好像并不讨厌对方这样看她。四周无人,这个时候这种近距离沐浴在丁小东的这种眼光里,兰秀感到有些紧张,心砰砰地跳,脸也觉得有些热。此刻的兰秀不像往日那般大方了。因为我们能看出她的呼吸也不均匀了,有些急促。
“快吃,快吃,吃完收好碗,我还要出工,我回来是特意来把补好的衣服送给你。”兰秀别过脸,说话的口气好像是不耐烦,但口气却少了点平日的那种高声调。兰秀自己也感到奇怪,怎么说话时口气也变了,往日的快言快语的说话习惯在这一刻全变了,声音也显得那么轻,温柔的话语,好像在哄一位小弟弟。
用现在的眼光看来,坐在木头上瘦弱的丁小东捧着个那么一个大海碗吃稀饭,有点不相称,有点幽默的意思,像一幅漫画。小小个子的小东,能吃那么一海碗的稀饭,真有些不可思议。
在小东低头吃稀饭时,这回轮到兰秀姑娘偷眼注视着眼前瘦弱的小东了,小东吃稀饭时狼吞虎咽,那种有些恶狠狠的表情,表明他正饿着,吞下每一口稀饭时的那种认真,像是在吃山珍海味那般津津有味。他正饿着,兰秀想,看着饿痨般的小东,不由得不使好心的兰秀对这个可怜的瘦弱的知青泛起那无限的,那种姐姐对弟弟般的爱。
“听晓敏姐说,明天王强他们会回家拿粮食,他们都走,你一个人守家呀?”
“嗯。”
“晓敏姐说你也没粮了。”
“我还有点,还能对付几天。”
“……”丁小东略顿了一下。但那只是一会儿。感谢生活。小东下放离家一年多来,懂得了好多。
世上的事,永远别往心里去,没粮了,谁帮你,没有谁。
小东不去想,他信妈妈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天下事,有条虫子就会有片叶子。在生活的最艰难处,往往会在哪里出现一线希望。条件是,你得咬着牙关挺过去。
当丁小东把那一大海碗的稀饭喝完后,深深地喘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身上的那件厚的卡机布中山装也汗湿得差不多了。他把碗放回了兰秀手里的篮子里。抬头再次把他那感激的眼光投向兰秀,嘴动了几下,想说一句心里对兰秀的感激话。可不知怎么,本来就不善于表达的他此刻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把衣服换了吧,看你的一身汗,我等下帮你把这件衣服搓一下。”
在把那件补好的汗衫递给丁小东的那一刻,这一次兰秀大胆地用眼睛迎住了丁小东的眼光,这眼光里有感激,有痛楚,更多的是孩子般的迷茫。
(三)日子那么漫长,和同伴一起打闹不觉得,现在同伴们都走了。小东心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感。
那天同伴回家拿粮食,小东把大家送至村口。当同伴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山坳里时,心里不知怎么一阵阵的难过,眼眶里闪动着泪花的雨丝。他好想也回家,可爸妈那里一点消息也没有,他到哪里找家呢。
同伴一起时,虽然分开吃,但大家都会相互帮着蒸饭,现在好了,知青们住的这座大房子显得异常清静。他觉得寂寞也觉得有点怕。生活的艰辛就是这样,全部凑在一块了,一步一步地逼着他成长,一次一次地折磨着他。板着指头算算,同伴们回家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连个信也不给他一封,这些家伙,准是在家里赖着不走,或是父母把他们拖着。眼看双抢了,他知道,今年的双抢他们是不会参加了,谁会有蠢赶着回来把自己累得半死呢。队上也没有催他们回来的意思。其实队长压根儿就没把这伙知青当劳力看。
小东也有一走了之的念头,可上哪去呢。去舅舅家,太远,车票钱去哪里找。去别的知青点打秋风,他自知没有王强那么会说,没有王强的脸皮厚。虽然好些知青也吃过他小东的,也知道他人好,可在别人那,你又能吃几天呢。看来,只有自己的家才住得心安理得。可问题是如今的他没有家呀。眼前偌大的一个知青点就是他的家。他没把握自己能否在这里坚持下去。
收工回来,走进知青大房子,天快黑了。推开门,他赶紧到厨房。生起炉火后天就黑了下来,屋里什么也看不清了,点燃煤油灯,煤油也快没了。又要想办法弄钱打煤油。想想钱他觉得这怕有些难,看样子他得学着老乡那样,用竹篾照明了。竹篾的问题倒容易解决,在老乡晒照明竹篾的地方去偷一把。拿点别人的照明竹篾在这里不算偷,他可没王强那种胆量啥都敢偷老乡的。
他端着灯,快步走进了房间,在房角的米缸前停下。揭开,米缸见底了,最多还能吃两顿,看着见底的米缸,真有点舍不得在米缸里舀米,手有点迟疑。在轻轻的一声叹息后,手还是伸进了米缸。不管它了,没了米再去想办法吧。车到山前自有路。他这样安慰自己。
都走了。冷清了。以往的这个时候,知青点是最热闹的地方。村民们都喜欢来这里坐坐看看。可现在的景象是,小东独自坐在了炉膛前,听着锅里蒸饭的声音,眼睛呆呆地看着炉膛的火苗。火光照亮着小东那张清瘦而秀气的脸,满脸安静,满脸的疲惫和无奈。
一条狗窜进了厨房。这是队长家的那条狗,小东一惊。心头不知怎么有些激动。这条狗老爱跟在兰秀的背后,是兰秀来了么。他有点不相信,紧张又希望着,自从同伴们走后,兰秀就很少来这了。有时来送些蔬菜什么的,也是说两句话就匆匆离去。他不知兰秀怎么会这样,原来她兰秀可是这里的常客呀,他又从没得罪过她。
后来听那个和她家住隔壁的富农老婆告诉他,说她听见队长骂兰秀,说是现在只一个男的在知青点,不要有事没事往那里跑。这么大姑娘了,怕别人说闲话。
原来是这样。不知怎么,知道了这事后。他心里难过了几天,心里也从那一刻起对兰秀有了份挂念,白天出工,他老爱四周看看。看看女社员在哪做事,他就远远地从人群里寻找兰秀的身影,找着了,也只能远远地看看兰秀那不太清楚的身影。有时在记工分的厅里和兰秀相见,也只有在别人没注意自己时,用眼光偷偷地看兰秀几眼。就想看看兰秀有什么变化。喜欢看兰秀那轻轻咬咬着嘴唇的样子,有几次他偷偷地看兰秀时,正好与兰秀的眼光相遇。虽然各自的眼光都会迅疾地弹开,但他心里好激动。他知道了,兰秀有时也在偷偷地看他。
有一次他俩的眼光聚在了一块,两人不约而同地呆住了,竟忘了躲避对方的眼光。小东在兰秀的眼光里好像看到了什么,心砰砰跳,心跳声好像自己都听见了。记工分的厅里那么多人。他俩竟面对面地站着,呆呆地对视着。那么忘情地对视,他俩的对视在别人的一声咳嗽声中惊醒。小东觉得脸发烧,像是自己在偷东西正好被人逮个正着那样,羞得有点无地自容,心跳得很快,一种从未遇过的感觉流进了心田。兰秀好像脸也红了,在众人的眼光下扭身低头地跑了。
想想兰秀平日里对他的关照,心里常有感激之情,脑海里也常常出现兰秀的笑脸和修长的身影,还有他忘不了的那双明亮的大眼睛,轻轻咬着嘴唇的样子。也许在心里,他把兰秀看成是亲人了。
外面出现了火把的光亮,出现在厨房门口的真是兰秀。火把的光亮里,兰秀提着一个布袋。脸上是她平日里常有的笑意,但不见了以往的那种落落大方。眼睛在火把的光亮里,显得异常明亮。
“我帮你借了点米。在我姨妈家借的。”说话时眼睛照样躲避着不看着小东。
好像没听见兰秀说什么似的,小东的眼睛一直看着兰秀,有些呆。见了兰秀,小东觉得自己不孤独。
“你看着我干什么,快把米倒在米缸里。米袋子我要还我姨妈。”兰秀说完,把脸扭在一边,躲过小东的眼光,说话好像有些急促。
“哦,帮我借的。我还有米。”
“充什么硬汉,昨天我来过这里。你没在。我看了你的米缸了。”见小东还呆呆地看着她,赶紧提起米袋,往房间的米缸走去,“算了。我帮你倒去,还更快。”
感激之情在小东胸口涌动。“兰秀。我以后怎么还。”在兰秀倒完米回转时他问。“你以为就你一个人要借粮,队上哪家不是少几个月的粮。等新粮打下来就还啊。”
兰秀看看身后,又看看那边的炉膛。好像没听见他说什么,就是不看他,“晚上吃什么菜。没菜吧。我等下叫我妹妹送点霉豆腐来。看还有别的没有。”
兰秀边说边揭开蒸饭的锅盖。看见锅里半碗少得可怜的米还刚半熟,说:“多蒸点米,不要紧。我家还有去年晒的红薯丝,明天我装点给你,以后用米就着红薯丝一起蒸。我再会帮你借点米,打打算算就能对付到新粮发下来了。”
她边说边跑到房间米缸里舀来了些米,手脚麻利地帮他洗好放进锅里。帮搞好后,像是受不了小东的眼光似的,转身就往外走,丢下话说:“快守着烧火,不要老看着我,蒸好饭先别吃,等下我叫我妹妹送点菜过来。”
