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 迷
说句实在话,我并不十分喜欢京剧,老觉得京剧的念唱道白节奏感过于拖沓,想听明白戏中谁的一句话一段唱很是费神。小时候,父亲把我扛在肩头上听露天剧场唱京剧时,我就极自然地会想小便,以至极不情愿的把小便撒在父亲的脖颈上,闹得父亲哼哼唧唧的极不愉快。那时候,戏园子里唱的大都是《玉堂春》、《铡美案》、《辕门斩子》、《白蛇传》等诸如此类的老戏。戏院不大,顶多能坐个四五百人吧,票价也不同,前排的五毛,中间的三毛,后排的两毛,站票一毛。父亲就买站票。花钱少又能过戏瘾。后束我长大了一些,陪父亲看戏时,必然会在晃晃悠悠的唱腔声中安然入睡。一直到如今。只要一听京戏,我便会产生想睡的感觉。当然,我并不是说京戏不好。京戏是国戏,是围粹,名扬五大洲四大海,只要有中国人的地方就会有京戏。我只是说在我们南方小城,文化不是那么开放,老百姓的欣赏习惯不同而已,喜欢京戏的人甚少,不能说是万里挑一,至少是千里挑一了。唱花鼓戏,采茶戏,戏园子肯定爆满,而唱京戏的话,那戏院门口,必定会是门可罗雀了。这是没办法的事,勉强不得的。
80年代初期,我们家住在老城区的一栋四合院子里。我们住在东厢,正屋里住的是老鲍头,西厢房一隔为二,一边住的是在铁路上工作的肖云霜,另一边住了一个名叫六顺儿的单身汉。这六顺儿就特别喜欢京戏,其喜欢的程度几乎可以说是如痴似醉了。刘顺儿在一家国有企业工作,在厂里的护厂队,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保安吧。每日里上的是夜班。昼伏夜出,白日里就无所事事的窝在家里.睡到上午九十点钟起床,手端一刷牙缸子上水龙头边刷牙,满口刷牙水,头昂起,呜噜哇啦啊,啊着啊着就唱。逮住啥就唱啥,且大都是文革时八个样板戏的段子。
那回,北屋的老鲍头大闺女出嫁,一家人忙着办喜事。六顺儿起来就来到水龙头边刷牙,刷着刷着,扯开嗓子一声粗吼,吼出了现代京戏《白毛女》中的一段词:
“刹时间天昏地暗,
爹爹爹爹
你、你、你……
死的好惨……”
六顺儿唱这,应该说是没有任何针对性和主观意识的,只是信口唱来而已,可把老鲍头给气了个七死八活。老鲍头本来也喜欢听几句戏文.可今日不同呀,今日人家闺女出嫁办喜事,你唱死了爹,这不明摆着是撞人家的喜头吗?院子里先是几秒钟的肃静,紧接着爆起一声吼:“我操你他妈的祖宗八代!”吼毕,老鲍头操起一根顶门杠追着要打六顺儿。幸亏人家拉住.才没揍成,要不然的话,他六顺儿准给揍趴下不可。尽管事后六顺儿给老鲍头一家赔过不是,可老鲍头的心里一直不舒坦,以至打那以后,六顺儿一开腔唱戏,老鲍头牙根子就发酸发胀。这事过去没几天,那天黄昏吃过晚饭,院里住着的几家人都坐在院子里纳凉、聊天,在车务段当列车员的肖玉霜正苦着脸的想心事。六顺儿洗完澡出房门,逼尖了嗓子反串了京剧《红灯记》里李铁梅的一段唱:
“铁梅呀,
年龄十七不箅小,
为什么,
不能帮助爹爹操点心,
好比说——”
那阵子肖玉霜恰巧找对象不太顺利,一听这边唱就十分敏感的站了起来,横眉怒目:“你唱谁唱谁唱谁?我年龄二十七岁不算小没嫁人又怎么啦?碍着你什么啦?说不定你那媳妇还在那只老母猪的肚子里窝着呢!臭美个啥呀你!”直把六顺儿骂得两眼直翻白。
六顺儿算是唱砸了,在我们这个小院里完完全全的失去了他的观众他的听众,尽管他极认真地唱有滋有味地唱把个并不十分圆润的嗓子发挥得淋淋尽致,而换来的只是别人的牙痛、白眼、咒骂,实实的冤死了六顺儿。
说六顺儿失去了观众失去了听众,这话有点过头,其实就有人喜欢听他唱戏文且喜欢得入了迷。这人不是别人,就是我的老岳母。
