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小鹿般跳跃的孩童牵引了女子的目光,那些泥乎乎的小脸之中藏匿着我幼时的样子,戴着雄黄围批,颈系银环,浓眉大眼,是个记忆混沌未开,却又不可一世的孩子王。
我的名字叫做政。少女是我的姐姐,安。
据说她的生母薛氏与我父亲相遇于蜀地夔州,当时的父亲还不是韩王身边名声大噪的铸剑师,过了天中他才年满十九,是个血气旺盛的年轻人,充满了狂想与欲望。祖父让他师从名匠尚貉,所以才长时间的滞留此地,研习铸剑工艺。
初次见面的日子是在荷月,父亲与友人踏青,夔郊的土地上仿佛一夜之间开满金色的萱草与寿菊,他们大喜过望,像孩子一样欢腾雀跃,饮酒作乐。父亲喝得酩酊大醉,直至黄昏,割完猪草的归家女子发现了这个躺在草丛中像一滩烂泥似的,酒气四溢的年轻男子。
一碗酸梅汤,动用了这个山中女子的浑身解数,终于,它酸中带甜的口感征服了内心孤寂的父亲,昏暗的灯火下,他却仍然可以清晰地看见她脸上细微的褶子伴随呼吸均匀地起伏着,一双手学会在竹榻上搜索比它更为细腻的十指,大家沉入黑暗,以伴侣的姿态,不再孤独。整个做爱的过程中,父亲不顾一切地拥吻她身体上不经人事的丰腴与羞怯,他感觉到自己的汗水被对方的皮肤所吸收,化作身体延绵的一部分,这种经历令他着迷不已,他用自己的命根子在最后的时刻洞察了女人的深邃,喷薄出一缕虚空。
许多年后,他看到我骄矜且谨言慎语的母亲时,莫大的失落让他怀念起山中情人的隔夜脂膏。
现在你们知道了,安与我其实并不是同胞姐弟。
父亲完事后的翌日,薛氏靠在自己棚屋的门栏上安静地送别这个自己注定要失去的男人,父亲并没有很快离开,他驻足已久,瓷在菊丛中指着一片郁郁的紫色问薛氏,这草有名字么?
薛氏凄然一笑,齿如含贝:I。
第二年的初月,薛氏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孤独地死去,弥留之际,她将父亲唯一的馈赠带到了人间,一个唇红如血的女婴。
这个时候,我的父亲正在铸剑坊不分昼夜地拉着风箱,他平生第一把铸剑即将问世,四周窗幔紧闭,慑人的温度时刻蒸发着他的汗水,申时,眼见坩锅下的焰色逐渐纯净,疲惫的他将熔炼成熟的青铜完整地灌入剑范,橘色的铜液似乎把其中的空气全部麻痹了,父亲的呼吸是一种说不出的缓慢,大功告成之际,他走出剑坊,抬起头颅,风轻云淡的夜晚,天井里漂浮的星光倾斜在他黝黑的颈项上,就像是神灵对于他殷切的抚慰。
我的姐姐安此时正在邻村稳婆的怀抱,向着黑夜的尽头奔走。
尚貉得知父亲未婚得子的事情后,捻须不语,这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于父亲出师的铸剑,那不仅仅是一件合格的作品,在阅剑无数的尚貉眼里简直是一件珍宝,他从未见过有谁能够将青气完全从剑身里迫出,令整把剑把持在一种极致的韧度。但是在最后,出于对门风的维护,他仍然坚持驱逐了自己最惜爱的弟子。
两天后,父亲身负宝剑,怀抱孤女,踏上了前往新郑的路途。
他流浪到韩国,在当地的剑坊与匠铺之间昭著地游荡着,一些似是而非的智慧解决了困扰工匠们多年的恶劣,他赢得了行内的尊重,一位酷爱珍藏剑器的贾人对他华丽兼备实用主义的手艺赏识不已,甚至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作为一种欣赏的回报。
是的,对于女人,他向来是不会拒绝的。
大婚之日,他向岳丈呈上一只修长的漆盒,对方眼前一亮,随即打开,顷刻被盒中闪烁慎得无话可说。
进宫铸剑之前,他就这样依靠自己天赋之资过着挥霍无度的生活。
韩哀侯得知他浓稠的才华之后,决意钦命父亲官拜冶尹,并于七天之内铸造他御驾亲征河东蛮夷的宝剑,逾期处斩。
那个秋天的午后,他面对这个庞大的命题终于丧失了所有的灵感。
年幼的安目睹了父亲死亡的过程,翌日清晨,他将生平第一把铸剑投入宅邸后院的水井之中,然后虚弱地跨入卧房,仿佛冥冥之中获得了感召,涣散的目光顷刻聚拢在一缕银色弓弦上,面露喜色,再后来,房门不甚沉重地关上了。
半个时辰后,安透过窗台看到了父亲悬浮在空中的半截身子,它散漫地在安的瞳孔里划出优美的弧度,受惊的她很快喊来了后母沁氏。
我的母亲沁没有时间流露出过多的悲伤,她只是嘱咐姐姐将我从房里抱出来,定量喂食当日的米汤,并且在她雇马回来之前不要到处走动,安乖巧地遵照了一切,于是,当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我们在母亲的安排下举家逃往齐国临。
东汉的蔡邕是个不懂历史的人,他认为是缢首的童年造成了我人格的巨大缺失,从而进一步扭曲成为民间众望所归的侠义之士。我在坟墓里也要嗤之以鼻这无稽的说法,试问孩提之童,何知家仇?
