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山给我大脑烙下深深印痕的,不是她险峻的群峰,也不是她高悬的飞瀑;不是她嶙峋的怪石,也不是她清澈的流水。她赠给我终生难忘的礼物是一首动人心魄的生命赞歌,是一棵棵坚贞不屈的翠竹。
竹,“不柔不刚,非草非木,小异空实,大同节目”的植物,千万年来一直被人们钟爱,在文人墨客、士大夫的眼里,成了“雅”的代名词。宋代大文豪苏东坡曾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令人俗。”当然,这除了他对竹情有独钟外,大概与他食并不会“无肉”也有关。对于衣不遮体、食不裹腹的穷百姓来说,要他在“竹”与“肉”之间选择,恐怕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肉”。这就是俗人与雅士的区别吧。
我家乡也有竹,村前屋后随处可见。但都种在园子里,四周有荆棘围成的篱笆或土筑的围墙,主人还每年挑些塘泥倒在园中,使竹子长得粗灶、茂盛。若遇下雪,主人还会用杆儿敲去竹枝上的压雪,很有点侍弄庄稼的味道。于是,竹子给我的印象就是成林快。仅此而已。
可是,我去了明月山,对竹子的看法便迥然不同。
我第一次去明月山是春季,临近清明。暖风轻吹,竹叶私语,流水欢唱,鸟声啾啾,花香阵阵,好一派盎然生机,醉人春意。石板游步道在密密的竹林中穿行。我慢移步,深呼吸,尽情地享受“天然氧吧”的惬意。放眼四望,密匝匝的竹林犹如北方的青纱帐。从土里探头探脑地冒出无数褐色的圆锥形———竹笋,它们像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婴儿一样,一切都觉得那样的新鲜,睁着眼,抿着嘴,好奇而傻傻地望着如织的游人。
猛然,我的心一动。我面前是一大片乱石,一支支的竹笋从石头缝里钻出来,居然毫发未损。它们是凭着何等的毅力,冲破何等的阻力,来到这个世界 !若说土地贫瘠它长出来也就罢了,可这根本就没有土,全部是狰狞可怕、如磐般如刀的石头 !有三支笋竟是从两块巨大的石头衔接处艰难地挤出身子。它们的头和脚并不是一条直线,而呈现不同形状的歪斜,最后,同心协力,抱成一团,破石而出,露出了尖尖的头角,顽强地在夹缝中挣扎着,抗争着,生存着。如此幼小的年纪便如此坚强,长大了将是何等的了得 !曾有联语云:“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借物拟人,讽刺一些不学无术的家伙。芦苇我且不论它,但竹笋是无辜的,正因为它“嘴尖皮厚”,才得以破土而出;也正因为它“腹中空”,虚怀若谷,不骄不躁,才有此恒心和毅力,完成如此艰难的征程。
蓦地,我的心一颤。左前方山涧边,一棵呈青黄色的老竹,根部从岩石底下伸出,到了岩石外缘,身子奋然一挺,直插云天,和根部形成一个九十度的角,俨然一把木匠用的巨大的角尺,越看越觉得它好像要用这个直角将压在它脚上的岩石提起来。
将门虎子。怪不得那三支笋能从石缝中钻出来,原来,它们的父辈也是在压迫中反抗、挣脱、奋起 !它们就是这样一代传一代、一辈接一辈地奋斗、拼搏,坚韧不拔地生生不息。正如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诗云:“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难还坚挺,任尔东南西北风。”
望着这朝气蓬勃的笋,坚虎不屈的竹,我心里荡起阵阵涟漪,不懂诗为何物的我,也不禁萌生出几句诗不诗、文不文的句子:自幼壮志多凌云,破石何惧石嶙峋。脱去褐袄换绿袍,装点人间无限春。
我第二次去明月山是隆冬时节。那天,雪过天晴。我知道,竹子“此君节操独凌寒,冰雪丛中更耐看”,雪后观竹必定别有韵致。是时遍地皆白。太阳像是画在天际,淡淡的红,柔柔的光,照在地上发出反射,晃眼,但毫无热气。巍巍的明月山银装素裹,高耸入云,和茫茫的天空浑然一体,分不清哪是山,哪是天。行在瘦瘦的模糊的游步道上,寒气逼人。风吹在脸上,如鞭子抽打,麻辣辣地生疼。漫山的竹子躲着腰,披着厚厚的积雪。大概是老天爷也懂得“越要俏,周身素”的道理,看厌了竹的绿色,帮它套上件白色的风衣,让它显得别有风韵,更加迷人。
竹们非常乐意接受老天的馈赠,纷纷叩首致谢。高坡上岩石边有棵年轻的竹子,或许过于激动,以致在叩谢时身子趔趄,但脑子反应很快,迅速伸手抓住了另一位同伴的身子,终于没有跌倒。而它前面不远处一棵硕大的常青乔木,却垂下了一只受伤的胳膊,呲牙裂嘴,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我想,那棵树致命的弱点就是缺乏柔性,如果像竹子刚中有柔,或许不至于此。
偶尔刮过一阵刀子风,竹林一片沙沙的响声,竹子奋力摇摆,积雪惊慌地从竹叶上滚落下来,腾起一片雪雾,乍一看,好像竹上跌下无数条瀑布,飞珠溅玉,煞是壮观。抖落了积雪的竹子,又迅速地弹直了躯杆。真是细细的叶,疏疏的节;雪压不倒,风吹不折”。
和我同游的一位朋友,见此状,略思忖,便低吟道:如絮雪花压柔竹,低而不屈挺傲骨。风来奋力身一抖,依然昂首向天舒。我的心震撼了。我想起了陈毅元帅“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的诗句和伟人毛泽东《咏梅》中的“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的诗句,对竹子倍生敬意。它没有辱没松、梅的美名,确实堪称它们的挚友。否则,为何千百年来人们一直称松、竹、梅为“岁寒三友”呢 ?
由于竹子的高风亮节,不畏严寒,不惧艰辛,人们还打心眼里把它和梅、兰、菊合在一起,尊为“四君子”。
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写过一首《咏雪竹》的诗,可谓大气磅礴,不同凡响:“雪压竹枝低,虽低不着泥。明朝红日出,依旧与云齐。”此诗将竹子的“君子之德,大王之雄”写得淋漓尽致。
这是对天下所有竹子的写照,也是对明月山竹子的写照。
由此,我想起了人,想到了伟大的中华民族。
自古英雄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纵观历史,大凡干出了一番伟业者,不大多是从逆境中拼搏、奋斗、成就的么 ?如司马迁,范仲淹,曹雪芹,铁木真……磨难是种馈赠,是种动力,正如亚圣孟子所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历经坎坷的中华民族,遭受了多少蹂躏,可始终没有低下高昂的头颅。八国联军的大炮,唤起了全民的觉醒;“十年浩劫”的教训,换来了改革开放的春风……
这就是竹 !“曾与蒿藜同雨露,幼随松柏到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