看着兰秀离去,火把消失。小东依靠在厨房门的门框上,他觉得自己有了些变化,在心头,现在好像多了一种希望,他感觉到他有点像小说中的一个主角对另一个主角产生了思念之情了。这就是恋情吧,他不敢确定自己心头的这种对兰秀感觉是不是爱情的感觉。一想到恋爱,我们理智的小东还是有些怕。恋爱就意味着将来一辈子都生活在这个山村里,他有些心虚了,心虚的原因还有怕给别人知道自己在心里恋爱了。给别人知道,不会被当作笑话讲才怪呢……
那边又有朝这边走来的火把光。他希望又是兰秀。
打着火把来的是兰秀的妹妹,一个和他小东一样瘦弱不太长个子的小姑娘,头发很黄,别人都叫她黄毛。黄毛一手打着火把,一手端着一个碗,走进了厨房,把手里装了菜的碗放在了灶台上。好像知道小东要问她什么似的。说:“我姐没来。她回去时爸爸骂她死到哪里去了。我姐不怕我爸爸,她不搭理,什么也没说。”
她看了看眼前这个小东,也好像觉得这个小东很可怜,晃了晃手里的火把说:“我也要快点回去,等下我爸爸不会骂我姐,会把我骂死。”样子有些急匆匆。晃着火把出门而去,像是要赶着离开是非之地,没几步又折了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什么说:“哦,给你吃点牛皮豆,我姐说你喜欢吃。”说完又掏出了几把,放在了小东捧起的双手里。
小东把黄毛送出了门外。看着火把消失在拐弯处,心里沉沉的。想着平日里兰秀在家里忙着做饭煮猪食的样子。想想一边站着在骂她的爸爸时,他为兰秀而感到委屈。他觉得他有点心疼兰秀了。
没有月亮的夜晚,漫天的繁星,山村显得异常宁静,远处传来大人叫小孩回家吃饭的声音,屋后那颗千年的大枫树上几声猫头鹰叫声显得特别惨人。
宁静的山村,有微微的凉风。小东把那件卡机布中山装披上,他不能老站着发呆了。吃完饭还要洗澡洗衣服。想到洗衣服,他心里就烦……
(四)双抢已经进行了二十多天了,山村的双抢没完没了,举目望去,火辣辣的太阳下,漫山遍野的梯田,还有那么多的田还没有收割。小东站在水田里,手里捏着那把禾镰,望着那些还没收割的稻田,心里发虚。眼前的小东打着赤膊晒得黝黑,倒是身体好像更健壮了些。这日子啥时是个完啊,小东感到有些累,站在水田里感到了疲惫,想坐下来喝点水。妈的这鬼队长,今天干嘛还不叫休息。看来真的要逃了,想了几次要逃避这该死的双抢,就是找不到合适的落脚的人家。妈的,那些回家了的同伴在干啥呢,一定是惬意地在家过着有吃有喝的日子吧。
太阳偏西了好多。那边想起了队长的叫中途休息的声音。小东放下手里的的禾把,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稻田不远的小河边洗了洗身上的泥巴,在小河里洗了个头,嘴对着河水,咕噜咕噜地吃了一肚子水,感觉今天老口干,没力,可能是有些感冒了吧。他想。
坐在树阴下,小东想躺一会,套上那件厚衣服,倒头在稻草上睡了下来。微风中,树阴里,很快他就有了睡意,朦朦胧胧中他好像见到了妈妈……
“小东起来。”
“我再歇一会儿,你先做。好累。”
“起来,是收工了,你睡了两个钟头了。快起来,收工了。”这是富农的声音。
小东睁开眼睛,极不情愿地爬起来,看看那边的屋场上空,暮色中,炊烟在飘绕,真的收工了,自己怎么今天睡得这么沉。可能是病了吧,身上觉得有点冷。富农殷勤地拉起坐着的小东。见小东不是平日里那么有生气,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呀。要死,小东你病了呀。有烧。快回去。要搞点什么药。”
他现在什么也不想说,只想早点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睡一觉。他有经验,下放以来,病过两次了,每次都是睡一觉第二天就好了,他对富农说:“你扶一下我吧。今天觉得好累。”富农挽起小东的手臂,扶着他往屋场里走去。“造孽。前世都没做过事,如今来受这种苦,娘爷晓得你搞成个这个样子,会出眼泪哦,造孽呀。”
远远传来队长的骂人声。队长在骂他的二女儿黄毛。黄毛真可怜,常常被队长当作出气筒,其实队长把她家的几个女儿个个都看得很重,只是大女儿兰秀他不敢骂,小女儿又太小舍不得骂,心烦时只有骂黄毛正合适。
“小东,我去跟队长说。病成这样,明天不要出工了,别硬撑。”
小东对他的关心话没理会。他现在是什么也不想,就想着那张床。
进了屋场,他拒绝了富农要他去他家熬点姜葱水的提议,松开富农的手,各自东西。他回到知青点的大屋,没去厨房,今天没有饥饿感。走进房间时,他感觉好冷。房间里黑漆漆的,他摸到床边,脚也没洗滚在床上。不一会,他觉得冷,挣着爬了起来,在箱子里拿了被子盖着。天哪,怎么像冬天,他想……
再一次在沉睡中被一只手摇醒,屋里有火光。小东睁眼看到的是穿着打着好些补丁的短袖褂子的兰秀。兰秀打着竹篾火把,一手摇着他:“快起来,我带你去合作医疗,烧成这个样子,收工时也不知道自己往山背合作医疗去拿点药。”说完,兰秀用手放在了他的前额上,“不得了。还烫手,快起了。听话,听话。”那口气像一个姐姐在哄弟弟。见他还赖在床上不作反应。她赶紧拉着小东的臂膀,把他拖了起来。在把他拖下床时,站起的小东一下靠在了兰秀姑娘的胸前。兰秀的胸感到了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压力,不由地惊叫了一声。当她明白这不是小东成心使坏时,她感到了问题的严重。心不禁地提了起来,她一只手抱住小东,用胸支撑着小东那软绵绵带着汗味的身子,脸上的红潮退去,换上了凝重之色。
我们的兰秀是那种有主见,敢作敢为的姑娘,兰秀的妈妈几年前就过世了。队长的那个家全靠她打理着,虽是家徒四壁没啥东西,但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缝浆补连,妹妹们全都靠她管理着,这也是队长不敢骂这个大女儿的原因。
这个时候也顾不了什么了,兰秀把小东转到了背后,蹲下身子把人背起,拔脚就往外走,背着他跑出了屋场。在屋场外面的小路上,兰秀把火把丢在了路边。这时,半个月亮升上了半空,把银色的月光洒在了田野里。合作医疗离这有三里地,不知兰秀哪来得这么大力气,背着小东小跑似地往山背的合作医疗跑。小东心里知道自己被兰秀背着,觉得过意不去,说:“兰秀,你把我放下来,扶着我,让我慢慢地走吧。”
兰秀没吭声,低着头闷着气双手把小东的腿抱得更紧。背了很长的一段路后,在小东的再三要求下,在路边一个平整的地方,放下了小东。小东的双脚刚落地,又一次双脚一软。兰秀这次提防了。没等倒地,一把紧紧地抱住了小东。在兰秀的怀抱里,小东感到了温软,用那种微弱的声音喃喃念叨:“兰秀,我谢谢你,谢谢你。我好难过。哎哟……妈妈……”
兰秀抱着小东那发烫的身子,心里好难过。她为小东感到心痛。小东口里的那句想妈妈的呼唤,她听见了,这是她从他嘴里第一次听到妈妈这个词,他一贯是不提家里的事的。这一声对妈妈的叫唤,使兰秀猛然有了种心碎的感觉,心碎中想为小东去死的心都有了。她勇敢地把小东抱得更紧,把小东那发烫的身子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前,脸贴在了小东的脸上。
兰秀感到了一种甜蜜,样子如英雄般悲壮。可怜的兰秀,为着和小东接触没少受爸爸的责备。过了今天,随别人怎么议论,不管爸爸怎么责骂。她要告诉家里人。这辈子她要和小东过,她要这辈子照顾着这个可怜的小东,她愿为小东去死。想到这,她觉得自己眼眶里有泪水串动。不能再耽搁了,小东开始说胡话了。兰秀把小东又背起,用带哭音叫着小东的名字。要小东坚持住,别吓她。
兰秀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背着他,翻过山,一口气奔到了大队合作医疗。在合作医疗的门口,兰秀背着小东,把门敲得咚咚响。“徐医师开门……徐医师开门……”
徐医师在急切地喊声中穿好衣服把门打开了,要兰秀把小东放在了那张简易的病床上,脸色凝重地帮小东作了诊断检查。准备注射器,帮小东打了一针后,才回头看看站在一旁神态急切全身被汗水湿透的兰秀。徐医师是下放来的,原来是市医院的副院长,带着帽子在这里劳动改造。大队知道她医术好,把她安排在合作医疗。
“是丁小东。病成这样,怎么才送来?”
