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那一年的秋天突然决定去雷公崖的。那一年我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些小岔子,很想到一个远离尘嚣的地方疗一下身上的伤。于是就想到了雷公崖。什么岔子我这里不好说,但肯定不是失恋之类的。
我之所以选择去雷公崖,是因为雷公崖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迷。小时候就想着到山中去探险,这个想法折腾了我许多年。可那时候父母和祖父母说什么也不让我去。因为雷公崖是一座神密的山,连大人们偶尔进山也要成群结对,还要诚惶诚恐斋戒七日,点上七七四十九柱香,磕上九九八十一个头。男人们才会平安回来。每次父亲满身伤痕的从山上回来,我就缠着父亲讲山里的战事.可父亲怎么也不说。父亲最后一次回来是被人抬回来的。他的脑袋巳被什么东西砸破,满是血污的脸上眼睛蹬得老大。吓得我怎么也不敢靠近父亲跟前。祖母和母亲哭得昏天黑地,随着一声声响亮的磕碰棺材的声音.祖母和母亲额头的血就像小溪似的流下来。
母亲从此再也不许我提去雷公崖的事了。
其实雷公崖就在我们村庄后面,与普通的山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很高很险,远远望去石遮雾绕,深不可测。平常是很少有人上山的,只是到了采山货的季节,男人们才会成群结对冒险进山。山上有时也确会出现一些怪异现象,比如到了下午或傍晚,那山里便会传来阵阵敲竹声,开初是乒乒乓乓的零敲碎打.再后来便是急风暴雨,鬼哭狼嚎。令人胆战心惊,毛骨耸然。母亲说那是山精,会保护人们安康,也会割舌头抠眼睛,惩罚那些心不诚者。
那年的秋天我的祖母和母亲都已作古,自然没有人阻止我的行动了。加上我受过多年教育根本不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什么鬼神。于是很快就将想法付诸于行动。
我对这次行动做了很充分的准备。带了一个星期的干粮,一个自制的睡袋,一个触手即拍的像机,为了对付深山中的野兽和其他不测,带了足够的火种和一支双筒猎枪。甚至还带了两瓶四特酒。
第一天是在一个水潭边度过的。开初我还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可不到一小时就无法前行了。只好弃了自行车徒步前进。一直走到日落西山才到达山脚下,山脚下有一片巨大的瀑布从半空中挂下来,轰轰作响。瀑布的下面是一口深潭.那口潭叫飞剑潭。
我选择了潭边的大榕树下作为我第一站的宿营地。因为在这轰轰烈烈的大瀑布下,既用不着篝火,也不怕野兽的袭击。匆匆的吃了些东西就早早的睡下了,我要为明天的攀登养精蓄锐。
这一夜果然无事。
第二天我便开始艰难的攀登。这上山实际没有路,只有一条约两米宽的坑道,坑道旁边有一些刚好踏脚的小洞和可供攀登的粗大葛藤。
越是艰险越增掭了我的勇气,我的头上是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树,脚下是令人生畏的万丈深渊,身边是芬芳扑鼻的奇花异草,耳畔是百鸟的长啼,映人眼帘的是大自然的无限风光。我陶醉在这原始森林的美景中不能自已。第二天我是在山腰一棵我不知名的古树下度过的,躺在古树下软软一层枯树叶让人感到很舒服。有叮叮咚咚的泉水声伴我入眠。这样的体验在城里是无法想象的,这样美妙的环境让我心情豁然开朗,惯不得把整个心身都融人这生机勃勃的大千世界。
到了第四天的中午时分我来到山中的一个小草坪。我打开水壶和干粮,开始补充饥肠辘辘的肚子。山里的空气十分的新鲜,阳光十分的柔和,一束束阳光从树叶的空隙中倾泻下来。这边泉水叮咚,那头鸟语花香。不时有个什么小动物在脚下窜过。我陶醉在这个安静晴而富有生机,安详而不乏生动的世界。我打开像机,要把这迷人的景色记录下来。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当时我正在兴致勃勃的摆弄像机.突然呼的一阵风吹过,我手中的干粮和像机不翼而飞。我顺着风的方向看去,却发现我的像机已被挂在树上,一只毛绒绒的脑袋正挤眉弄眼冲我笑呢,该死的猴子。为了取回像机我想不动武都不行一,本能的抓枪,瞄准,扣动扳机。