复仇是一个愚蠢的字眼,我的母亲沁氏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人,她竭力镇压住内心野蛮诉求的欲望,等待着我艰辛而漫长的成长。
蔡中郎,你在地府也给我好生地听着,我成为侠累刺客的起点是一支发簪。
当我已是总角孩童的时候,因为自小生长在女性之家便无端增添了许多奇怪的趣味,我背着母亲小跑到她的卧房,偷偷去嗅那些散发着兰花香味的黛粉,甚至取出通红的口脂,将稠密的脂膏轻拭嘴唇,然后望着铜镜中的另一个俊秀的自己,心中升起无限的恋慕之情。
母亲愠怒的脸不知何时出现在黄澄澄的铜镜之中,它因为年月的流逝松弛而失色,镌刻了时间的臃肿。
我害怕地将妆盒撇下,它们跌落在地上,毫不留情地摔了个稀巴烂,我箭一样地冲出房门,直接迎面撞上了进屋的姐姐,她的身体洋溢着香气,在跌撞中显得短促且弥足珍贵。她看到母亲愤怒的眸子,意识到我闯了大祸,随后按住我单薄的双肩,使我不得动弹。
把东西交还给我。母亲掀起门前的帐子,淡淡地启了口。
一支细长的发簪聚集了小屋内四面八方的光,光平铺在纵横的掌纹里,显得孤单而另类。
一直以来,我私自藏匿着母亲的金厢猫睛顶簪,妄想有一天自己头发长到足够长的时候戴上它,到时候,村口的小豆子肯定会对我艳羡不已。
I了解母亲此时的心情,幽幽地叹了口气,对我说,我刚回来的时候,看到西村的男孩们聚集在沙子岭打马战,你现在去兴许还赶得上。
是啊,男孩子本来就应该是刚强而辽阔的,所以,母亲做出了一个决定,让我师从乔家村的郑屠夫。乔村的屠夫郑,字我妻。五十有余,行内人称:郑一刀。据说他的巅峰时期是两年前的小寒,短短五日,宰了八十多头肉猪,村里的邻人陆续跨进院子拿走捆好的边猪,都被冻结在地面的猪油摔得狼狈不堪。他坐在枯井的边沿,望着腾升的血气,像个失去战争的将军。
我站在郑家大院里,随意搁置的案板与冰凉的肉勾令我不得不心生怯意,浓重的寒意从裤管里钻了进来,带来一阵密集的尿意。郑从里屋内缓缓地走了出来,他没有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彪悍雄健,体毛浓密,甚至具备屠夫典型特征的袖口油腻,相反,他的目光温和,胡须与鬓发相得益彰,他仔细打量着眼前苍白的少年,我的身体因为过分的白皙而显得神秘,他认真地把了把我颤巍巍的手腕,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聂政。我虚弱地回答道。
孩子,你以后好好跟着我,学会这门手艺想讨婆娘不难。郑说。
我点了点头,不再过多言语什么。
他把我领进屋子,灶房里面还在生着火,传来一阵阵浓重的油烟,炉子上架着灰色的瓦钵,钵内香气四溢,我没敢朝里面看,只是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郑拍了拍我的小脑袋瓜子,自得地说,孩子,今天你有口福了咯。
午饭是与蚊蝇共食的,他是个鳏夫,前些年老婆害伤寒死了,住的地方也不收捡,自然招来了害虫。
橱柜里的青花大碗都乌了碗口,我用袖口抹了抹,方才动筷拈肉。
肉的味道很鲜美,这使我感到一丝慰藉与一丝茫然。我满腹狐疑地开口问政怎么做这肉才能如此美味。
郑笑着说,怎么做其实并不重要,喷过年份的酒酿什么都香,最重要的是这是什么肉。他诡密的笑容让我突然失去了任何胃口,心头涌现出种种奇怪的猜想。
我冒着冷汗,小心翼翼地把饭扒完,从头至尾,再未捻肉。
郑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他只是在吃饭的过程中叹了口长气,将盛肉的碗钵端起来又放下,说是现在韩的广武,南屈两地饿殍遍野,恐怕是吃不上好肉咯。
大段大段的时光被杀猪屠狗的岁月洗濯得腥臊而漫长,师傅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话,杀死一头猪比杀死一个人更加困难,首先,你要选把顺手的刀子,这可以保证即使技巧不甚娴熟,但也可以制服待宰的牲口。但是更多的时间.他与我们讨论的是鲁国的《论语》与夏商两朝失传的兵法。
你没有听错,是我们,其中一个是我的帅弟缪。
缪小我一岁,是个喜欢洗澡的少年。
每每经过一天的屠戮,他都将木桶打满清水.然后冲头淋下来,紧接着便是近乎于病态地搓洗自己的身子,道道血痕.触目惊心,最后.他蜷缩在里屋的地铺上,赤着上身,弓着腿,头发湿漉漉搭在地面,手抱着膝盖。他的眼睛不看我,只是打量着墙角的案板与练习时用的刀子,我走到他身边,他不说话,我们有些尴尬,我率先打破沉默。
你怕血吗?
怕。他打了个激灵。
你喜欢吃肉吗?
喜欢。他突然抬起了头,迫不及待地回答道。
那么就没什么好怕的了。记住,你杀掉的畜生都是你嘴里的香肉,这样就不会恐惧。我笑着说。
晤,那好吧。他翻身睡去。
后来.他的动作越来越娴熟,甚至充满了事半功倍的技巧.揪起猪耳.兴许捅一刀子便中了要害,不仅如此,身上还沾不到半点血污。
师傅说,缨让杀猪变作了一门可以思考的艺术。
当时的我百思不得其解,杀猪就是杀猪.只要六国之内有人吃肉,我们就有口饭吃.不讲究什么要领,力气使足了,自然不会坏事。
武陵王进军鹿鸣城的秋天.帅傅合上了《论语》的最后一页.我记得上面写着“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缘出走千秋分之日.三日之后.鹿鸣城转危为安.
我仍然日复一日杀着邻人送的家猪,从未考虑过自立门户。
十年之后.我便成了邻里首屈一指的杀猪佬。
每天晚上我都会在枕着两米多长的案板上端详自己粗糙的大手.心想当年那个白净、不爱说话的孩子往哪儿去了呢?