“他自己不来。晚上收工吃完饭我才发现。那时他已经烧得走不得了。打了针会好吧,不要紧吧。徐医师。”
不拘言笑的徐医师用眼光打量着眼前的兰秀,拉起兰秀的一只手,用那种她惯用的那种平静的口气说:“姑娘。我代表小东的父母感谢你。他得的是勾端螺旋体,很危险,运气好,正好县里各个有知青的地方都发配了这种特效药。别的公社有得这种病抢救不及时死了的。谢谢你,如果拖到明天就麻烦了。”
听了这话,兰秀感到了一阵阵的后怕。她看看躺在病床上的小东,这时已经沉沉地睡去了,睡梦中的丁小东,在她眼里像个孩子。“你是谁家的孩子?”徐医师问兰秀,当得知兰秀的父亲是谁时,话语和气了许多,“我认识你爸爸。”
“徐医师,你也认识小东?”
“我和他家很熟,以前在他家看过他。”徐医师告诉兰秀,今晚不能离人。如果兰秀有事,就回去,她会帮忙照顾小东的。兰秀说没事,她可以在这里守着小东,徐医师你去睡,有什么事情我再叫你。徐医师再次打量了兰秀一番,出门去拿了蚊香和半包饼干给兰秀,交待好过几个小时把小东叫醒吃药。说完再一次地拉了拉兰秀的手,表示感谢离去了。
小东在沉睡,那张简易的病床前,兰秀坐在一旁,眼光一直看着小东的那张熟睡的脸。她握着小东的手,另一只手在小东的前额上抚摸着。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仔细地看小东,看着他闭上的嘴巴,用手指摸摸他那很浓黑的眉毛和小东的脸。转头看了看确定身后无人后,兰秀勇敢地把嘴唇亲吻在了小东的前额上,小东的淡淡的汗味使她有一种微醉的眩晕,兰秀久久地吻着。她喜欢小东。小东出现在他们队上的那天起就喜欢上了他。为什么,没有为什么。那天丁小东夹杂在个个都比他个高的知青里,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小东那迷茫的眼神,和他可怜兮兮瘦小的样子,就使她的心头有这么一种感觉,他需要她的呵护,她好像在梦里已经呵护过小东千百次了。她把矮凳子向床靠近了些,把小东的头拥在了自己的胸前,两手紧紧地护着,心头充满着无限的甜蜜。爱的感觉洇散在兰秀的心间……
半夜,徐医师又来了一次病房。兰秀听见了有人进来时,赶紧放开小东。其实,一切都被徐医师看见了,徐医师不放心小东的病情,一直没睡,来帮他试试体温。试体温时,小东醒了。
徐医师告诉小东,现在烧退了,今天不是这位姑娘把你送来,看样子你就有麻烦了。叫兰秀倒了杯凉开水,边说边拿了几片药送到小东的嘴边,叫他吃下去,告诉他要多喝水。在这睡一晚,明天就可回去,回去后多休息几天。离开了一会又转回来,手里多了一个罐头瓶子,递给站在一边的兰秀手里,告诉兰秀,给小东吃点东西,安排好后,就去睡了。说明天还要下队巡诊,“饿吗?小东。”兰秀轻轻地问,好像生怕吵着谁似的。
小东点点头,眼光一刻也没离开过兰秀,在微弱的煤油灯光里眼里充满着感激的光。徐医师给她的是半瓶牛肉罐头,兰秀夹了一块送进了小东的嘴里。夹第二块时,小东不吃,要兰秀吃:“你吃,这种罐头没下放时我吃过,你吃。你没吃过。”兰秀只有妥协。最后,一人一口,没几下功夫罐头就吃了个干净。连最后的几滴汤,兰秀也没让它浪费,倒进了小东的嘴里。
夜深了。在吃了罐头和饼干后,兰秀要走了。说:“我回去。你在这里睡。我明天要做早饭,全家人要吃呢。明天我做好饭再来接你。”
在兰秀起身准备离去的那一刻,丁小东一把抓住了兰秀的手,死死地拖着,眼里不知怎么一下就盈满了泪,“兰秀。你别走。别离开我……别走。”
兰秀眼里此刻的小东好可怜啊。看着小东眼里的泪,兰秀心里感到了一阵阵的痛。她在床沿上坐下,两只手也紧紧地握着小东拉着她的那只手:“好,我不走。你不要哭。我不走。我在这里。我会招呼你的。我以后也会招呼你的。”兰秀的声音也有些发抖。她俯下身去,把脸贴在了小东的脸上,身子也微微颤抖着。
(五)还有一个月就快过年了,山村好像有了些过年的气息。那些有大猪的人家都在这时把猪杀了,好赶上过年时能吃上腊肉。兰秀能干,几乎这几年都能杀只猪过年,杀猪的人家一般都会请一次客,名曰打猪饭,丁小东在被请之列。开饭前,兰秀把小东叫进了厨房。把一碗热腾腾的猪肝汤送到他手里。叫他别出去,就在厨房吃。在一旁看着的小妹妹也吵着要。兰秀口里骂着,也铲了小半碗塞到妹妹手里。把小妹妹推出厨房外,你到外面吃去,莫吵。
小东觉得有些尴尬。队长在厨房门口忙前忙后,女儿的举动估计他都看在了眼里了。可兰秀却一点也不在乎。她不看着她爸爸,只是时不时地用眼睛看看坐在火塘前一个劲吃的小东。兰秀喜欢看他。她觉得城里人就是比乡下人好看,斯斯文文的从不说粗话。小东在她眼里就是与众不同,虽然穿得破烂,但穿得再破也能让人认出他是城里人。连走路和说话时的神态,都觉得与别人不同。和小东在一起,她心里觉得好甜。“啊。徐医师来了。稀客稀客,快进来,快进。”外面是队长的声音,“徐医师到这吃饭,有点菜。”
“谢谢。主任。我吃了过来的。”
“吃了也要吃点,难得的机会,今天杀了猪。难得。难得。”队长停下手里的活,解下腰间的手巾擦着手,一看就知道是真心真意地留徐医师吃饭。
接着很得意地介绍着今年杀的猪的重量,说:好多年没喂这么大的猪了,今年这只猪是只还债的猪,你看那肥肉,两三寸厚啊,板油都扯了三十多斤。”看得出队长对今年杀的这只大猪特别得意,脸上皱纹里都流露着笑,也不管徐医生爱不爱听。又说起自己抓回来的小猪,把个小猪的生相也讲给徐医师听,“我估计呀,这头小猪怕到明年又能杀到两三百斤。搞不好还要超过这只。”
徐医师“哦、哦、哦”地应付着眉飞色舞的队长。好不容易找了个停顿的空档说:“主任,丁小东住哪里?我帮他带点东西。我特意送下过来。”徐医师像是解释来因,因为队长到底是大队的副主任呀。
小东一听给他带了东西,赶快把肉汤碗放在灶台上,快步赶了出来。他似乎能感觉到,一定是爸妈有了消息,心口在突突地跳,口里好像有些发干。
厨房外,徐医师笑着把一封信交到小东的手里,用一只手帮小东理了理额前的那束乱发,像一位长辈:“小东,你长个子了。你妈妈见了你,准会高兴。”
队长愣愣地看着徐医师对小东那亲昵的举动,闹不清徐医师和小东的关系。
兰秀也端着菜出来。把菜放在饭桌上后,也站在了小东的身边,笑着和徐医师打招呼,对那边的黄毛叫道。“快。搬凳子给徐医师坐,倒开水。”说完又吩咐她爸爸陪着徐医师坐着说话。“徐医师,你先坐下,我还要炒一碗菜。”
“小东,有希望啦。你妈妈那天要我转告你,要坚持住。”徐医师的话音很高,好像是说给在场的各位听的。
是妈妈的信。他认识妈妈写的字。他走开几步,避开众人,在门外把信封打开。
儿子:你好吗?妈妈想你。
妈妈还在干校里。爸爸还没消息。我现在一周能请几个小时的假上街了。那天请假到医院拿药碰上了徐院长。她告诉我,干部政策有了松动,徐院长也可能会平反和解决问题。儿子,爸爸妈妈也会有希望的。
从徐院长那里我听到了你的消息,那天妈妈哭了一夜。我一想到你饿成那个样子,饿着和同伴们去偷老乡的东西吃,妈妈受不了。想到你穿得破破烂烂,妈妈心里好痛。现在还饿吗?我要徐院长给你带三十块钱,你想吃什么,你就吃呀,妈妈不会说你乱用钱的。
儿子,你现在还在挨饿吗?
听说你大病了一场,差点没命了,是一位姑娘半夜把你背进了合作医疗。徐院长告诉我,那次不是那位姑娘你就没命了。你代妈妈谢谢她,只要爸爸妈妈出来了,将来妈妈要千百倍的还她。
儿子,听说你是在和那位姑娘谈恋爱,你不能这样。你还小,不懂事,你千万不能谈恋爱,一谈你将来就完了,你就会一辈子呆在乡下。
我的儿子要听妈妈的话啊,你一贯是个听话的孩子。这次一定要听,我和你爸爸的问题很快就会有结论了。等爸妈出来有了家,妈妈就不让你再离开我们。就是讨饭,爸爸妈妈也会带着你,从此不会让你离开我们。儿子,你要坚持住……
看完妈妈的信。小东真想哭一场。他强忍着泪水,不让它流下来。他把信放进了胸前的口袋了。妈妈的信给了他希望。这时候,兰秀来催他吃饭。说:“你妈妈回来了么?”