砰的一声巨响,那东西就噗的一声栽了下来。我正要取回像机,可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随着几声清脆的笃笃声,那急风暴雨的敲竹声便满山遍野的响,铺天盖地地向我扑来。
山精。我还来不及产生这样—个可怕的念头,背后就遭到重重一击,身子便不由自主的向山下滚去。幸好抓住了一根粗大葛藤才保住了性命。我举目四望,望见四方八野都有灰不溜秋的东西向我奔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猴群,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壮观的场面!只见它们跳跳跃跃攀枝摸藤干军万马荡着秋千滚洪水似的向我漫过来。猴子们攀过的树枝敲打着竹子,整个山就乒乒乓乓的响起来。
完了。我产生了强烈的恐惧感,尽管有猎枪在身边,可我也深知在这种情形下用枪的后果会更严重。我只有背靠大树把猎枪当辊子用,准备背水一战。
就在这时情况有了转机。远远的传来一声悠扬的唿哨,这纷纷嚷嚷的局面便嘎然而止。我正惊疑间,一条黑不溜秋的身子就跃至眼前。竟是—个又干又瘦一丝不挂的黑老头。
猴群停止了尖叫,静静的看着黑老头。他那鸡窝似的白发在风中飘荡,又粗又长的眉毛下一双狼一样的眼睛恶狠狠的盯着我,命令道:上来!干什么。我腑首听命。去,背上它!我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天哪,他竞要我背上那只受了伤的大棕猴。在这样的情形下,我知道自己势单力薄,硬拼是不行的,好在这个黑老头是我的同类,可以用语言沟通。我说大爷,你饶了我吧,我不是存心要打它,是它先抢了我的东西,我是正当自卫。
鹞子,去把那东西取下来。只见老头一声命令,就有一只猴子飞快的从树上把像机取了下来挤眉弄眼的交给他。老头背起我的东西,也不听我申辩,背上它。又一道对我的命令。
我极不情愿的把棕猴背了起来,跟着老头往山上爬。只见老头又是一声唿哨,那猴群就呼呼啦啦的往山上奔。而这老头竟也在这陡峭的山壁上攀枝援葛,健步如飞。
大棕猴的体重足有百十来斤,背上它才走十来米远我便气喘吁吁,可那可恶的老头就是不让我放下来。我浑身乏力两眼一黑就重重的掉下了山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过来时已躺在一个宽大的棚子里。棚子里叽叽喳喳挤满了猴子,那老头正悠哉悠哉的抽着旱烟。醒啦。这时老头口气和蔼多了,竟笑着对我说你都睡三天了。
什么?我睡了三天?我简直不敢相信老头的话。我活动了一下筋骨,觉得手脚并没有多大的伤,只是全身还是疼痛得厉害。老头说你的腿受伤了,我在草药里加了一点麻醉药,让你舒舒服服睡了三天.这样伤好得快。我的药还管用吧?
这是哪,你是谁?我问老头儿。我也不知道。老头说。你的伤还没好,是走不了的,先安心养伤。老头说着一指旁边的大棕猴,它伤得很重,你不应该用枪打它。它是跟你玩的,它们都是好孩子。是它们把你抬上来的。
我环顾四周,这个木头搭起来的屋子其实就是一间大房子。我就躺在唯一的一张木头床上。床上胡乱的堆着一堆黑乎乎的东西,仔细一看才知道是脏兮兮的破棉絮。席子是用茅草编成的,席子的颜色和猴毛的颜色没有什么两样。房子的另一头是一口大锅和一个大灶。那灶说穿了也就是三个土墩,三面都敞开着,那锅就搁在土墩上.火苗就从四周窜出来。灶的一面放着一根粗大的木头,老头就在木头上坐着,手握一支粗长的旱烟筒。灶的四周放着一块块光溜溜的石头,猴子们就坐在石头上烤火。木头墙上挂满了兽肉和晒干了的蔬菜干果。房子里弥漫着一股强烈的腥味,那是猴子们身上发出的味道。那大棕猴就躺在我的身边,浓浓的味道熏得我直想吐。我就在这个床上晕晕乎乎的睡了三天。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恶心。