老岳母是旧社会过来的人。那时家境还算可以,有几个小钱上戏园听戏,久而久之就喜欢上了京戏。老岳父是在前几年谢的世.老岳母就在几个儿女家轮番着住。那回老岳母在我这个女婿家住了些日子后便死活不肯挪窝了,把前来接他去住楼房的我那大舅子唬了个半死,颤着嗓音问我哪点对不住你老人家了?没。老太太回答得十分干脆。那,您为啥——大舅子是个孝子,唯恐哪个地方没做周全得罪了老母亲,这回脸都白了,只差没给老人家下跪了。啥也不为,这边打日头升起到日头下山,每日里有戏文听,你哪有吗?老太太清楚明白的说。老岳母执意在我们这里住了下来,每日里帮着做些细小的活儿,剩下来的时间则是听六顺儿那边飘过来的戏文。后来觉得不太过瘾,就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门口听,听得有滋有味,花白的头颅晃晃悠悠的三寸金莲点点节奏分明,飘然若仙。倘若哪天六顺儿睡沉了醒得晚的话,老岳母就急,惶惶不安以至挪动小脚走到六顺儿的窗下踮起脚尖往里瞅,嘴里便会嘟嚷天不早了,这六顺儿咋的还不起床做饭呢?
六顺儿起先不知道在这小院里有着一个他十分忠实的听众。有一天六顺儿睡足吃饱后踩着方步来到院子中间,卯足丹田之气一声长吼:“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出监!”吼得回肠荡气气贯长虹十分雄壮,吼毕一个过门转身亮相口念锣鼓家什:“台台锵台锵台锵——咣!”
恰巧老岳母端瓦盆想往院中下水道泼水,一听那唱腔就传了神,愣愣的望念唱正起劲的六顺儿,连水也忘了泼。六顺儿念完节板一个造型,洒洒脱脱,丝毫不拖泥带水。老岳母“咣”的一声摔了瓦盆,亮出昏昏黄黄的牙一声底气十足的喝彩:“好”!
六顺儿一听摔瓦盆声一惊,一个金鸡独立单腿大回环,睁眼一看摔碎了老太太。十二分的感动,几乎都要落泪了,几步走过来,拾起碎瓦片双手捧着单腿下跪:“谢谢……谢谢……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老太太您也——”
老岳母一急,双手接过瓦片,说:“我得谢你呀。别急,让我倒了水再听你接着唱。”说罢低头望碎片,方知盆已碎,大笑。
打那以后,六顺儿唱得越发起劲。只要我岳母一出现,他的情绪必定大增.念唱做打十分用功。倘若天气下雨,六顺儿就会过来我们家喝几段,一则自己过个戏瘾,二则给老太太解个闷。唱的段子也不再局限在样板戏里,而是把他自己不知从哪学来的那个时候在外还不太敢唱的一些老戏段子,压低嗓子来上几段。像《铡美案》中的黑老包、《罗成叫关》中的罗成,《四郎探母》中的杨延昭、《武家坡》中的薛平贵等等。老岳母一边摇头晃脑地听.听到来劲时也跟着哼。那回六顺儿唱《武家坡》薛平贵与王宝钏的对唱时,老岳母干脆就接了王宝钏的词,一板一跟的、有架有式的唱。一段唱完,我和爱人还有孩子一齐拍手叫好,真想不到老岳母还有这一手。忽见窗外有人影,定睛一看,竟是老鲍头一家子和大姑娘肖云霜在窗下听呢。
“我说六顺儿,你咋的不上戏园子专门去唱戏呢?”有一天,老岳母问六顺儿,“你瞧你,念唱做打,生旦净末丑,样样都拿得下。要是吃这碗饭的话,你准会红透半边天的。”
这时候六顺儿的脸上黯然失色,沉默良久才喃喃的吐出一句话:“咱,哪有这福分哪……咱去剧团问过,他们要事业编制的人。咱是企业编制,进不去。嗨。”
老岳母不无遗憾的点头又摇头:“咳,这事,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呢々这不埋没人了吗。也罢也罢.幸亏你没有去戏园子坐唱.要不然,我就甭想坐在院子里听你唱戏了。”
六顺儿咧开嘴笑了,说:“只要您爱听,我就天天给您唱。”、
“那可好,”老岳母应道,可一转念又摇了摇头“那哪成呢,你还没有娶媳妇呢。日后娶了媳妇,一拍屁股,说走就走了。唉,我琢磨着,这院里的那姓肖的姑娘是怎么啦,咋就没想到会唱戏文,又疼人的六顺儿呢?赶明儿我找她说说去。”
几天后,老岳母还真的去找了肖云霜,说了一大通六顺儿的好话。可肖云霜眼皮子往下耷拉著不吭声,脸一会儿黄一会儿白,最后竟然噼里啪啦的掉眼泪,吓的老岳母赶紧刹住话头,不敢再吱声。
立秋后的一天.大舅子过四十岁的生日,叫了车过来把老岳母接了过去喝寿酒。喝过寿酒后又好歹留老太太住了个二十来天。也就是在这段日子里,有一天六顺儿搬家了。等老岳母心急火燎赶回来上西屋去找六顺儿时,却发现已是人去楼空了。老岳母登时容颜大改,怅然若失的问:“这六顺儿,上哪儿去了呢?”