“还没。快了,我妈妈说快了。”在饭桌上,队长把徐医师让上上座。频频向徐医师碗里夹菜,一块块的肥肉往徐医师碗里夹。那是队长的一片诚意。在他看来,全世界的人都爱吃肥肉,徐医师忙向队长解释她不吃肥肉。队长这才停下为她夹菜的筷子,可脸上还露着不相信有这种事的神情。虽说徐医师是在这劳动改造,但山里人人人都对这个医术高明的医师怀着敬意。
“小东,我明天要到市里去一下,你也该给你妈妈回封信呀。今天写好,我明天帮你带去,再找人交到你妈妈手里。”
“好的,我等会回去就写。”那天,在兰秀家里吃的那顿打猪饭是小东几年来吃得最香的一顿。
小东没去出工,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给妈妈写回信。兰秀做完家务也来了,手里拿着针线,坐在一旁守着他,手里帮弟弟妹妹们补着衣服。兰秀只读一年书,不太识字。她好像和小东很默契,除了告诉她的,别的她也不问,不打听。
妈妈:你好。我也很想你。
妈妈你去医院拿药,是不是病了。现在病好些么?
妈妈,我很好。这几个月我没饿肚子了,估计粮食不会少去年那么多,今年别地方的同学来的少了,加上我还吃点杂粮,可能不会少好多。
妈妈,我现在长高了,我有一米六九了。别人说我有点像男子汉了,像大人了,就是瘦点。
我带来的衣服现在穿都小了。现在我穿的是带来的爸爸那件军棉袄,现在我穿着正合身。那些裤子都短了,别人帮我把裤脚接长了点,能穿了。别的衣服小就小点,我不怕。只要不饿肚子,我就不怕。妈妈,我觉得人要饿起来好难过哦。
你带来的三十块钱我收到了。我明天想不出工,我想去合作社买双鞋子和一双袜子,都破了,脚下好冷。我明天还要卖点吃的东西。好久没去过合作社,不知道有什么吃的买。
妈妈,队长的女儿很好,是个很好的姑娘,妈妈你见到她一定会喜欢。上半年在我饿得没办法时,是她帮了我。我现在觉得我和她在一起我很踏实。她很能干。我觉得我有她帮着我,我就不会饿肚子。
妈妈,知青点的同伴回去了都不来了。他们市里都有家。我一个人在这里。有一次我想去舅舅家,可我没车票钱,那么远。很饿的时候,我真想一路乞讨着去舅舅家里。准备走的那天,兰秀送了几斤米给我。告诉我不要怕,她会帮着我度过这饥荒。
妈妈,那次我哭了。我被她感动得哭了。我觉得她像妈妈,她像姐姐。妈妈,她是个好姑娘……
写到这,小东写不下去了,心里好酸。抬头看看兰秀,兰秀坐在一旁,那么认真地补着衣服,满脸的安详,时不时咬咬自己的嘴唇。
他把信装进信封里封好,写上妈妈启几个字,对兰秀说:“兰秀。我们明天去山背的合作社吧。我妈妈给了我三十块钱,明天我们去买东西吃。”
兰秀抬头看着他。什么也没说,笑笑,点了点头。
(六)队长像往常那样,拿着烟筒,坐在火塘边,一个劲地抽烟。烟雾在脸上缭绕,队长歪着头,眼睛一眯一眯的。这个时候,我们就应该知道,队长有心事了。
队长不容易,生了六个女儿,想生一儿子。在六姑娘生下来后,老婆就没生育了。老婆十多年来一直病病歪歪,药罐子不离身。本来负担就重,加上家里有个常要吃药的,队长的家可说是一贫如洗。雪上加霜的是,在小女儿出世不到三年,老婆病逝了。
他生活的观点是,家里没什么都行。一切都为了一家人把肚子填饱。所以,六个女儿这几年也没做过像样的衣服,都是破破烂烂,补丁叠补丁。其实队长哪有不想把自己的女儿打扮得漂亮点,可没钱啊。眼前马上过年了,刚杀的猪。卖了一半。那几十块钱他想给这几个大点的女儿做身新衣服过年,但想到明年开春的饥荒,这些钱要留着保几个孩子的肚子啊。
他老觉得对不起老大兰秀,老二黄毛。都大姑娘了,身上的那衣服破得和叫花子差不多。好在兰秀能干,把全家人的衣服缝缝补补洗洗刷刷搞得还干净整洁。在别人眼里好像他家的生活不错似的。其实,这都是这能干女儿的操持。
女儿辛辛苦苦喂一年猪,竟不能帮女儿添点什么。兰秀懂事,从不在他面前提起要买点什么。想到这些,队长就心里难受,女儿受的委屈太多了。他在这里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也知道有文化的重要性。可怜兰秀读书还不到一年就硬拖回了家,留在了家里做家务。对这个女儿他觉得好像是欠了很多。
他一个劲地抽烟,远远看着兰秀在厅里剁猪草的身影,心里有着一种不安。其实在当地,十七八岁的女儿就该说婆家了。兰秀漂亮能干,远近有名。好多媒人都来他这里讨过口风,但他从没松口,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脱。其实,他也想女儿早点出嫁,找个好点的人家,也不至于留在家里受这份苦。可他心里舍不得,他想多留女儿两年,他的这个家现在还离不开她的操持。
前几天杀猪,徐医师来到他家,带来了丁小东妈妈的信。从那天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存留在了他的心底。
他不是傻子,他老早就看出了女儿对小东有意思。可那时小东的爹妈都关起来了。他觉得丁小东人不错,老实又斯文。女儿和他交往他放心,即使是两个人玩得好,真的谈了恋爱,他也觉得这门婚事很合适。他的算盘是,小东没了家,一个有人品的好后生,就是家里的政治条件差了点。但如果他能和女儿成家,就算他政治条件再差,在这个队上,还有谁敢欺负他的女婿不成。这样的婚事很合算,女儿留住了,还白捡了一个诚实可靠的女婿,在一个队上住着,还不和儿子一样么。所以,女儿对小东如何好,他都默认。其实女儿的一切他都看见了,为帮小东,去她姨妈家借粮。家里多的红薯丝,也偷偷装给他。这些他都知道。
女儿是烈女子。他知道,如果他出面阻止他们来往。惹毛了女儿也不是好玩的。好在他认定小东不是那种乱来的坏孩子。如今小东的爹妈快要解放了,一解放恢复官职,他爹妈还会同意这门婚事么。没准儿还没复职就把他给安排到哪里工作了。这咋办,那我兰秀咋办。看得出,女儿喜欢小东是铁了心了。他真怕他想到的这种事发生,受伤的将来是女儿。看了那么多落难公子痴情女的戏,将来真这样,女儿闹出什么病来就真会是哭不醒哦。
他把烟筒在火塘上敲了敲,重新装上烟丝,想点着,犹豫了一下,起身往外走。下午还要去算帐,年终分配不知道怎么样,还没算出来。他的这个家几年都是超支户。只他一个劳力,兰秀把持着家里,一家八口的费用,能不超支么。好在他心态好,管他,超下去何日是个头他不去想,他想的是把孩子个个拉扯大。
刚要往外走,兰秀停下手往房间走,叫住了爸爸:“爸爸。你过来一下。”
他心里惊了一下,不会有什么事吧,这女儿平日里不太叫他爸爸的呀。他跟着女儿走过去,刚到房门口,女儿又在房间里折了出来。只见女儿手里拿了一条烟递给他,竟是一条几块钱的飞马烟,“小东买给你吃的。前几天我跟他到了山背合作社。”看着接过的这条烟,队长心里不是滋味。队长知道小东妈妈托徐医师带了钱给他,也看见女儿的脚下穿了一双新球鞋和一双尼龙袜子,也帮黄毛买了鞋和袜,他知道这是这些知青短命鬼有钱时的大佬做派。有钱盆打钵装,没钱时盐熬米汤。
如果不是女儿痴心地和小东好,有这层关系。小东送烟给他,他会笑得合不拢嘴。如果不是小东的爹妈有了消息,他接他的礼物也会心安理得。可如今怎么办呀。这条烟像一件重物,沉沉地压在了他的心头。
“爸爸。我跟你说个事。”这话使队长的脑门嗡嗡作响。
“明天派人去山那边砍毛竹。你不要派小东去哦。他那么瘦,怕吃不消。”
队长见女儿说这个事,松了口气。其实,女儿不说,他也不会叫小东去的。在心里,他也怜惜那小东的瘦弱呢。他把女儿给的烟交还到女儿手里,说:“你帮收起,留着过年,好待客。”
“听到么,爸爸。”女儿见爸爸没回答,有些不满。
“晓得。我早就安排了要他这几天跟着会计保管年终清仓。你莫管队上的事。”队长闷声闷气地回答了女儿。
出得门来,队长的心头亮了一下。他想到,徐医师这两天不知从城里回来了没有,去徐医师那里讨讨口风,讨个主意会更好。想到这,他又折了回去,在自家门口停下,对里面叫了一声:“兰秀。你到仓库里去一下,说要他们先算帐,我到大队里去了,有事。”听见了女儿在里面的回答,队长拔腿就往大队那边去了。
可怜我们队长这颗父母心吧,它正在受着煎熬呀。