起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屋外呼吸新鲜空气。房子的外面是一个很大的场子,却是另外一番景象。尽管山下还是炎热的秋天,可山上却是乍暖还寒的天气,我一出门就打了个激棱。空气清新得就像灌了蜜,和糗哄哄的屋子里的空气形成强烈的反差。地上已被猴子们踏的溜光。场子的周边种了很多瓜果蔬菜。甚至还种了烟叶。周边的山上长满了奇花异草,空气中充满着扑鼻的芬芳。远处的山峰从云层里伸出一个个头来,那洁白的云彩在我的脚下翻滚着.尤如滚滚波涛。太阳的光辉照在云层上,格外的耀眼。山风吹过茂盛的山林.发出呜呜的松涛声。我拿起像机兴奋的把这仙境般的景色录了下来。我真不敢相信这神秘莫测的雷公崖,却是一个如此美丽的神仙福地,世外桃源。
我对这个与猴子为伍的老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问他大爷你是哪里人?什么时候到这山上来的?他笑了笑,说我就是这山里人,外面的事我不管,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外面有个毛主席。他突然问我,毛主席他老人家还好吧。我说他老人家早仙逝了。他竟然说真的吗,太可惜了。
傍晚时分,黑老头煮了满满一锅包粟,然后对着山上打了一个唿哨,那整个山上就骚动起来,随着满山遍野的敲竹声。猴子们从四面八方蜂涌而至。到了老头面前的时候,吱吱喳喳的声音就嘎然而止。蹲在地上黑压压的一片。黑老头就把包粟一个个的分给它们。由于一锅包粟根本不够,所以分到了的欢呼跃雀,没分到的拼命向前挤,伸着手向老头要,吱吱喳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整个场面又乱了,吃的抢的跳的跑的爬树的上房的乱成了一锅粥。黑老头笑吟吟的摸摸这个的头又摸摸那个的头,说明天再来明天再来。一只猴子竟窜到了老头的身上,去抢那最后一个包谷。老头把它撵下来,说去去这不是你的,这是狗子的。
狗子就是被我打伤的大棕猴。可能老头给熟悉的猴子都取了名字,对打打闹闹的猴子就像他亲生的儿子。大棕猴背上来后老头亲自为它包扎了伤口,还敷上了草药。放在自己的床上休息。老头熬了野鸡汤,一点一滴地喂它。狗子似乎也很感激他,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像偎依在父亲怀里的孩子,不时吱吱的叫几声。我不知道这三天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也许老头是用同一碗鸡汤,同一把勺子喂我和大棕猴。
晚上我还是和老头和狗子住在一起。狗子见到我就有一股敌意,呲着牙向我表示仇恨。老头拍着狗子的背,啊啊啊的哼着催眠曲。我想和老头说说话,可他一门心思照顾着狗子,根本没有和我说话的意思。我就只好闭着眼睛养神。幸好我带了自己的睡袋,再也没有和他们睡一个床,但城里早已绝迹的跳蚤臭虫在这里却随处可见,在我的衣服里游来游击,奇痒难耐。
这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白天还是晴空万里,夜里竟惊雷滚滚,大雨滂沱。粗大的雨点打在屋顶上,沙沙作晌。那雷声更是惊心动魄,一个炸雷响起,仿佛就在头顶炸开,震的木头房子也晃动不已。不时听见树木倒下来的吱呀声。就在这时我们的木屋门被什么东西砸得山响,黑老头急忙起身打开门,呼隆隆就滚进许多东西来。借着插在墙上的松明子的光亮,我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这滚进来的不仅有猴子,还有麂子獐子兔子和其它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动物。甚至有几条粗大的大花蛇也钻进来避雨。整个木屋成了个动物园。各种各样的叫声充满了屋子。这老头竟小温小恼,笑嘻嘻的对它们说,听话啊不要吵今天有客人呢。接着又对我说都是邻居,来这躲雨的。这场景着实让人感动。