屠夫郑与我的母亲沁氏巳双双老去,唯有我的姐姐安散发出成熟女性的容光,镇上的货郎戚对她爱慕已久.但介于我的存在,他一直在寻找更好的机会接近安.说实话,戚长得倒不孬.甚至可以说是俊朗。我讨厌的的是那张脸上荡漾着阴鹫虚伪的笑容,在货郎身上.这是一种常见的疾.这使我不得不担心他的品行是否会伤害到温婉的安。
转眼霜降,天气渐凉,镇上的姑娘们纷纷热衷于购买戚铺子上新到的花罗裁衣,我看着一身素农在灶前忙碌的安,火光映照着她彤红的脸颊上,很快意识到了什么。
窗外此时下起了渐淅枥沥的雨珠,院子里的芭蕉上溅起一片沙沙之声.我的思绪陷入一片混沌.半个时辰后便躺在案板上睡着了。
梦里,我看到了安熟悉的脸庞,还有戚站在她的身后白惨惨地笑着,我手里握着杀猪刀.气得火冒三丈。我大喝道,贼人,离开她。
戚不仅不退.反而得寸进尺,从后面解开了安的裹胸,那双鸡爪一般的巴掌在她坚挺的乳房上来回摩挲,而安的脸上却是痴痴的笑容。
刀是从戚肩胛骨的位置上劈开来的.原则上来讲.这个部位的肌肉异常坚韧,金属对峙人体最强硬的肌肉组织是没有悬念的,霎时间,血伴着骨髓一道溅出.温然妁人。
人血与猪血是不一样的,人血比猪血冷却得更快.梦到这里就变作了一团紫色,死者与生者.嘴唇都介于一种中毒的紫色。
安望着我疯狂的屠戳,眼神破裂,紧接着.她没有任何羞耻感地从身后抱住我,一个声音从我微颤的躯体后传来,我以为你没有爱过我。
这是十四岁之后我所经历的最为强烈的梦遗,幡然醒悟的我站在月光淋漓的院子里,竟为一段假象乱伦的命运感到莫名的揪心。我心烦意乱地对着空气挥舞手中的钢刀,也许突如其来的妄想和臆想也抵不过内心的真实,那是不灭的,我突然笃信不疑。
当我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师弟缪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面前。
兀自而清冷地向我的家人介绍自己,然后便闯入了我睡觉的灶房。
缪饮酒时告诉我他在阳翟做一种叫作互商的职业.但是,买卖得却是人命。
前些日子他见到了流落于负黍的严遂,严遂与拥簇他的党羽们需要一名刺客前去暗杀侠累.如今黑白两道均把这看作一场祸事,持隔岸观火之姿.举闻上下成名刺客三百六十一人,有经验的老手因为家眷缘故退隐多时,新手武艺弱七步之内登不上韩相大殿,落野草寇则担当不起此等重任。
缪沉默半饷,目光似有波澜,我不知政兄有何意向.若是心存抱负,不如与我一道投奔严遂.施展一番拳脚。
我浅饮一口酒水,一字一顿地说.你这是叫我去死。
出师以来,我素以杀猪屠狗为牛,未曾杀人.虽是一介莽夫,但也懂得杀人偿命这个道理.你无故地出走,多年来我惑然不解.时至今日.你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我不甚欢喜,但是恕愚兄拒绝你的好意,虽说男儿志在四方,可我尚有已入花甲之年的老母与闺中的女兄需要赡养,不得不看重自己的身家性命。
如果兄有所难,我也不勉强.但是严遂明日希望见兄一面,不知兄意下如何?缪不依不饶。
他明天会来镇上?
我向他提起过政兄,遂身处朝堂.秉性刚正不阿,与陈腐的权贵截然不同,江湖多传闻其麾下食客三千.门庭若市。
既然他待人如此宽厚,必定会有正义之士为他发动复仇吧.其实你们需要的只是藏匿好他,静观其变。
他出逃平阳之后不出三日,凡是与之有牵系的门客.嫡亲已被侠累一并杀害。
在缪短暂的叙述中,韩傀无疑成为了魔鬼的代言人.一个月后,我在行刺他的时候发现对方不过是一位面容枯槁的老人.缨在帮严遂充当说客的时候谎报了韩傀的年龄与体态.实际上他并不高大,强壮,声如洪钟,事实上,他还有那么一点打动了我的忧郁,当然,这是后话。
我们谈古论今直至深夜,告别的时候他告诉严遂明天必定会登门拜访我.我告诉他最好隅中的光景过来,今天的酒我醉得深,恐怕明天起不早,缪连声道好,离开了长街。
我走在有坡度的街道上,陷入了冷酷的思考,我知道缪不是可以被轻易收买的人.但是他的谈笑间似乎甘于替这么一名流亡的司徒卖命,对方到底开出了什么比性命更加至关重要的条件?
不知不觉我走到家门口不远的地方,看到,有人擎着油灯在张望四周.现在大约定昏.不是贼还会是什么?
院子的木门被“吱”地一声拉开,彤彤的火光映衬得不只是戚的面孔.还贪婪虏获着安的脸颊,所谓空气,被用来形容清秀.也唯有在这个时刻。
戚穿着灰色的布衣。他也同样从灰色的怀抱里掏出一匹耀目的花罗,献媚地递给姐姐。
安脸上的笑容清澈见底。
我收回了紧迫的脚步,心里盛着巨大的失落,以前,我总是以为姐姐对于这个气质阴郁的货郎没有什么兴趣.现在看来,这都是错误的判断。
夜风灌入我的袖口,街口树梢上.乌鸫不分昼夜的叫声,破裂而空洞。
吃早饭的时候,除了听到我自己稀里哗啦的喝粥声以外,从安的房间单传来连绵不绝的机杼声,穿梭于厅堂。
母亲从外面慢慢渡步进来.睨了我一眼,便自顾白暇地说起话来:你姐姐第一次为自己做件像样的衣裳,你别扫她的兴。
我说,你也知道那布匹是戚送来的?
母亲点了点头,默默回房。
我低下头把手里掐着的烙饼继续吃完,负气地囫囵下去。
粗糙的烙饼卡在喉咙里,我打着响亮的嗝走向院子里的井口取水。
外面的阳光很大,是一种苍白的颜色,我的眼前周转着五颜六色的光线,突然,闪出两条漆黑的身影。
走在前头的是个英俊尖刻的男子,衣着考究,拥有鹳一般修长的身形与西北狼相仿的眸子.看上去三十有余,腰系双鱼羊脂玉,书卷气息浓重。但是,他与我在城阳看到的寻常书生不太一样,那些书呆子清一色的面色寡白,双目呆滞,疑似染疾。
男子像一阵清风,徐徐富有诗意,席卷了人间的温度。缪恭敬地随从其后,手持漆盒,神色安然。
显然,陌生男子便是韩国大夫严遂。
久阐壮士远名。他拱手作揖.不亢不卑。
我自嘲道,我的远名不过是靠百里猪狗散播的。
壮士过谦了,古往今来,英雄莫问出处。
是啊,都是些穷人.靠杀人搏出位。我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缪皱了皱眉头,解围道,政兄,不如我们一道进里屋从长计议。
我双手抱胸,冷脸道:今日寒舍无酒无肉。
那么,先请壮士将这些收下.鄙人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严遂接过缪手中红檀制作的精美漆盒,然后转递给我。
我从盒中嗅出了鹿茸与野参的味道,将盒子重新递还给他,送这玩意儿给我们这些草卒简直是暴殄天物,不若请我饮酒。
严遂嘴角顷刻扭出了满意的弧度。
粗人去喝花酒的地方通常沤热潮湿.几碗上好女儿红就可把意识搞乱。
我想,写史的那帮杂碎应该都了解.最肮脏的交易通常都是发生在醉酒之后。
严遂在镇上租了个好地儿,一户在遥镇数一数二的豪宅.有十个大小不一的卧房.以花为名.装潢各有风情,靠近后花园有一饮酒作乐的僻处,名目锦瑟,实际上是一条小巧精致的板桥,并不行人,上面石墩为桌,石阶为椅,美酒万千。桥下溪面漂浮着一揪揪槐花,与五颜六色的锦鲤相伴,暗香浮动,直叫人心旷神怡,不由为锦瑟美名拍案叫绝。
你们真会享受,住这么大的屋子。
比起平阳的老窝差得远哦.独在异乡为异客,没有讲究,只有将就。严遂不露感伤,话锋一转:来!喝酒咯!