到了大队。队长在大队部转了转,大队里没人。可能都在忙着队上分配,和办年货去了吧。在经过几个妇女扎堆的地方,他也没多停留。要在往日,他会嬉皮笑脸地走过去,在语言上讨点便宜,没准时机合适,他还能用手在哪个女人的胸脯上,大腿间摸上两把,过过干瘾。今天有心事,心里的事比过干瘾要重要得多。他匆匆往合作医疗赶去。
走进合作医疗的大门,我们的队长感觉到不自在。虽然他也是这大队里说一不二的人物。但在徐医师面前,他就会有强烈的自卑感。平日里,他是从来不来这合作医疗的,原因就是不想与这位遣送来这里劳动改造的医师打照面。徐医师很漂亮,表情很冷静,他总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那眼睛里平静的眼光看着你,好像就能把你看透似的。队长年轻时上过朝鲜战场,也是那种经过生死的人物,但在徐医师那清高的样子前,他就不知怎么那么没了自信。今天为着女儿他豁出去了。不这样,我们的队长怕是会担心得连年也过不好。
“主任来了,稀客呀。”倒是徐医师发现主任来了,主动打招呼。徐医师含着笑,很热情搬来了凳子,请有些尴尬表情的队长坐下,坐定后又端来了开水。在把开水递给队长的那一刻,队长好像有些不自在,接开水时把开水撒到了对方的衣服上。那么一条大汉子,脸上发烧,尴尬地看了对方一眼。徐医师淡淡地一笑,说:“没关系。没关系。”
看着眼前的队长,徐医师就断定。这位从不来合作医疗的主任,一定是找她有事,因为看上去这主任不像有病。
其实,在徐医师的心里,她对这位队长是很尊重的,尊重里,更多的是感激这位主任从她被遣送到这监督劳动时起。在大队报道第一次见到这位副主任,她就开始心里很紧张,这主任五大三粗,一脸的蛮相,那样子看上去很可怕。当时她心里暗暗叫苦,预感着自己的日子在这里不会好过了。提心吊胆几天后,她突然被分在了合作医疗,她轻松了一下,但马上又紧张起来,她生怕这是某些人不安好心的安排。日子久了,她担心的事并没发生,这里的老乡很纯朴,根本没把她当劳动改造的对象看。她的心才慢慢放下来。即使这样,她也对这一脸蛮相的主任没有过什么好感,还是时时地提防着他,好在这主任从不来这医疗所转悠,有时路上相遇,也常是装着没看见她。当时,她真的是对这位五大三粗的队长感到疑惑不解,说他不爱说话吧,有时见他又很健谈,说他正派吧,见了有几个妇女扎堆的地方,他就会往人堆里挤,在那里开个带点荤腥的玩笑。有一次她还看见这主任在和几位妇女打闹时,乘机在别人的胸上摸几把,大腿间也把手伸过去,那色迷迷的猥琐样子令人作呕。她装作没看见,心里对这个主任的人品有种作呕的感觉,时时提防着,她和别的大队干部都熟了,都会说几句话。可就是这位主任,从来就不和她正面搭腔。
真正认识这位队长,并使她对这位一脸蛮相的主任心生感激的是有一次半夜出诊,把一位老太太从死神面前拉了回来。那是个狂风大雨的夜晚,被救的那老太太是大队妇女主任的母亲。妇女主任很感激,陪着她说话。说着说着就硬要认这位医术高明的她做姐姐。徐医师笑笑,觉得这妇女主任也天真得可爱,怎么就硬要认一个监督劳动的阶级敌人做姐姐呢。在城里,对于像她这般的阶级敌人,别人是躲都躲不及的,她没点头也没摇头。那妇女主任从此后便甜甜地叫她姐姐了。那次认了姐姐以后,妇女主任和她的来往就多了起来,告诉了她好多关于这地方的人和事。比如,告诉这位姐姐谁要提防着点,谁小气的要命,谁谁谁对谁谁谁有意见,全都讲给了她听。把个大队干部上下介绍了个遍。当说到副主任时,徐医师有意认真地听着。
“姐姐,你刚从上面送到这里时。本来是要把你分到双坪生产队去的哦。那个地方苦啊。山高林密,那里不是人呆的地方,只有四户人家,从这里走还要走二十里。”
“最后定的时候是副主任不同意。他说,大队里本来就没有医师,现在来了一位这么好的医师,你们还把她放在那里去。在那里,要她去做什么。放在大队合作医疗不好么。在这里,谁家里有病有痛,不正好找她看病么,有蠢哪。放着这么好的医师不用,不是搞文化大革命,你们哪里有福气找这种高级医师看病哦。”
“记得那次大队里的批斗会么。全大队的四类分子都跪在台上斗。那次没斗你吧。在讨论时,都要把你也抓去斗。大家都同意了。轮到他发言。他坚决反对,莫看他粗粗蛮蛮,这个人心肠好,关键时说话还是蛮有说服力。他说,莫乱去斗,要斗,人家单位已经斗过了。人家在这里劳动改造,又没说什么错话。再说,这种有本事的人,将来国家要用,说不准就上去了,我们这里犯得着去得罪人。他说了那几句后,你的名字就划下来了。要依着那几个人,还不把你批得半死。”
队长坐在徐医师面前感到手脚不自在,一只手摸摸索索摸出了烟包,往烟筒里装烟丝,点起火来。
徐医师第一次和这位队长接触要算那次帮小东送信。那次他热情地拖着她在那吃打猪饭。饭后,她感觉到了这位队长有些尴尬,除了说了些他家的猪很会长外,好像没讲个什么正经事,不太说话。她也早早地离开了。但在她心里,她把主任看成是不可多得的好人。不是那位干妹妹告诉她,她能知道队长在暗中帮过她这么多。而最使她感动的是,帮了你,还装作没事一样。
代销店和合作医疗共在一所大房子里。这房子原来是一祠堂。徐医师见主任在往烟筒里装烟丝,赶紧起身,跑到代销点买了两包好烟,飞马的。走到坐着的主任身边,这时正好没人,她把两包烟塞在了队长手里。
队长惊愕地看着她。她笑笑,向惊愕的队长摆摆手,把食指放在闭上的嘴边。队长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把两包烟装进了口袋,那放烟的手明显有着微微的颤抖。
“主任,你很少来合作医疗啊。”徐医师为缓解主任的尴尬和紧张,带着微笑,挑起了话题。“嘿……嘿……没什么事。这里是少来,是少来。我闻不得这里的药。”队长轻松了一些了。
“找我有事吧。家里哪个人有病么。”
“家里都还好。嘿……嘿……”队长反头看看合作医疗里只有他和徐医师,鼓起勇气,把兰秀小东的事,和自己的烦恼一股脑地说给了徐医师听。
徐医师像在听一个病人诉说病情一样,凝重的表情,认真地听着。她觉得眼前的这条汉子,真是好人,好父亲。不了解队长的人,谁会知道这魁梧汉子有颗那么细腻的心呢。她能理解眼前队长的此刻的心境。这位又当爹又当娘的汉子,不容易呀。
其实队长不知道这是把一个难题交给了徐医师。作为徐医师来讲,她就凭队长的几次关键的暗中帮助就应该为队长出谋划策。可问题是,小东的父母,是她的老熟人了,而且有一段时间小东的母亲还当过她的直接领导,而且都是不小的干部,她该怎么办。得罪小东的父母不好,不帮眼前的这位主任,觉得于心不忍。
徐医师沉思良久,抬头看着正等着她说话的队长。说:“主任。我只能说说我的看法哦。”“小东我认识,是个好孩子,我看着他长大的。你的女儿兰秀,是那次背小东来这治病时第一次见到。在我眼里,小东和兰秀都是好孩子。”
“那次兰秀护理小东,从兰秀的表情上,我知道兰秀爱上小东了。小东兰秀恋爱,他们谁也没错。你女儿若是嫁给小东,将来会很幸福。因为小东和小东家的人都很好。小东娶了你家兰秀也会很幸福,那是因为你和你的女儿都是善良的人。”
“他们没错。他们是真的爱对方。但问题是,这桩婚事可能过不了小东家长的这关。那次我碰见小东妈妈,当我把小东和兰秀在恋爱的推测告诉她时,他妈妈脸色惨白,扶着走廊的墙壁差点没倒在地上。”
“主任,我看这样。现在上面政策有些松动,小东的爸妈可能年前会出来。我估计他妈妈一出来就会往这里赶。让他妈妈去定夺吧。我们现在也不好怎么插嘴呀,你说呢。”
“我的看法是,冷处理。如果你现在就干预此事,怕起反作用,倒使两孩子逆反而做出什么蠢事来。那就后悔也来不及哦……”
队长认真地听着徐医师的每一句话,看着徐医师那含笑的脸,心里生出了好多感激。虽然平日里美丽的徐医师总是表情冷冷的,但他早就认定她是好心人。
还能怎样。还能怎样。我们队长在徐医师面前像学生,鸡啄米似地点着头……
(七)年关临近了。兰秀在心头默默地祈祷。祈祷着今年小东过年能和家人团聚。她对他说过,说如果你妈妈过年前能出来,就是市里没家,也可把家里人接到知青点。如果爸爸妈妈不能出来 ,也可以把姐姐她们邀到这里来,一家人团个年。