第二天又是晴空万里。老头说你是第一个来这里的客人,不容易的来了就多住几天吧,今天我们打猎去,让你尝尝真正的山珍。我欣然应允。我对这个神秘的老头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他究竟是谁,为什么在这山中生活,我很想弄清楚。我从小生活在山的脚下。我的爷爷和父亲也都是地道的当地土著,怎么就不知道这山上还住着一个老头,除了关于山精的传说外,这座山给人们的只有神秘。我必须弄清楚。
老头打猎的方法也很原始,不是用枪而是用长弓。幸好我带了自己的猎枪,不然就错过了这个山中狩猎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们出了门就是陡峭的峡谷,老头把长弓背在背上,赤着脚在山间走就像走平地,他的皮肤呈古铜色,精瘦精瘦可以数清身上的骨头,但他的手脚却粗大有力.厚厚的茧子就像一把钢矬。我看着他的背影就像看一只褪了毛的大猩猩。我们来到一个小山包,那里有一个早已搭好的小窝棚,我知道这是老头经常打猎的地方。进去后老头示意我不要吱声,拿出弓箭瞄准一个地方。果然不到几分钟棚外的树上就飞来了一群斑鸡.只见他稍作瞄准箭就离弦而出,扑的一声就有只斑鸡掉了下来。而剩下的斑鸡却浑然不觉。我端起猎枪开始瞄准,砰的一声巨响,就有好几只斑鸡掉下来。可老头却狠狠瞪了我一眼,说那有你这样打猎的,这样打不是断子绝孙吗。这山上的鸟经得起这样打吗。你以为我就真的不会用枪吗。用箭可以挑那又肥又大的射下来,那小的就会继续长大。你懂吗。捡起斑鸡气呼呼的往回走,再也不和我说话。
这天晚上我们搞起了大餐。六只肥肥的斑鸡,烟熏的麂子肉,山鸡蛋.时令高山蔬菜,色彩斑谰的野果,满满一桌子。我打开带来的四特酒,给老头和自己满满倒上一杯,正准备开怀畅饮。可老头说慢,还有客人。我百思不得其解,这远离红尘的无人之地除了我还有什么客人。果然这时进来了几个不速之客,原来是几只灰色的猴子,还有两个小猴爬在大猴子的身上,它们是母子。它们一进来就吵吵嚷嚷,抢东搬西闹个不停。老头乐呵呵的端起果子就往它们身上塞。一个小猴爬到老头身上,箍着老头的脖子荡起了秋千。一只小猴扒开了老头身上唯一的裤衩,露出了他唯一白色的屁股。这其乐融融的一幕就像亲密无间的一家子。我去过城里的动物园,猴子的饲养员尽管也与猴子亲密无间,但绝对没有眼前的一幕美丽动人。
等到这些猴子们安静下来吃东西了,老头又端起一碗汤,认认真真的喂起了大棕猴狗子。这猴子的生存能力也着实令人惊叹,那天我一枪把它几乎打瘫了,可在老头精心治疗和护理喂养几天后竟又奇迹般的活了下来,竟又能拖着伤腿活动了。对我的态度也有了明显的变化,没有那么仇恨了,甚至会向我扮鬼脸要东西。
这天晚上我们喝光了一瓶四特酒。我有点摇摇晃晃,老头也有点口齿不清了。可就是这瓶酒,使我得到了我想弄清楚的东西。因为老头借着酒兴,竟摇头晃脑的唱起了歌:
写封信儿给我娘啊,我这个参军打胜仗啊,依呀嗬嘿呀嗬嘿,我这个参军打胜仗那个依嗬嘿依呀嗬嘿。
写封信儿给我爷呀,我这个参军不要怕啊,依呀嗬嘿呀嗬嘿,我这个参军不要怕那个依嗬嘿依呀嗬嘿。
这歌唱得有板有眼,字正腔圆。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歌声是在他这张臭嘴里蹦出来的。我问他你这歌是从哪学来的,他瞪了我一眼说哪学的我当兵时你还在你爸胯下吊着呢。把你的枪给我看看。我把猎枪递给他,他熟练的摆弄了几下,说你这枪比起汉阳造都差远了,美国枪就更不用比了。
我益发对这个神秘老头产生浓厚兴趣,我假装有点生气的问他,你到底是谁嘛。老头沉吟了一下,悠悠的说,都快进黄土了,告诉你也没有关系。我姓陈,和你可能是同宗。我惊讶的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姓陈?他说你带的书上有你的名字。我说你翻了我的东西?还认识字?他说你自己把书丢在外面的。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认识字?我听得张开了嘴合不起来。
老头突然问我.你是小是真想听我的故事?