酒过三旬。
缪面红耳赤地笑道:政兄今年二十有余.可订亲事?
我摆了摆手.待姐兄出嫁.我再作他想。
呵,有酒无肉。缪面对满桌珍馐小声嘀咕了一句。
话中有话。严遴自然足绝顶聪明.很快便会其意,放下手中的筷子,说,修鱼有仕女.名唤玲珑,擅舞技,我叫她出来为二位助个酒兴。
听到有女人跳舞助兴.我的心里一下子便亮堂起来,你们要原谅我.毕竟我是个男人.分泌过盛的荷尔蒙在身体深处各种神秘的腺体里愤怒地奔走着,随时都有开闸泄洪的可能性。
一位长袖掩面的少女款款走来,全身被一团烈焰般的绸缎婀娜地包裹着,并溅出寻常男子无法企及的温度。
小女子见过壮士。玲珑侧身行礼。
我浑身一震.目光细致有序地打量她的周身,她有一对会说话的鹿眸以及一双月光之手,发髻高高地盘起,刘海斜着匍匐在光洁的额头,精致的鼻梁下一片栀子花瓣隐隐翻飞不息。
乐者起歌.玲珑起舞。
水汪汪的阳光妄图囚下她在桥面上的影子,一颦一笑却又被记载在浮删的空气之中,我的眼窝里,一只蝶盛开双翅,万花丛中,不懈蹁跹。
聂壮士。严遂见我默不作声.试探性地喊道。
游园惊梦。我不住昵喃。
既然聂兄也是爱美之人.若是有意,严某愿作月下老人,成全聂兄与玲珑姑娘的一桩美事。他咧嘴笑道。
哈哈,恐怕严大人也是忍痛割爱啊。缪勃然大笑,抬手斟酒。玲珑姑娘还不快坐下,陪聂壮士喝上几杯。
她贴近我的时候.感觉对方身上的体香将我纤弱的神经越磨越细,我担心喝完这杯,所有事物将会不动声色地沦陷。
缪与遂的面孔渐渐被光线拉长.扭曲。
我知道自己醉了,倒伏在石墩上妄图一觉长梦不醒。
雷声将我惊醒.意识朦胧之际接受了噩梦赐予的汗水,浑身粘稠不适,像一头被露水打湿的甲虫。
种种迹象表明天色已晚.窗外风声大作,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我跌跄地走向房门查看坊牌.得知身处客屋梅轩。
这个时候,玲珑从虎啸屏风后面淌了过来,白天的骄矜此刻全无,一双玉手帖服在我汗萦萦的胸膛上,搜索一个亢备的暗号。
呼吸自然是无法控制的,因为我已经体验到了身后酥麻的内容。
政哥,今晚我是属于你一个人的。
我转过身子,欲拒欲还,可惜指尖仍然渗透着强大的醉意,在它们几乎要凌驾我所有的意识去触碰玲珑的腰肢之前,一道闪电响彻天际。
姐姐温婉的脸庞与戚寒冷的笑意突然闪现在我的脑海之中,巨细无遗。
玲珑见我不再有进展,面露狐疑.暗暗准备取下裹胸再下一城。
我的手轻轻按住她即将跌落的围兜,嘴中颤巍巍地吐出话来:我还不能死。
一个男人对情欲放出狠话.便意味着提前阉割了自己的春梦。
我跑出了严宅,大雨滂沱之中,骤然回望时,发现它不过是一座蜘蛛巢城。
一连数日,严遂与缪都没有再找过我,也许,他们已经承认对我的收买是一种巨大的失败.连夜赶回平阳城池,休养生息抑或玉石俱焚。
转眼间便到小寒,安与我受到母亲的嘱托前去乔村市集置办点年货.准备过除夕。
姐姐一直以来都是一位虔诚的女子,近乎苛刻地遵循妇道,诚实善良.虽然有时候会因为某些莫名的情怀失神地遥望远方,但却也不能说明她的春天临近。
穿上那身新做的衣裳,稍稍打扮.她便能在人群中成为出众的女子.尽管我们一路倘着积水前往市集,这却并未影响她优雅的作态。
年前,郑村的菩新寺总会云集大批乞丐前来淘金,他们的财都发在了赶集的善男信女身上,在进入集市之前,安几乎就快把我们身上的钱全部发掉了,当她递钱的手停留在一名年轻乞丐的面前。我轻轻地挡住了,然后走到乞丐的身后,将他覆盖残疾下身的毛毡揭开.肮脏的毛毡下面是一双完好,健康的腿脚,保持着结实的肌肉与黝黑的肤色。
有没有觉得他们是一群装腔作势的家伙。我用胳膊肘碰了碰安。
也不全是.在他跪下的那一刻,也许他就已经失去了双腿。安坚持把手里捏着的刀币扔人乞丐的钵中。
现在是乱世.人们既然跪下双膝那么就说明已经失去了活着的信念与理想。姐姐说话时像那么个人,晦涩而倔强,我想大概是亡父赋予的怪癖,不过现在也一样无从考证。
今年的集市比起往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惯有的果蔬食物,衣裳布匹还有一些之前闻所未闻的玩意儿,在灵犀阁大门的一隅有个穿着灰白貂袍的汉子,手捧一柄奇怪的刀鞘席地而坐,他褐色的皮肤在汹涌的人群中异常醒目.一双隼似的眼睛漫不经心地打量路人。
你的刀怎么卖?