问题是 ,一点消息也没有。不是说休息日你妈妈能请几个小时的假么。你可在那大门口去等着,后天就是礼拜天吧,你明后天到市里去看看。在大门口等着。也许能看见妈妈的。队上的分配方案出来了 ,你没超支 ,还能进三十多块钱。我帮你跟我爸爸说,看能否把钱领出来,不能就领的话 ,就到队上支点钱,你得到市里看看。见不到你妈妈 ,也得和姐姐她们联系上 ,要姐姐她们来这里过年。前几天给姐姐她们的信,还没收到回音。你不能再等了,你得去看看,昨晚他们商量好,今天他想到山里去挖点冬笋,好带到市里去。
早早起。兰秀催黄毛到知青点叫小东来家吃点东西。吃饭时,她给了一包用笋壳包好的糯米饭,那是给他当中饭的干粮。告诉他,不要走的太远,能挖到最好。实在挖不到,她会去姨妈家拿点,对小东,她不得不像家长那样时时嘱咐。小东不说话,一个劲地点头。他就是这样,你和他说话时,永远像个听话的孩子。其实,她知道小东的心事一直在想着明后天的找妈妈。
天有些冷,阴沉沉的。出门时,她又塞给了小东一块雨布,目送着出门的小东单瘦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拐弯处。兰秀轻轻地叹了口气,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千万别下雨就好。她想。
这几天小东心事重重都写在脸上了。她能看的出。别看小东这大半年长了个,其实他还像是个孩子。想想也是,近两年来没得到爸爸妈妈的消息了,年关临近,能不想家么。他随和却性格内向,什么事都死死地捂在心里,有时想安慰安慰他。可只要是一提家事,他就更难过。几次这样。兰秀就不敢再提及此类话题了。
那天,爸爸远远地问她。问她是不是在和小东恋爱。她一口否定。在心里,她爱小东,她和他在大病的那天晚上紧紧地拥抱过。那一夜小东也那么静静地抱着她。可那是在他病里呀,病好后,那次的相拥,他俩谁也没提及。有时她和小东在无人处单独相见,她真想小东会像那天夜里那样,依恋地拥抱她,可没有,小东连手都不敢拉她一下,她好失望。但也许正是这种老实,越使得她喜欢这个老实得有些笨的小东的,这心里的爱,使得她想狠狠地骂一次小东。她想过好多次想把老实的小东骂哭,让他伤心地哭,哭着又像那次在病里那样躲在自己的怀里。她想象着小东在她怀里哭的样子,她觉得很幸福。她知道,她爱着小东,也敢爱下去。小东也爱她。但她隐隐地感到,小东未必敢说出那个爱字。她喜欢他的斯文,喜欢他的清秀。在她所认识的人里,她没见过还有谁能比小东斯文好看的,小东斯文的不像个男孩,但他表现出来的豪爽,在她看来,又真像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大方得叫她兰秀也不能理解。只要他有的,别人需要想要的,他都会毫不吝啬地拿出来。有时她想说他几句,但她没说。她喜欢他大方豪爽像男人。他妈妈给他的三十块钱,他好像是用纸似的几天就用个干净。帮她买鞋,帮她买袜子,还帮黄毛买袜子,尼龙袜子呀。三块多钱一双呀,买东西时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的样子,好像他真像地主那么有钱似的。她并不想沾小东的东西,更不想用掉小东的钱。但当时在柜台买东西时,她只顾痴迷地看着小东那进商场买东西的潇洒劲了。她被小东当时的潇洒迷住了。她觉得,她眼里的小东,真像从前地主那么有钱,那么神气。虽然她也没见过从前的地主用钱时是什么样。
快过年了,不知道今年小东能不能回家过,她希望他这次能见到他妈妈,能和姐姐她们联系上,城里没家,把家里人接到这里来。可是,她知道,这只是一种希望。她理解小东的沉默寡言,这样的一种家境,他能高兴起来么。到底是快过年了啊。
黄毛放牛回来,告诉她:“姐,我刚才看见山背的徐医师了。”
“徐医师。在哪?快、快去叫她到家里来吃点饭。”听见徐医师清早过来。兰秀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激动。徐医师是福星,上次小东妈妈的信就是她带来的。她隐约感觉到,徐医师来可能又是与小东有关,平日里徐医师很少到这边来的。
“徐医师在仓库门口和爸爸说话,一会儿就会过来。爸爸说要你炒点菜,炒点在缸里腌着的肉。”“黄毛,”兰秀叫住往牛圈去的黄毛说,“关好牛,快点死得回来剁猪草。我弄菜。你又别死到哪去玩哈。”“听见了。”黄毛也学会了不耐烦,对姐姐的话好像很是不满。
刚把肉拿出来,还来不及洗,爸爸和徐医师就进了家门。徐医师笑着和兰秀打了招呼,难得有笑容的徐医师微笑挂在脸上,显得特别美丽。爸爸的脸色也很好,好像有什么高兴的事,匆匆走进了厨房,在窗口向与自家相邻的富农家喊道:“过来一下,带好扁担绳索,来我这一下。”
“什么事哦?”那边富农又大声问。
“带好扁担绳索快过来。什么事,什么事,你哪有这么多话要问咯,快来。”
队长这几声叫唤显出了威严。那边富农没吭气了,估计是不敢怠慢,慌忙找扁担绳索去了。
兰秀切肉,徐医师含笑地站在她身边看着这位能干做事麻利的姑娘。兰秀在徐医师那带笑的眼光前显的拘束,她隐隐感觉到,她和小东那天相拥在一起时被这位徐医师看见了。队长端来凳子放在火塘边,找了一块抹布,把张凳子狠狠地擦上了好多遍,殷勤地叫徐医师坐,烤烤火。队长知道,医师都爱干净,徐医师尤其如此。
徐医师坐在火塘前,告诉了兰秀,大队接到公社的电话,说小东的父亲来这里。因路远又带了东西,加上不认识路,小东爸爸原单位帮他联系上了公社,要公社找好挑夫和向导带路。公社就派了一个挑夫说好把小东爸爸送到半路的一个叫茶店里的地方。公社要求这边派人去中途茶店里接应。正好大队主任见到她,就要她过来通知这边队上。
兰秀听了说:“要死。小东进山挖笋了,还不知几时回,怕要去喊一下哦。”
她赶紧放下手里的刀,对爸爸说:“要找个人去叫一下呀,我叫他就在青山拗那一带挖。爸爸,你快派个人去找下呀。我叫他莫去莫去,可就是不听。这个人呀,就是不听。”兰秀后两句的话语口气,好像是在责备一位不听话的弟弟。小东的爸爸会来。听了这消息她为小东高兴,她想,既然能出来,就说明没什么大事了。只是她有些紧张,她想见到小东的爸爸,但心里很紧张,不踏实。好像她心头的希望从此会变得很渺茫了。爸爸和徐医师都坐在火塘前,她深深地叹口气,叹气声估计都被徐医师和爸爸听见了。她心里有些慌乱,好像什么事情要发生。
“队长,队长。又要去哪里挑什么哦?”富农匆匆跑来,手里拿着扁担和绳索,讨好地对着队长,见徐医生也在,满脸堆笑地向徐医师哈哈腰,那样子像电影里的日本翻译官:“徐医师,早啊。吃饭了么。”
“挨挨缩缩。搞这么久。”队长满脸不高兴,一根烟筒抽得叭叭响。几口后,把烟筒往灶台上重重一放。站了起来,两手叉着腰,那样子还真有点干部的酷。你赶快开小跑,去茶店里接人。就走,路上莫挨哦,莫搞得别人久等。”
“接人。接哪个哟。我认得么。”
“你呀,狗长到几十岁,鼻子下的嘴巴不会问。接哪个,接哪个,接小东的爸爸。”这是队长的惯用招,点睛之笔最后用。“快去。莫挨。要开小跑。我和徐医师在大队等,等下好一起过来到这里吃中饭。”
“好,好。”富农搞明白了是去接小东的爸爸,很高兴,好像还很激动。下放在这里的这些知青短命鬼听说屋里的爸爸妈妈个个都是有官职的,不晓得几大的官,反正好像个个都比大队主任公社主任大。接受了任务,富农拔腿往他家跑。
“你死到哪边去哦,在茶店里呀。往这边。”队长大骂,“昏头了。连方向都错了。”
“不得误事,我回去拿几分钱,好买包纸烟。”富农没管队长的骂声,跑着往家里了。
兰秀把菜端上桌,叫吃饭。兰秀照常不上桌陪客,但站在徐医师边上往徐医师碗里使劲夹菜。“徐医师,多吃点。家里没什么菜。早饭搞不赢,中午小东爸爸来,多炒几个菜,你一起过来哦。我爸爸又不会说什么,客气话也不会说,多喝了几口酒等下我怕他乱说话。”
见黄毛关牛回来,想拿碗添饭,兰秀叫住 ,“黄毛等下吃,快去把那只麻鸡婆捉到,等下好杀了。徐医师在这吃饭,中午吃鸡。黄毛,黄毛听得么,你捉鸡,我剁猪草。”