二
在雷公崖的山脚下有一个古老的村庄。山脚下住着百十户人家。这百十户人家清一色的姓陈。只知道是从河南迁徙过来,在这里不知住了多少代了。村子的东头是村子里唯一的一户大户人家.雕粱画栋的一大片房子,大片的土地和庄园。但是风水轮流转,这户人家到了清朝末年就已经破败不堪了,一大批的纨绔子弟吃完了祖宗的家业。到了陈清男这一代就入不敷出了。往日的大片土地转手易人,就是那一大片房子也变得斑斑驳驳,杂草丛生。陈清男的老婆生了一长溜的女儿,生到陈清男五十有五了,才好不容易生了个男孩,取名叫宝儿。这宝儿也不是省油的灯,家庭的溺爱使他从小就养成了纨绔子弟的本性。十五岁时父亲陈清男就一命呜呼了。家里就剩下孤儿寡母的过着清苦的日子。宝儿到城里读了四年书家里就没钱了。十八岁的宝儿只好回到山里,孤儿寡母的守着几亩薄田度日。那时候的宝儿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儿,成天望着这绵绵无际的群山。想着城里生机勃勃轰轰烈烈的生活,困在这山里实在是百无聊赖。尽管母亲为了拴住他的心,早早的为他娶了一个媳妇,可那是一个从未出过大山的小脚女人,除了做饭睡觉什么都不懂。宝儿跟她睡在一起都觉得恶心。这离经叛道的宝儿时时刻刻都在寻找逃离大山的机会。为了打发日子,不知从那请来一位武术教练,在家里乒乒乓乓学起了武功。
就在这时,一个逃离大山的机会来了。因为这时上面来征丁了。征丁就是抓壮丁。当时有钱的人家是不用当壮丁的,因为可以出钱顶。本来宝儿家也是可以不去的,因为他是家中的独子,家中姐姐们都嫁到了山外。可宝儿就认定了这是他逃出大山的良机,再加上宝儿在城里念了几年书,上街游过行闹过学潮,多多少少接触了一些新思想。于是想都没想就报了名。
征丁的说日本鬼子都占领我们的东三省了,是热血男儿就要为国家效力。你说既可以逃离大山,又可以保家卫国,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何乐而不为!于是他不顾家人的阻止,托付好大姐照顾母亲,就当上了国军上了前线。
当了国军宝儿才知道,当时国军面对两股强大的势力,一个是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一个是屡打不垮的共产党的共军。宝儿的团长是一个高大的东北汉子,姓张。他给新兵训话说,蒋委员长说了.攘外必先安内,我们既要抵御日本人的入侵,更要狠狠打击共产党。当时新兵们不懂,说我们是来打日本鬼子的,怎么还要打中国人。宝儿就对他们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上了战场玩命放枪就行。
可是当兵不到半年,宝儿和几个兄弟就闯了一个大祸,差点被枪毙。
当时他们驻扎在山东的一个县城里,离日本鬼子驻扎的地方不到一百里。日本人在那里烧杀抢掠国军的部队却无动于衷。血气片刚的宝儿和兄弟们气都气死了。宝儿于是和几个弟兄商量,一定要去杀杀鬼子的威风。但一定要做得人不知鬼不觉,否则违反军令军法处置是不好玩的。通过一番精心准备.一天夜里他们四个兄弟换上老百姓的衣服,偷偷摸到离日本鬼子驻地不远的地方,想杀几个鬼子解解恨。果然在一个村子里听到有女人的叫骂和哭声,他们冲进去一看就惊呆了,一个赤条条的鬼子正在一个炕上强奸妇女呢,三个女人可能是祖孙三代,老的都六十多岁了,小的才十来岁。宝儿几个气得热血直往脑门涌,冲上去就把三个鬼子从女人身上扒了下来,操起鬼子放在墙边的刺刀把几个鬼子杀了。就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到了驻地。谁知第二天他们就被长官叫了去,问他们昨天晚上去哪了,是不是去杀了日本人?说今天日本人都找上门来了,有三个皇军被杀了。由于他们早有准备,异口同声说到外面嫖妓去了,根本没有出城。好在昨天杀鬼子是用鬼子自己的刀,没有留下任何把柄。宝儿的长官李营长也痛恨日本鬼子,更不希望自已的士兵出乱子惹麻烦.于是轻描淡写的查了查没有什么结果。对几个新兵违反军规嫖妓关了几天禁闭了事。
李营长是山东人,老家就在水泊粱山附近,从小喜欢武术。在新兵操练时发现宝儿既念过书,又练过武功,非常高兴,就把他留在身边当上了勤务兵。宝儿的命运从此就和李团长紧紧的联系在一起。