他没有说话,鼻头却像野兽般剧烈地抽动起来,尔后朝我描了摇头。
怎么?不卖?我心中暗自不悦。
你的身上有一股牲畜的血腥之气.我们鲜卑人的刀是给真正的武者使用的,而不足屠夫。
我瞟了一眼刀鞘,挑衅地说道,恐怕是你的刀不配我们中原人使用,这种下脚货连杀只鸡都觉得费劲。
鲜卑汉子笑了,将古旧的刀鞘慢慢褪开,那刀的形状是呈狗腿状,红木刀把,刀身质地青灰,看上去是不一般的材质,最更为有趣的是刀身的底部有个小小的缺口。看似损坏实则有意为之的凹痕。
这刀的确令人眼前一亮,它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野性存在于它的青锋之间,带动持刀者危险的伺机。
缺口,它有一个缺口。我指着刀说。
鲜卑人努了努嘴.用拇指连着食指的弧度在脖子上做了个剜人的动作,接着他说.当刀在这个时候拔出的时候,凹痕是用来引导鲜血,以免玷污刀柄。
我笑着说,听上去这不像是武者的刀,反而接近于杀手或者刺客的使用方式。
在大义面前,一名好的武士同样是一名优秀的职业杀手。卖刀者目光坚定。
政,你在那儿干嘛啊.快点,你过来帮我看看这些窗花好不好看。安站在不远处朝我喊道。
我很快走开了,然后又回头看了看那个鲜卑人与他的怪刀,他在我离开后视线又熏新投回了黑暗,光线的深处有一股力量令他执拗。
你说这姑娘的手艺真好.窗花剪得可好看啦,我已经挑好了几种,你再来挑对吧。
你剪得也不赖啊,何必买别人做的东西。
有些东西是做不来的。
你这身漂亮的衣裳都是自己动手做的,还有什么做不来呢。
安没有听出我语气中的讥屑,她微笑着说,你也看出来了,这料子好,戚拿给我的时候是最后一匹了,为了留住这花罗,我还付了不少定钱呢。
什么?这布难道不是戚送给你的吗?
送?他是个货郎,只会卖,不会送的。我的傻弟弟。
戚对于安不纯的动机让我忽视了他的职守,所有的职业都有行规与原则.正因为他是个货郎,他可以买别家的锦送给倾心的女子,但是自家的货物绝不可以轻易拱手相送,乔村与遥镇本来就是屎疴大的地方,百把来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这对于他的熟客来说是一种别样的羞辱。想到这里,我心里获得一种强大的慰藉,这慰藉随之带来的是蠢蠢欲动的不安.始于冷雨夜晚的那个盛大的春梦。
我对安说,你去买些蔬菜吧,我去师傅那里拿炮仗和猪肉。
她点了点头,随即消隐在了热闹的人群之中。
师傅的肉铺现在那边已经是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的老少爷们都是赶来取鲜肉的。
我给打下手的小厮使了个跟色,挤了进去。
郑站几块拼起来的案板面前,分割刚刚宰好的肉猪,几个伙计把他切毕的肉分好瘦肥之后.用荷叶与油纸分别包好。
我的师傅郑已经苍老了许多,他原本较为温和的脸已经干瘦下来,显得狰狞而不安,臂膀上粉饰的肌肉充满了坑洼与突起,手背上除了隆起的青筋之外,还有蜘蛛腹纹似的老年斑缠绕着。
他黑色的皮裙上沾满了骨血与唾沫.与人中延至下巴的浓密胡须相应成趣。
郑在人群中看到了我,他面无表情地朝我挥挥手,在分肉给多亲们的时候.他比任何一位诸侯都象个国王。
我说,师傅,我要五斤剁刀肉,半边猪头。
他的刀飞快地掠过坚韧的肉块.肉片像是被剖开的脐柑.翻飞着鲜美的成色。
师哥,六个钱。旁边的小厮将肉递给我说。
我摸摸身上,发现钱袋一直放在安的身上,面露窘色,……师傅.我要赊账。
刀啪地插入我眼前的案板.刀背上闪着令人心悸的光亮,那个熟悉的声音低沉地响起,我已经替你找到了还账的方法。
半柱香的时间,我重新出现在安的面前.将包好的肉递给她,说,肉是师傅送给我们家的.你先带回家吧,其他的就不要再多问了。
安看到我身后站着几个黑衣人.皱了皱眉头,说,这肉还给他们,我们回家。
我摇了摇头,扭头便走。
郑小心翼翼地合上最后一块铺板,屋内的光线徒然昏暗了下来,他搓了搓手,从灶房里端出一碗温过的猪血,接着从赭色的酒缸里取了壶酒,安静地坐回自己的摇椅上。
我问他要我回来是接管乔村的铺子吗?师傅没有作声,半响,他发出的细微鼾声令我懊恼。
有人来了。小厮擎着油灯去开大门。
橘光烧出严遂的半边面庞,他浑身遍布未化的雪耔,缄默地望着黑暗中的我与小厮,眼神是说不出的空洞。
都到了吧。郑突然抬起身子,迎面走来。
露宿乔村的这个夜晚因为他的到来蒙上了一抹魔力般的戏剧色彩,在一种罕至的低温中,郑,遂,缪,我四个性格迥异的男人围坐在火盆旁边,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彤彤的火光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读出了冷酷而汹涌的内容。
这些年过得还好吗?郑叔。
唔。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问道.刺傀得手没有。
昨天。我的门客翼与众人混入东孟相府,被傀辨认出来.当场斩杀,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
侠累素有过且不忘之能势,你在朝在野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盯在眼里,熟识存心。
我应该很早就觉察到一个熟读《论语》的屠夫本身就是有问题的。
师傅,你的身世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么?我打断了两人熟络干练的交谈。
政,我的真实身份是严仲子先父留守在营丘的先遣刺杀部队的残部,严遂先父荆人原是韩同都尉,为人正直.与韩傀在政事上屡次交恶,亦为韩傀奸计所害,因为其势力庞大,朝中上下自然是敢怒不敢言,遂在群臣的庇护下成长三十余载,熟读四书五经,文韬武略,从小小的车令举荐为司马,与奸相一同辅佐年迈的衰侯,但是现在,仿佛上天要把父亲曾经的光荣与厄运重新返还给他,此情此景,我绝对不能无动于衷,否则愧对他天上的亡父。
我和缪是你留给严家后人的工具么?
是这样,缪解释道,两年前,我并不是无故出走,师傅得知严大人的千人团被武陵王的三万大军围困鹿鸣这个消息后.心急如焚,连夜用枣核为卒.在沙盘上教授我奇袭兵法,以解围困之苦。我连夜奔赴鹿鸣,混入城中向车令大人献计,由此打破千人团陷入劣势的局面,使得鹿鸣城关转危为安。此役过后,我追随大人周旋“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不会一辈子当屠夫的。可你愿意作一辈子的杀猪佬吗?当你老了,杀不动了,你会去做愚蠢的猪倌养活自己吗?冬天,死在没有修葺的草棚里。四面寒风穿堂,无酒无肉,待到明年春暖花开之际,邻人遁着腐烂的气味发现你已死去多时,凑来两块朽木盖棺人土,潦草一生一世。
我沉默了,在缪的咄咄逼人之下,觉得自己显得愚不可及。
我需要一个陌生的面孔刺杀侠累,希望壮士能够鼎力相助。严遂的声音听来十分陌生,充满了细密的谨慎。也许.当一个人恳求另一个人出让自己的生命时,他便会发出这种声音。
我没有理会,只是望着郑,说,师傅,我从小在你那学得是杀猪屠狗的手艺,不是杀人的手艺。
杀过一个人,就不会忘记那种感觉。郑的目光聚集在手中火钳掐着的碳块上,哀凉对峙灼热。
你们在逼我去死.不是吗?为什么你不去?为什么他不去?我突然激动地比划着这个屋子里的所有人,仿佛要用手指戳破在座每个人虚伪的脸皮。
我会去。缨说,师傅年事已高.严大人贯为司马.都不宜行动。我会先行赶往东孟打点好一切.然后接应你杀入相府,掩护你直到杀死韩傀,你不返齐,我亦不归。
缪在目光的对视中与遂二人达成共识。
我不去。三个字硬生生地劈开了缪的许诺,令谈话陷入一片血肉模糊。
聂壮士,你可曾去过河洛之东?严遂阴沉地问道。
我摇了揣头。
十邑地,仅仅为了十邑地。韩傀逼迫哀候发动了针对吴国边境的大规模进攻,现在河洛东至熙县,南至孔丘,哀鸿逾野.难民无家可归,兵士无粮守城,人间炼狱,一触而发。现在,你可以替我拒绝天下人吗?