来客杀鸡,够脸面的了。徐医师知道,一切都是为着小东的父亲而准备的。看着兰秀的忙碌和对家事的井井有条地安排。徐医师觉得,队长的这女儿真是个好姑娘,能干。眼前的兰秀,如果小东娶了她,真是福分。可这可能么。小东始终是会要走的呀。小东的家人会同意这场婚事么。她有些不解。她以为这次来这里的应该是小东的妈妈,可没想到的是得到的却是小东父亲到来的消息。小东父亲一个男人能处理这事么,真不知他们两口子是出于怎样的考虑的。这个中奥妙只有见了面才知道。
(八)天阴沉下来了,寒风里飞扬起蒙蒙细雨,瓦楞上响着雪籽的飒飒声。兰秀心神不宁,把鸡杀了整好后,撩起腰间的围裙擦着手,快步走到厅屋门口。
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里惦记着小东的父亲不知带没带伞,更担心着还在山里挖笋的小东。去叫的人不知找到了小东没有。不是要在家里做午饭,不是徐医师和小东的父亲会在这吃中饭,她一定自己去叫。今天的兰秀好像是乱了方寸,她时不时怔怔地站着,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以往的有条不紊好像不见了,尽失往日的从容。
慌乱中猛然记起,她进到房间,把为爸爸保管的那条飞马烟拿了出来,抽出一包,出来交到和徐医师一起在火盆边烤火的爸爸手里。她不希望爸爸在小东爸爸面前拿着那支呛人的长烟筒,女儿把烟递过去的那一刻,做父亲的理解了女儿的用意,很默契地把烟筒放在一旁的磨盘上。
这一切,都收在了徐医师的眼底。兰秀的心神不定,眼里的忧思,还有刚才在队长和她出门要去山背大队时,兰秀对他们说的话,使她对眼前的这位兰秀姑娘有了一种刮目相看的感动。
“徐医师,爸爸,我看你们还是在这里等吧。走到大队去,那里人多。谁知道小东爸爸会怎么想,再说,过去了,大队里的那些干部都出来,出来后跟来这边不好,不陪着过来也不好。谁知道别人会不会喜欢这么多人哦。我看还是细细默默的好。”简单的几句话。从兰秀的嘴里平平静静地说出,挡住了队长和徐医师出门的脚步。
天哪,这兰秀在徐医师的眼里不仅是吃苦能干漂亮的姑娘,她的说话得体还显出了农村人少有的智慧。平心而论,就人品长相来说,她哪里配不上小东呢,可这是一个阶级社会。许许多多的等级不知不觉就形成了,成份好成份不好形成了阶级,革命和反革命又形成了阶级,最后农村人和城里人又形成了两个不同的等级,虽然消灭城乡差别天天在广播里讲,但这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
认识了队长一家,接触了兰秀后,徐医师有些愧疚。在兰秀和小东的爱恋上,她不知自己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好像有些不光彩,她无限同情地看着眼前默默承受着不安的兰秀。她知道,心里有爱,就会自己欺骗自己,把那些很飘渺不太现实的东西想象成顺理成章。我们可怜的兰秀哦,她一定是感觉到了小东父亲来到这里的用意。
兰秀不去想,她却始终相信会有奇迹出现,她幻想着小东的家人能接受她,想象中的小东会像她一样是烈性子,为着自己看准的,为了自己对爱的选择,小东会和她一样,在爱的阻力面前勇敢地我行我素。
兰秀又情不自禁地走到了厅门口,出来站在门外看看。灰暗的天空,迎面刮来的冷风夹着刺人的寒意,细雨里飘起了鹅毛雪花。天哪,下雪了。此刻兰秀的心像这鬼天气一样阴沉和冷冰冰,无缘由地感到一种沉甸甸,丝毫没有迎接来客前的那种欣喜。我们的兰秀可怜哪,从小到大,从没得到过别人的爱护。从记事起,她就一直在照看着别人。先是服侍着重病的妈妈。后来大点又照看着妹妹们和全家的洗浆补缝,自己的事,都是自己往自己的肚子里存放,碰到什么也都是自己默默地承受。她希望自己有个姐姐,希望妈妈还在世,如果那样的话,她会把自己心头对小东的爱向自己姐姐吐吐,会说出自己听了小东父亲要来,而这一来将预示着什么。把现在这种不安的,受着煎熬的心境在妈妈面前都吐露,躲在妈妈怀里痛哭一场。可她没有,什么也没有,她只能靠自己,打落了牙齿也只得往肚子里吞。她不能对爸爸说,怎能对爸爸说。对黄毛说也无济于事。我们的兰秀哦。她该怎么办。此刻那颗沉甸甸的心正在受着煎熬。
兰秀不敢往坏的方面想。她不想。难过。害怕她想的如果成为了现实,她好像活不下去了,她喜欢小东那眼神。喜欢小东的那种很文气的斯文,还有有时表现出来的豪气和潇洒。就连小东说话的声音在她听来也像音乐般醉人。她这辈子不嫁给小东,她能嫁给谁去。谁能象小东,有谁?
她的心无端地突突急跳,沉甸甸地直往下坠,她此刻觉得自己像一粒灰尘,无着落地在无垠的天际中飘荡。好像要出事,平息这种心跳好像只能是见到小东才行。她想立刻见到小东。天上飞扬的鹅毛雪越来越大,还没回来的小东,在茫茫的雪天里,在竹林里穿行 ,怕要出事。她要去找他,她感觉到她与他总有着丝丝的情感上扯不清的颤动,她下定了决心。在小东爸爸来到之前,她要,她必须见到小东,要问他。爱不爱她。爱,还是不爱。她要大声地问,要他大声地回答,在这雪天里。在过年前,她想知道,要知道。
爸爸和徐医师坐在那边烤火,好像在说着什么,她走过去对爸爸说:“下雪了。小东在山里不知怎样。我得去找一下。你叫自均的老婆来做下中饭,她做的菜好吃。我菜都切好了,饭也在蒸。”没等爸爸的应允,有种失魂落魄的表情布满在她的脸上,。她一边解围裙,一边往猪圈那边去拿斗笠。
“我派了人去喊了呀。”
“不行。我要自己去,我不放心!”声音里带着颤抖。
“兰秀。你去哦。我来烧菜。”徐医师接腔,安慰着兰秀。“你别急。会没事的。也许就在路上往回走了。”
队长知道,女儿向来是想做的事别人拦不了。眼前女儿这种反常的激动使得队长有些担心,有些心痛,后悔没早早地阻止她和小东的来往。很有些英雄气的队长,此刻也觉得无助,心头竟感到了刀割般的阵阵作痛。
他不好劳烦徐医师,说:;“徐医师,你坐,你是客人,怎么好要你做饭,你烤火。我去把自均老婆叫来。那个背时的妇人家几个菜炒得还好吃。”队长告诉徐医师,自均老婆就是那个去接小东父亲的那富农的老婆,好像要使徐医师放心似的,告诉说那妇人家很干净,放心,菜也炒得好。说完,就走到厨房的窗口,对着那边的富农家大叫了几句,那边回应了才又回到火盆旁陪着徐医师烤火。
(九)茫茫的雪天,山沟田野静寂无人。兰秀急行在前往青山坳的田间路上,风扬起的大片鹅毛雪迷蒙着兰秀的眼睛,迎面刮来的寒风和雪花亲吻着她那显得苍白的脸,只有急行踩在雪地上的喳喳声陪伴着她。刺骨寒风里。兰秀的心跳平缓了些,路上原野在鹅毛大雪的簇拥下很快就茫茫地白成了一片。
兰秀急急匆匆,一路上只要路过竹林处,都要高声地叫喊几声,叫声传出后 ,都会驻足停下等候着有无传来小东的回声。兰秀此刻需要的是小东的回声和他的身影。
大雪在无声无息地飘落,在寒风中飞舞,此刻心境像那留在雪地上的脚印那么孤单。路上没有往回走的脚印。说明小东还在山里。在一个岔路口,兰秀犹豫地站了下来。虽然出门时她嘱咐过要他到青山坳竹山里去挖,但她犹豫,他会不会临时改主意呢,她站住取下头上的斗笠,拍了拍那铺满雪显得沉重的斗笠,斗笠上只一会功夫就积满了这么多雪。她推断,小东应该往回走了。这种雪天挖笋全身都会湿了。前面迷茫中有个人影,她心里激动起来。走近才看清是派去叫小东的那个人,“怎么。没叫到小东?”看着来人的后面没有小东,兰秀的心猛然提了起来。
“在后面。我叫应了他。他在下山,我告诉了他爸爸来的事。”那人见兰秀脸色有责怪的神色,接着解释说,“就在后面。我一身都湿了,我出门没戴斗笠,这几大的雪呀。不要紧,我叫应了,就在后面。”
“那你快回转。我到前面去接一下。”兰秀觉得不该责备对方,催着要那人快回去。她把斗笠又戴在头上,匆匆地往那人指的方向赶去。脚带着小跑朝那个方向奔。她感到她的胸腔里有无数的话要说。而这些话,憋在她心头好长时间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在心里,她说过无数遍,今天如果再不说,她怕是没了机会。她心头有一种甜蜜的痛,一种隐隐作痛的甜蜜。