好小容易盼到上战场了。宝儿和他的兄弟们都蠢蠢欲动,摩拳擦掌。可一上了战场宝儿就傻了眼。那个惨烈场面宝儿一辈子都忘不了。根本没有在家想象的那么好玩。那是一片无名高地,他们营八百多名兄弟的任务就是同守山头,阻击正面进攻的日军。第一次上战场的宝儿浑身哆嗦地抱着枪,怎么也放不上第一枪。紧紧粘在李营长身边挪不了脚步。从营指挥所的窗口向山下看,黑压压的日军像蚂蚁一样布满了山岗。更要命的是,敌人的飞机像蜻蜓一样在头上挠来挠去,不时扔下大批的炸弹。敌人的炮弹呼啸着从耳边飞过,宝儿身边的兄弟一片片的倒下,整个山头都在震撼,在战栗。李营长气得破口大骂,奶奶个球,我们的炮兵到哪去了。抓起电话就喊.团长,我们的部队快完了,请求炮兵支援,要快。就在这时一颗炸弹在指挥所旁边爆炸,宝儿亲眼看见一条条胳膊大腿随着尘土飞向了天空,甚至有一团血淋淋的内脏飞到了宝儿的脖子上。吓得宝儿双腿一软差点跪在了地上。裤子马上就湿漉漉的了。简易的指挥所也轰隆隆的倒下了。李营长的脸上流了好多血,宝儿正要喊卫生员为营长包扎,可营长猛的推开了他,自己撕了块纱布把头胡乱的包扎了一下,端起身边的机枪吼了起来,他奶奶的小日本你们来吧,兄弟们给我狠狠的打啊。这时宝儿非常后悔到战场上来,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听母亲的劝告.现在一切都晚了。那次要不是援军及时赶到.他们整个营八百多弟兄就完全报销了.自己第一次上战场就殉国了。打扫战场时八百士兵只回来三百多人.还多数是受伤带彩的。
营长负伤后到后方医院治疗了段时间,宝儿就一直陪着营长。营长的脑袋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一小块弹片飞进了他的左眼,左眼治好后成了一个深深的窟窿。这李营长看起来凶巴巴的,可心肠还是挺好的,打起仗来异常勇敢。宝儿和弟兄们从心里十分佩服。营长伤好了一些后,对宝儿说,打仗只靠两样东西,一是运气,二是勇敢。子弹最欺负贪生怕死的人.你越要活命就越要不怕死。李营长说,你这个名字也他妈太不像男人了,宝儿宝儿十足一个女人的名字.我给你换一个吧.叫陈闯怎么样,是男人就要敢冲敢闯,敢打天下。宝儿说我以后就叫陈闯。
宝儿改了名字后,在营长的熏陶下,陈闯在战场上再也没有尿过裤子.而且日益变得勇猛。李营长伤好以后就升了团长。升了团长的李营长更加痛恨日本鬼子。从那以后他就从来不照镜子,那个深深的窟窿使他发誓要报失去眼睛之仇。这时候共产党的军队日益强大,正在战场上和鬼子顽强拼杀,可李团长的部队与日寇近在咫尺,却由于上面的不抵抗政策而没有报仇的机会,天天只和共产党的军队开战。把个李团长憋得都要疯了。离驻地三十公里的地方有一个日军据点,那里驻守着—个小队的日军。快要疯了的李团长有一天对陈闯说,我给你一个排的兄弟。你有没有胆量把那个据点拿下来?拿下来了你以后就是排长。陈闯马上立正敬礼,说保证完成任务,不辜负长官的栽培。团长说这次任务只能秘密进行,不能声张,完成了任务赶快刚来,我这里还有重赏。完不成任务就不要回来了,被抓住了打死也不准说是我派去的,你敢吗?陈闯斩钉截铁的说,不就是去杀几个小日本吗,有什么敢不敢的,保证完成任务。
与前次一样,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陈闯带着三十多个士兵,化装成老百姓,连夜摸到了鬼子的据点附近隐蔽下来,陈闯凭着自己的轻功跃过了壕沟,摸掉了鬼子的岗哨,放下了吊桥。三十多个兄弟一哄而上,把睡梦里的十八个鬼子全杀了。还把每个鬼子的卵子割了下来,带着缴获的一挺机枪几十支步枪连夜返回了营地。投有伤一个兄弟,没有开一枪。当陈闯把几十支枪和十八个鬼子身上割下的物件摆到团长面前时,团长的跟睛大放光芒。连连说好好,让鬼子尝尝咱们中国的阉割功夫,让他们死了去当太监。明天你就去当排长,给兄弟们每人五块大洋。嘿嘿。他奶奶的。你陈闯是个男人了,好好。
在后来的几年时间里,尝到了甜头的团长就经常命陈闯到日本鬼子那里干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当了排长的陈闯总能顺利完成任务。有一回团长突然想拥有一把日本军刀,陈闯竟带领四个兄弟混进城里。把一个敌人的小佐给杀了.终于将一把日本军刀交到了团长手里。