杀了他能够立刻停止战争吗?
不能。但我们至少可以从长计议。
那么,我拒绝。
拒绝是一把没有禁忌的刀子,直挺挺地切入严遂残党的五脏六腑.喷薄出来的都是腥臊的欲望。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往往被后世学者美化,他们想曾有人献上百镒黄金垄断我卑贱的小命,但是事实证明,与其利诱,暴力似乎来得更加凑效。
在回家的路上我觉得肚子疼.从上到下窜得有些汹涌.约摸着师傅的猪血汤里没放米醋。我疼得汗都流出来了.大冷天的真他妈要命,风一刮,全身又变得凉嗖嗖,贴着袄子实在难受。
我惦着肚子放了几个湿屁.寻思着找个地儿先方便下。
走到村口的时候,我看到老张头家的六六蹲坐在猪栏前扎草绳,半大孩子的脸始终是阴着的,没什么笑容,话说回来,老张头去年过世了,六六他爹去了吴国打仗.凶多吉少,要想在这个冬天养活自己,必须得靠编这些草绳赚几个饭钱。
我说,六儿,我借你们家茅厕拉个屎,哥快挺不住了。
六六抬起癞子头,像鸟一样尖叫道,政哥,你们家昨晚上闯了伙人把你姐给绑了!
你说什么?什么人?见着他们的模样没?
黑灯瞎火的没怎么瞧见。后半夜就听到个哭声,是个男的,说是要抢亲,跟绑你姐的人是一路的,声儿有些阴阳怪气的。
我一下于全明白了。脸上像有一团火滚过,周身的血液在皮肤下面宛若熔岩一般肆涌,心房上结实地扯开一道口子。大风就这么强硬地灌了进去.到最后,一点声响都没有。
家里成了一个巨人的冰窖,小饭桌上还放着隔夜的鱼汤与几个发硬的馒头,这是一顿还未开始的晚餐,碗筷都在柜子里安静地隔着。院子里的八宝蜡烛烧了整整一宿,缸子里遍布着冷却的蜡液,像是凝固的血滴,透过这些鳞角,我仿佛看见了他们之间的拉扯与挣扎.听到母亲萦绕在门槛之上未央的呼喊,这公开的暴力使得恰当好处.却又足够触日惊心。
母亲倒伏在床榻上,双膝跪地,我轻轻地从一旁抱起她。老人额头上的皱纹像夏天濒死的蚯蚓一样在干涸的血污里窜动。
我找来一些棉垫子铺在床单下面,用拳头使劲按了按,当确定它们足够保暖舒适的时候,我把母亲抬了上去。
灶房里生起了火,我把刚打来的井水倒入架在火上瓦钵里,等它慢慢烧开。
盆子里的水慢慢浑浊起来,血水,泥水汇成一片,我用毛巾一遍遍擦拭着母亲的手臂与脸庞,都是下巴巴的。
一只藏青的布鞋悬在天井里的细竹竿上,雪水在刚刚暴露出来的阳光下滴滴答答地流了出来。
我的母亲死了。
这个时候,我肚子不疼了,我便开始在院子里磨我的刀子。
七八个时辰过后,我去了铁匠的铺子,借来了折铁块用的火钳,在刀子连着刀柄的中间使劲掐了个缺门。
知道为什么吗?
有时候,人血比猪血还他妈溅得厉害。
我躲在墙垛子的后面,背着戚的铺子.根据半天的观察,他每隔俩个时辰便会离开铺子,走到这里撒尿。
空气隐约在发臭。
这刀子前一天还割过两头生猪的屎泡.我别在腰带上,来回地搓着双手。
他卖东西的时候魂不守舍,这与以前成天与姑娘们谈天说地,满面红光的样子大相径庭。显然,他心里头有鬼。
我趁其不备用左手捂住他的嘴.一刀子剜在喉咙上,不偏不倚正好无比痛苦地卡在喉结上,他的手指努力地扒着土墙,土墙上扑簌的石灰在空气中翻滚。他的眼泪疼得流了出来。我只得发力,一刀子切过喉结,把半个喉咙划开。
最后,他一屁股坐下去的时候.灰尘腾地弹起来,静谧在光束的罅隙之间。
他闭了褐色的眼腈,这厮天生就长有一张讨女人欢心的脸,在死后依然很英俊,英俊到你不会相信他是个作奸犯科者.听说韩哀侯喜欢男人甚干女人,他应该去郑谋个男宠的差事,些许那么一回便绝代风华了。
我背着棺材板去遥镇找严遂的时候,严宅已是空无一人。
门环上扣着一张字条,是缪的字迹:日中午时聚首竹青居。
我的大脑嗡嗡作响,杀掉他,杀掉他,杀掉他……
翌日,我如期赴约了,带着杀死过戚的刀子.压制内心所有的怒火与悲凉。
聂政啊聂政,你可曾听说过公子小白与管仲的故事吗?齐桓公与他素有一箭之仇,但他不计前嫌,任用管仲改革,选贤任能,加强武备,发展生产,号召尊王攘夷,同时助燕大败北戎,功绩无量。
所以呢?
所以我是严遂的管仲,他身边最有价值的谋士。缪自顾自地拉开了话匣子。如今世道是乱得不可以再乱啦,韩傀身为相国,竟挟哀候以令天下达到自已独霸中原的目的,若是我们除掉韩傀,严遂光荣复辟,重返朝政,既得民心亦顺民意,姑且哀候本就宠信于我家主人甚于侠累,一切可渭水到渠成,他若有勇,我若有谋联手弑君便可再下一城进得天下,到时我将做韩国大相,辅佐严遂千秋万世,功盖管仲。
然后呢?