天灰沉沉的暗,鹅毛大雪像一层绵密的帘布,朦胧着她的视线。突然,在绵密的帘布的那边,看见了一个熟悉她渴望看到的身影披着她早上要他戴上的那块黄雨布,雨布盖在头上的那部分积着白雪。
像一束阳光照进了兰秀的心田,她的心像骤然沐浴在了阳光里。她感到了幸福好像就在眼前,此刻的兰秀,胸前像是有幸福的浪潮在汹涌。她忘情地摘下斗笠往路边一扔,情不自禁地叫道:“小东。”高声叫后,她展开双臂朝小东冲了去。
闪电一般的照面使小东还没回过神,兰秀就跑到了小东的眼前,迅疾地紧紧抱住了小东,迅疾得小东的眼光来不及在兰秀那美丽的脸盘上逗留。小东感到了一阵眩晕,刚才还是那种孤独赶路的忧伤,在兰秀的拥抱里瞬间散去,那薰人微醉兰秀体味的芬芳缠绕在小东的鼻腔,锄头背篓这一刻全都滑落在路旁,背篓里那几个可怜的笋也倒落了出来。洁白的大地,铺天而来的鹅毛雪,万籁寂静山冲,一对有情人在茫茫的雪地里相拥在了一起。
雪天里,小东又一次勇敢地拥抱着兰秀。此刻的兰秀紧紧地抱着小东,把头埋在他的胸前。紧张激动过后的兰秀,这时感觉到全身无力,身子往下沉,任凭着小东用有力的手抱着她,托着她,任凭小东亲吻着她的头发。她听见了小东在她头发上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一种既幸福,又觉得委屈的情感在心头冲撞。闻着小东胸口发出的体味,兰秀竟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响彻着爱和委屈,她不管他在她的哭声中的不知所措,她不听他的喃喃叫唤和急切问话。她就是哭,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嚎啕大哭。多少年了。忍过了多少次眼泪,兰秀像找到了依靠,像回到了孩提时委屈了在妈妈怀里痛哭的感觉。可怜的兰秀啊,多少年了,一直是咬牙承受着成年人的苦痛,这苦痛连哭诉的地方都找不到。她把小东抱得更紧。一只手握成了拳头,用力捶着小东穿着棉袄的背,像是要把多年积下的怨恨全发泄在这抱着她的小冤家身上,她知道如不向小东发泄,还能向谁呢。哭声里,兰秀重复着那句话:“小东。我喜欢你。知道么?小东我喜欢你。我要嫁给你。我要嫁给你,你知道么。知道么。”
“别哭,兰秀别哭。”小东在兰秀的哭声里有些慌措,“兰秀。我知道。我知道。你别哭。发生了什么事?”
“没发生什么,你爸爸还没到,我放心不下你,我想哭,我就想在你面前哭一次。”
兰秀哭得更响了,拳头在小东的背上捶得更急,像是有无数的怨恨要发泄在拳头里。
“听话,别哭,听话。”小东把兰秀抱得更紧,嘴唇紧紧地印在兰秀那好闻的头发上。当兰秀把那满是泪痕的脸抬起,用那双满是泪水的眼睛看着小东时,是爱吧,是本能吧,小东把嘴唇勇敢地印在了兰秀的嘴唇上。虽然是漫天大雪,虽然是天寒地冻,在这对小恋人亲吻的那一刻,暖流同时地流进了两人的心田。那一刻,他俩谁都希望时间永恒地定格在那一刻。
“哦。”兰秀惊叫了一句,挣脱了小东的拥抱,理智地记起要快点赶回去。“快走。你爸爸快要到了。我们不能挨。”说完把丢落在路边的几个笋拣进了背篓,锄头放进了背篓里,背在自己肩上,捡起斗笠,催着小东快走。
两人的衣服都湿透了,小东帮兰秀拍落那些停留在头发上衣服上的雪花,很自然地拉着兰秀冰凉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牵着这位美丽善良的姑娘,往回家的方向走去。兰秀感到了无比的幸福。这一刻,她仿佛第一次理解幸福的含义,幸福的美丽。
茸茸的雪地上,极整齐分明地镌留着小东兰秀偕行的足印,兰秀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小东越握越紧,感到了隐隐生痛。小东不看她,双眼凝视着前方,兰秀不知他在凝视中想的是什么,但她感觉到,小东爱她,是那种和自己真心爱他那样的爱。
“小东,我问你。”兰秀打破寂静,眼睛含情认真地看着小东,“我问你。你告诉我。你爱不爱我,你会不会娶我……”兰秀把想说的,要问的都说了。其实,她本不指望他就给她回答,她知道小东的性格,这些话要他马上回答是为难小东,但她还是要问,这些话在心里问过千百遍了,今天她终于当着了他的面,在小东紧紧牵着她的手,这幸福的时刻把这些心藏已久的话说了出来。这本身不就是一种幸福么,得到得不到答复,还显得重要么。她说完,心里感到了无比的轻松,眼睛里又好像湿润了。
“兰秀。我喜欢你。在心里我早就爱你。我会娶你。我说的是真心话。”
小东的眼睛在说这番话时,没对着兰秀,眼睛还在凝视着雪蒙蒙的远方。这是从心底发出的声音,小东像是在宣誓般地说出了这番话,“那你为什么在那次病了后,常常有意无意地疏远我。”
“我那是怕别人说闲话,怕你家里人生气,其实我一直爱你。”小东解释。
“那你为什么不说。嫌我不好看?”
“不是。”
“那是什么?”
“我告诉你,兰秀。”小东停下脚步,无限深情认真地看着兰秀,“兰秀。其实我是想说,我是真的喜欢你。但那时候我不敢,我家的情况糟透了。那时候我敢对你说么,我怕你跟了我会受苦的。”
“我不怕跟着你受苦。”兰秀满脸坚决。
“现在我爸爸妈妈出来了,出来了就意味着希望。兰秀,我现在敢说我爱你,敢说我要娶你。因为我觉得我和我的家里人能给你得到幸福。我爱你,娶你,就是要让你幸福。”
誓言般的语气像幸福的气浪冲击着兰秀姑娘。在雪茫茫的原野里,兰秀又把斗笠取下扔在一边,任其背篓在肩头滑落。感动中的兰秀,她连同那全身湿透的衣服一起,又一次拥向小东,把头深深地埋在小东的胸前。
(十)队长好不容易把全队老少来看丁爸爸的人劝走。
此刻,天心里的雪已经是很厚了。雪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越下越大。鹅毛大雪从天而来,偶尔一阵风吹过,把大片的鹅毛雪吹成碎片,飘落到了厅屋一角烧着熊熊木炭火的火盆边。他把门半关上,拖过一张竹椅顶住半开的门,这才回到火盆边。
在队长的眼里,丁爸爸真有股带笑也威的气势,脸带着笑嘴唇紧闭,眼光平静但能使人感觉出威严。在这张脸上,队长找到了好些小东的特征。说心里话,队长是没办法才接待这样的客人,好在有徐医师在场,不然还真是很为难。他掏出飞马烟,不很利索的手从烟盒里捻出两支烟,给丁爸爸递上了一支,另一支自己叼在嘴上。在准备掏火柴的那一刻,丁爸爸利索地掏出了打火机,帮队长把烟点上。
很客气地相见,这客气里像有着丝丝的尴尬。
徐医师看出了队长的不自在,说:“老丁。你儿子这几年还真是靠着这队长关照呢。上次你儿子得那病,不是队长女儿,真会很麻烦。”
“我听她妈妈说了,真要好好谢谢你家姑娘,怎么,你家女儿呢?队长。”昨天下午解除隔离,回到招待所临时的家,夫人是上午出来的。两人一见面,还什么也没说,夫人就像天要塌下来似地把儿子的情况告诉了他。讲起了儿子在乡下与一个姑娘的事,他听了好像没有天要塌下来的感觉。经过了这场劫难,批斗关押,他觉得儿子娶个农村姑娘,生活在农村,过着平平淡淡,无惊无险的生活没什么不好。听到儿子也和姑娘恋爱了,和一位农村姑娘恋爱,他没有紧张。他真想见见这位儿子的救命恩人,他儿子爱上的姑娘。他觉得,儿子长大了。
徐医师接过话:“小东去山里挖笋,那地方只有队长女儿知道。知道你来,她到山里找你家小东了。”
“哦。”丁爸爸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天井里落下的鹅毛雪花,脸上流露出沉重,手又一次伸向队长,再次两手握住有些慌措的队长的手,紧紧地握着。
“队长……”这是丁爸爸的一句带着谢意的话,很动情,也许是太激动的缘故,后面的话竟噎了回去。无需再说什么了。风,雪。熊熊的火盆。队长,丁爸爸,徐医师,三位都是孩子父母的中年人坐在火盆边,久久的无言。可怜天下父母心哦。
风,雪。火盆。三位中年人。这时候,听见了脚步声,紧接着,厅屋亮堂了。门被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