陈闯成了李团长手下的一张王牌,也成了团长的心腹和兄弟。因为团长看得起他,团长也越来越觉得离不开他。他为团长可以赴汤蹈火。
日本鬼子投降后,李团长的部队就奉命转入内战,集中精力对付共产党。李团长和共军打了多年交道,深知共产党的厉害。林彪的部队在北方连连取胜,强大的共军正在把国军一步一步的赶向长江以南。那时候陈闯所在的部队还孤零零的驻守在南方的一个小县城里。这地方四两环山,曾经是共军的老根据地,四周的共军正规军不多,但有不少共产党的游击队。这游击队不着军装,可神出鬼没,神勇无比。有一次团长带着陈闯到离县城不到二十里地的山头研究布防,不知从哪里窜出一股不穿军装的人马.将山头团团围住,陈闯带着兄弟们拼死抵抗,陈闯端起机枪在前面猛射,掩护团长杀开血路且战且退,杀红了眼的陈闯自己也不知道射出了多少子弹,直到和增援的部队会合时,陈闯才感觉自己全身疼痛.双腿一软栽倒在地上。
陈闯身上中了七颗子弹,虽不致命,但在病床上躺了六个月。伤好以后,团长对他更是信任有加,不久就当了连长。
终于有一天早上,还在睡梦中的团长得到报告,说昨晚不知从哪来了大股共军,已经兵临城下。团长惊呼完了,抓起衣服就往城楼上跑。只见城外红旗招展,共军已把县城围得水泄不通。但他们围而不攻,只是用喇叭向城里喊话,让他们放下武器投降。团长本能的抓起桌子上的电话,可电话线早被共军切断了。正当团长束手无策之时,副团长张南给团长送来共军的一封信。信中写道,中国人民解放军是正义之师,解放全中国指日可待。姑念你部在抗战中有良好表现,也顾及三千士兵和城中两万多群众的生命安全,我们不打算强攻县城。望你们认清形势,不再与人民为敌。放下武器,弃暗投明。三日之内无条件投降。
张南说,团座,我们起义吧,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了。
团长微笑着盯住张南问,你是不是共产党?
张南也微笑着回答说,我是为你为我也为全团三千兄弟着想啊。
团长说,日本鬼子投降了,这个仗老子早就不想打了,蒋老头子的气数也尽了,你告诉解放军,我们起义。
团长的起义受到解放军的欢迎,收编后的李团长还当他的团长,陈闯还当他的连长。副团长张南确实是共产党,当了团政委。收编时解放军的政策很开明,对过去战场上的怨恨既往不咎。愿意留的留下,不愿留的可以回家,还发给路费。李团长就问陈闯是留下还是回去。陈闯想都没想就说,你留下我就留下。
陈闯所在的部队起义不久,就参加了著名渡江战役,把红旗插上了南京总统府。
新中国成立后陈闯准备回家。出来八年了,不知母亲现在怎么样了,还有那个名义上的妻子,他此时很想回家看看。团长也准备回家,他的家在山东农村,那里还有他的结发妻和两个孩子。而就在此时朝鲜战争爆发了,陈闯所在的部队又开到了朝鲜。和联合国的部队作战。仗打得非常惨烈,陈闯的老命也差点丢在朝鲜。有一回一颗炸弹在他们的洞口爆炸,整个连就有一半人没有起来。最后从朝鲜回来的,他们连只剩二十四人。陈闯的手臂被弹片削去一大块肉。
陈闯回家时身上有二十三处伤疤,陈闯自己也记不清哪些是日本人留下的,哪些是解放军留下的,哪些是国军留下的,哪些是美国人英国人或者李承晚留下的。
三
我的家住在雷公崖山下陈姓村子的西头。刚好和宝儿的家一东一西。我虽然没有见过宝儿这个人,但他的故事是听过的.因为他的故事就是一部传奇,在我们村子里几乎家喻户晓。他的大部分生命都与战争有关。先是打日本鬼子,后来替国民党打共产党,再后来是当解放军又去打国民党。解放后又跨过鸭绿江,击打美国佬和李承晚,打了几十年仗仅留下几十处伤疤,完好无损的回到了家乡。宝儿是带着一个鲜红的退伍证回来的。可回家时老母已经作古.老婆早已嫁人,他就成了孤家寡人。那个时候宝儿是革命功臣,还到小学讲过战斗故事。当然他讲的是打日本鬼子打国民党和抗美援朝的故事。
可到了文化大革命宝儿却遭了殃,人家说你当了那么多年的反动派,为国民党杀死了多少共产党,要坦白清楚,说你不是阶级敌人也是兵痞流氓,双手沾满了人民的鲜血。每天批斗不止,甚至被人打掉了两个门牙。后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他就失踪了。村里的人们说他受不了批斗逃走了,也有人说他死了。反正他是孤身一人,他走后只是留下了一些饭后谈资,准也不会关心他去了哪里,会不会回来。时间一久这个人就消失了,谁也不问他了。可我却清楚的记得父亲曾跟我说,这个人是我们的本家.按辈份是我的爷爷,只是出了五户不是特别的亲。