我不能与你一道东盟赴死,我的命是有价值的,但是你不得不去,因为安的性命在我们手里掌握着。
最后呢?
以你的命换取你姐兄的自由与安危。
如果我没有记错,过了小寒,缪年满二十。
旺盛的野心在这个二十的少年人心里徐徐燃烧着,他只是一位二十岁的谋士啊!可却在乱世中具备了五十岁弄臣的险恶人心。
如果我不答应这个提议呢?
缪叹了口气,一个时辰之后,你们将天人永隔。
我感觉自己像猿一样地跳了起来,将尖刀对准他的喉部,放了她。我的声音剧烈地颤抖着。
你可以见她,她人在酒楼的客房里,二楼顺数第五间,但是她走不了,我们当中有人给她服了慢件毒药,记住,你们只有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后,我们的人会带她走并且给她解毒,若是你强行带走她的话,后果你自己应该清楚,我奉劝你不要冒险。
你太卑鄙了。我恶狠狠地望着他.眼里铺满了穿透他身体的荆棘与芒刺。
记住,我日后必定会是大韩的相国。我的一切用心只是为了我的家人与后代不必成为战争的附庸。
刀子被重重地插入桌面,酒也无味,菜也无味,两旁街市,繁华得厉害。
我推开房门的那一刻,安突然站了起来,手持一柄短小的匕首,有些视死如归的模样,当她看到是我之后竟然也没有什么过多的言语.甚至关于我的安危与处境她也一概不提,尽管我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
我满脸胡茬地望着她,恍如隔世。我沙着嗓子说,姐,你受苦了,过了明天你就会没事。
安咬着唇角,侧过脸望向窗外,很显然.她在隐藏某种情绪。
我的目光落到她的左手上,那只手被紧紧地裹着纱布,依稀地渗着血迹。
你知道么?你走的那个晚上娘死了。她平静地说着话,但却始终没有转过脸来。
你不在的时候我当了点家什,好好地葬了她。我颓然地靠在墙角里,通过对面的梳妆镜,我分明看到一个陌生人,他眼袋沉重,似乎几宿未眠,头发上沾着草屑与藓皮,身上的袄子就像一块从来洗过的裹脚布一样,视觉上都能感觉到异味的存在,更危险的是,他带着一把像月光的刀子。
我倏忽喝道,滚出来,需要这样监视我们吗?
我的姐姐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说你是怎么了,这屋子除了我们没有别人。她一边说着一边挡在了镜子的前面。
我快疯了。我崩溃地瘫软下来.缩作一团。
不要这样,至少我们都还活着。安把我的头揽在怀里,终于流下泪水,这些泪水打落在我干燥破裂的嘴唇上面,咸涩不均。我心里默念道,是的,你会活下去的,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会儿孙满堂,会死在温暖的大床上,而不是这里。
当晚那个寒冷的雨夜,我坐上了前往东盟的马车,路上,雨点像鼓点一样追逐着装满麦秸的牛车,将两旁的道路激淋得坑坑洼洼,这是入冬之后最后一批运往平阳的谷物,马夫用手指了指前方一望无际的麦茬,他没有说错,来年说不定这里也成了沙场。
简陋的车厢内,我穿着多日没有换洗的衣裳.静谧的时候,甚至可以清晰地闻到白己腋下的汗味,它充满了危险的酸性,我知道,自己死后血腥的味道会铺天盖地,不顾一切地死死掩住它。掩住我在齐国生活的最后记忆。
东盟的灯火是从逶迤的山岗后面显现出来的,车夫突然跳下马车,拉开厢窗,对我说,出来吧。
我问到了吗?
他说,还有半里路,步行一个时辰便能到达东盟。
为什么不载我进城。
车夫咧开嘴笑了,露出他黄灿灿的口牙:我不会为了十个金而赔上自己的性命。
进人东盟城门之前有一段坡路,我敏感地听到守卫乡音浓重的谈话,心中充满了忧伤。
我告诉守卫自己是城阳来的商贩,途中大雪封路,货物未能按时抵达。于是我只身一人的来东盟带给买家一个准信,说完我掏出了缪为我伪造好的一纸通行。
守卫瞅了瞅我,没有多说很快便放行了。
我顺利地找到了缪安排的客栈稍作休息,夜已经深了,月光依旧是昨天的,也许今夜过后,一个屠夫就不会再有独自凭栏的雅兴了,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桌上的酒菜变得冰凉,鱼里面的汤料已经结为鱼冻,依稀记得小时候偷偷地端了小半碗鱼冻,与安坐在炕头烫发豆腐吃的情景,那两块有些稀烂的水豆腐,佐以浓重的蒜蓉,还有令人颤栗的花椒或许已经提前施放了我一生的风情。
床头悬挂着的丹砂据说是韩国棠溪最顶尖的铸剑师所作,对于这把剑,严遂没有任何要求,但求一个字,快。剑锋一定要快,锋利到令人难以置信,最好是人还尚在距离目标的几尺之外,挥舞的剑锋过处,已是伤口贯风,血流如注。
孬剑,宝剑又有何妨?我的生存几率一样是零。
我关心的是安现在可好?大概明日午后她便重获自由,躺在家里回忆起这些天发生的事情简直是一场巨大的恶梦,吞噬了稀松平常的生活,吐出了死亡的残骸。她永远不会知道我用性命交换了她的自由,我应该放声大笑一场,庆幸自己在有生之年做了忠孝两全的事。殊不知在那么久以后,我会教人用无数个方块字堆砌成春秋未期最后一个殉难者。
写史书的家伙部是一群可耻的意淫者,你们的人生都是被钉死的昆虫,无力抗击命运的大漠,于是,我从一名杀猪佬摇身变成了名震天下的刺客,我屠狗的刀法也被奉承为神秘莫测的武艺.即便是我出生的野地也会有一笔浓墨重彩。
我厌倦了被你们这群混蛋用杜撰的唾沫加冕,这令我感到由衷的耻辱.幸好你们活得也不够长。那么,我还是继续讲完我的故事吧。
天还投有完全亮的时候,气温仍然很低,我脚上的草履显得不能为我阻挡石板路上的积水,车夫曾在路上给过我一双布鞋。我坚持没要,我喜欢这双草履,它让我觉得自己始终行走在齐国的大地上。
请问相同府往哪儿走?大雾之中,我拉住一位过桥的老人问道,对方是个瞎子,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怎样前往相国的府邸,可是.桥上除了他之外也没有其他人可以问路。
你去哪儿干吗?老人的眼窝空洞,声音里却透露出巨大的诧异。
有事求见。
老人没有再说话,手却握住了我的丹砂,年轻人,不要去,会有灾祸的!