我真的被世事的炎凉变迁折服了,这宝儿从小要逃离大山,可经过一番命运的折腾后又回归了大山。在他命运最不济的时候大山再一次收留了他。
我没有说破我们的关系,只是静静地听他讲述,我不想破坏这种氛围。我想他的选择也许是对的,按父亲说的年龄推算,这老头最少也有近百岁了吧,我的父辈们都已作古,可他竟然健康的活着,这也是大自然给他的恩赐吧。
这天晚上老头说了许多话,也许是酒精的缘故,也许是几十年没有和人交流,憋得他想借机一吐为快。我没想到这个貌不惊人的黑老头还有这么坎坷传奇的经历,没想到那个被人们称为传奇人物的就是这个黑老头。没想到这雷公崖上竟埋藏着这么多的秘密。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老头穿着军装.英姿勃勃,在战场上杀敌,梦见他落魄村头任人批斗,梦见他以山为家与猴为伍却其乐融融。
起来起来,该出发了。第二天早上我还在做着梦,老头就催鬼似的把我从床上拽了起来,通过几天的相处和昨天的喝酒调侃,老头对我明显亲近了许多。今天有件大事,你也去吧。他说。我不知道这山里能有什么大事,期期艾艾的从睡袋里钻了出来,到门口的小溪里洗了把脸.跟着老头就出发了。大棕猴狗子也一拐一瘸的跟在后面。山上的清晨空气格外新鲜,一股树木发出的清香扑鼻而来。树上满是清凉的露水,攀沿的时候就大滴大滴掉下来,一会我的衣服就半湿了,老头光光的脊背上就有一条条小溪流下来。嗨嗨嗨嗨,我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对着大山吼了起来。
八点左右我们来到山上一个小盆地。这小盆地四面环山,远远望去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窝的云雾,走近了才看见中间竟有一个小湖泊,清澈的湖水被晨风吹出一片涟漪。太阳还没出来,就有不少猴子等在那里了。熙熙攘攘的一大片。秋天的雷公崖没有黄色的落叶,只有满山的红叶,不少树上挂满了红色的野果。老头一到湖边,就有一大群猴子围了上来,吱吱呀呀十分的亲热。我们找了块大石头坐了下来。老头就笑眯眯的看着猴子们打闹。八点半左右太阳慢慢升起,猴子们就欢呼跃雀起来,整个山谷就成了欢乐的海洋。它们有的跳入湖中洗澡,在水中嘻戏。有的攀上大树采摘野果。我们也去玩玩吧,老头说。我们也就跳入湖中畅游了起来,想不到这老头游泳也是好手,一入水中就如鱼得水,玩得花样百出。尽管山中的水有些凉意,但丝毫没有影响这欢乐的气氛。一直闹到中午时分,水中的猴子们才陆续上岸,在湖边吃起了水果,那个叫鹞子的猴子竟搬了一堆野果到老头身边来。
今天是它们的节日。老头后来告诉我,这动物是通人性的,不要以为就我们人类有节日,它们也有的,每年的中秋节前后两天,猴子们就会到这里来过它们的节日。
明天就是中秋节了,我不知怎么就想起人间烟火来。每年的中秋节都是和一帮朋友过的。每年这个时候有家室的都回家团圆去了,我没家没室的就和一帮光棍同学在一起,连远在广东深圳的同学也会回来聚一聚。喝酒谈天也很快活。不过今年我下岗了,没有了城市白领那种身份。可我现在也不得不考虑我今后的生计问题。在山上的几天使我看到了一丝希望,我知道我必须回到那座城市去,去那里寻找我的事业。
晚上我和黑老头又喝起了酒。我说我要回去了,谢谢你几天的照顾。老头说你是该回去了,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我说我还会来看你的。老头说随缘吧。我说其实我知道你是谁。老头说我也知道你从哪来的。我满满倒了一杯酒,恭恭敬敬的敬了他一杯,我说按辈份我应叫你爷爷,我衷心祝你老人家长寿。
老头慢慢站起来,摸出一把剪刀,来到大棕猴狗子的身边,剪下一撮棕色的猴毛,用纸包好后郑重的交给我,说以后你来的时候带上它,就不会迷路,它们就认识你了,它们都是好孩子。它们都很喜欢你。他还嘱咐我这山里的事不要和外人说。
我终于又回到了城里,怀里揣着那撮猴毛。这天晚上我又作了一个梦.梦见我握着那撮猴毛又来到山里,梦见自己变成了那个牧猴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