我说,你只要告诉我怎么走就可以了,我会结束整个中原的灾难。
老人久久地怔住了,语调很慢,充满悲悯地说,一直朝着前走,穿越两条狭长的巷子便可以在瓦房间看见一座耸立的堡城,那里便是相国大人居住的地方。
道谢之后,当我再次回头寻觅老人的身影时,他已经消失在茫茫大雾之中,耳边依稀响起他的疯言疯语。
灾祸要来了!大韩的灾祸要来了!
相府是黑暗充满杀机的孤城,它年久失修,储满阴气。巨大的阁顶时常因为鸟群的栖息而掉下残破的瓦片,大门的装饰是饱含抗拒的石狮,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石狮子的脚趾都长有苔藓.它们似乎成为了相府唯一存有生机的点缀。
把守府门的是两个年轻的卫士,一律黑色的甲胄,玄武形状的头盔几乎包裹了整张脸庞,唯有那双英气的眼睛诉说着他们的责任与无奈。
我不该杀死这样的年轻人,他们与我一般无二,家中必定会有老小不分日暮,虔诚地为他们的安危祷告。
丹砂出剑鞘的时候.他们紧张地意识到了刺客的进犯,左边的侍卫拔出了配剑.厉声喊道,大胆刺客,光天化日之下岂容你在相府撒野!
我说。你走开,我不杀你。我说话的声音没有轻蔑的信息,更多得是一种包容与恳求。
也许他根本没有听出来弦外之意,只是一味地愚忠,潦草地将剑刺向我的胸窝。
丹砂是根锋利的剑,我躲开之后.斜刺他的腹部便轻轻挑开了坚硬的犀兜。
另一个侍卫机敏地敲打门环,大声嚷道,有刺客进犯!快去保护相国大人。
现在好了,整个相国府的人都知道了我的存在,我快乐地看着黑压压的人群,知道前面不远就站着或者坐着那个叫韩傀的男人。
他到底长着一副怎样的模样?如何让严仲子与他的部众乃至于六国诸侯寝食难安?他是天上的雷公还是海中的龙王?我在杀敌时不断地想这个问题.剑戟丛林的前方隐约有个瘦小的人影身居高堂之上,他的左右簇拥着更多得人群,不单单是侍卫的模样。还有许多家臣的打扮,他们知道相国要死了吗7都来看他灵魂出窍吗?
我脚下开遍了一株株血花.耳边不断重复黑色盔甲撞击大地的声音,死者的身后很快又重新填满了护主的人群.他们的面容相似,麻术不仁。
我终于知道,东盟的相府是七国最大的兵营,他们不在于装备的精良,武艺的超群.而是以数量比拟死亡的高度,同时我了解到韩相这个特殊的高位是多么地缺乏安全感。
武士们像黑色的树干一列列倒下,我的眼睛被血沫溅得生疼,却又努力想要看清韩傀的样子而不敢懈怠。
到最后,我很失望,我刺杀的目标是个以分秒来计算生命的老人。
韩傀坐在大厅中央的案前,他还是个长髯微飘的将军模样,身为相国,文武不分,同样身披六斗甲胄,气定神闲地望着我这个野蛮的进犯者。
我站在离他几丈远的地方,侧着身子,绝望而破裂地喊道:韩傀受死。
我的身体没有受到外伤,但我真的累了,走不动了。
我的口中的白雾与血气混作一团,它们绝望地出于我的吐纳之间,令任何人都可以隐约感觉到刺杀背后的惨烈与悲伤。
你要我死的话不用看他们。
韩傀见我死死盯着摆出进攻姿态的侍卫,站起来,摆了摆手。
傀的侍卫与家臣们陆续退下,隐遁于黑暗之后,整个相府里显得空荡而潮气四溢,那些槐木制成的案被有意涂作黑色,而那些呈在上面摆放好的金属器皿也一直有意地冰凉着。
韩傀捋起双袖,握起重剑,吃力地走下台阶。
报上姓名否?他的声音里到处充满了捉摸不透的疲惫。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仿佛要将整个身体震碎,手中的剑再一次被拽紧,我只记得自己血红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他,不敢懈怠。
韩傀见我不答,便席地而坐。大口大口喘着气说,让我先歇会儿。
我反持丹砂,说,你快要死了,还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需要做吗?
其实我死在谁手里都无所谓,人已迟暮,天命所归,我不会再去挣扎什么,祈求什么.只是你……他话锋一转,目光显得有些黯淡,只是你年纪轻轻,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找到了自己最爱的人吗?被人真正爱过吗?如果没有,我替你惋惜自己的生命.因为你杀了我之后,自己也一样走不出这深宅大院。
相国大人。我说,你听说过蜜蜂蜇人的事么?
他摇了摇头。
蜜蜂蛰过人后自己也必定会死去,因为它的蜂刺连着自己的内脏,蛰进人的皮肤里拔出来的时候内脏血就遗留下来了,所以它会身体衰竭而最终也向死亡。
活着真的很好,不是么?他用手抽出腰间的鱼形玉佩,不住摩挲,如此反复,不禁老泪纵横。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妙哉!妙哉!
准备好了吗。
我在用剑贯穿侠累腹部之前,我也知道,丹砂的另一端也连着我悲伤的内脏。
侠累的侍卫不出意外地涌现出来,偌大的相府似乎也变得拥挤起来,我把丹砂抽出来的时候,上面的血已经冷却了,我突然觉得很冷,突然想飞走,想大哭或者大闹,我看了看黑色鱼群般聚集的侍卫们,他们也看了看我。
他们没有感到害怕,因为谁都知道这么多人难道还拍不死一只黔驴技穷的蜜蜂?
我也没有感到害怕.那是因为我知道,从这一刻起,人质得到了释放。
安,我的姐姐,我的爱人请代我活着。
手中的剑没有任何迟疑地将脸皮剜下,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颅骨肌肉突突跳动的感觉,我很疼.我要结柬这一切血肉相戮的质感。蓦地,丹砂绞入了悲伤的内脏.肠壁上划出了黑色的花。我口吐鲜血.眼看黑压压的飞蝗离开了我生命的庄稼。
我死了。死于王室司徒的年代.死于豺狼虎豹的年代。我的尸首据说被丢弃在平阳最繁华的大街上,看到的人都竞先掩面捂鼻而逃,他们奔走相告着:有个齐地来的家伙杀死了韩相,自己也死得非常难看,没有脸皮,现在可好了,严司马回来了,我们老百姓总算有好日子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