妻忙说:“搬了。听说调换了工作.新单位分新房子了呢。”
“还——还会回来么?”
我在旁边听着,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老太太多器重六顺儿呀,可人家毕竟有自己的日子,自己的前程哪。我说:“妈呀,您老最爱听他的戏,他也最爱唱给您听,我想,六顺儿肯定会抽空过来瞧您给您唱上几段的。您就放宽心吧.”
“那好,那我就好歹等着。”老岳母的嗓音有些沙哑,分明不如以前那么响亮。
打那以后,老岳母每日里搬了小凳或坐自家门口或坐西屋门口或坐小院之中,痴盼着六顺儿能回来像往常那样给他来几段。久盼未果。妻怕她盼出病来,传话叫哥来接老妈回去住,分分他的神儿,老太太死活不依,说六顺儿多好的娃,他能不回来吗?会来的一定会来的。终于有一天,老人家在焦急的盼望中病倒了,迷糊中一个劲儿的呼叫六顺儿。
“你去找找六顺儿吧”那回妻对我说“见着了就请他过来坐会儿叙叙旧。”
我义不容辞的去了。顺着人家指的道儿,我在一栋楼的三楼里找到了正欲出门的六顺儿。
别离不过才三个月,六顺儿大变,红光满面精神亢奋。室内面积很大但还没有装修显得有点乱.不过当时很前锋的进口日立24寸大彩电已登堂人室。聊过一阵后我得知,六顺儿辞去工厂的工作后,去歌厅做了歌手,慢慢的跻身声乐界.后来一曲《飚狼》让他唱红了江南几省,音像出版商为他出了盒带,经济效益也十分可观。我真佩服六顺儿有一副好嗓子。我婉转的告诉他.老太太想你,盼着你有空过去一回呢。
“谁?哪个老太太?”六顺儿一时有些迷迷瞪瞪。
“就是常听你唱戏文的我那老岳母呀——你忘了?”我的心里有些发寒。
六顺儿认真的想了一遍后才拍了拍脑袋,“哎呀,我想起来了。真难为老太太还记得我。唱京戏,瞎掰呀。我他妈的那几年没上正道,毁了几年。这样,我这里还有一盒刚录制的带子,捎回去老太太听吧。”他说着取了一盒带子递给我便婉言辞客了说是要去给一个参观团演出,再晚怕来不及了。
出了六顺儿的家门,我只觉得心里发沉。老岳母会喜欢听这《飚狼》么?答案是肯定的。那我还拿这盒带回家?路过一家影像书店时,我拿六顺儿给的带子跟营业员商量着换一盒京剧盒带。营业员一看是《飚狼》,便十分痛快的给换了。
回到家.老岳母从床上探起身子问我见到六顺儿了吗?我说见到了.六顺儿唱戏唱出了风头,发了,忙着呢,他没忘记您,叫我带来了他唱的戏文录音带,您听听。说着我把盒带塞进了收录机接下了按键.顿时有字正腔圆的京剧《罗成叫关》中一段二黄唱段响起:
“黑夜里闷坏了我罗士信,
西北风吹得我透骨寒.
耳边厢又听得金鼓响亮,
想必是苏烈收了兵……”
老太太就那么痴痴的听着.把盒带正反面听了个遍。听罢,精神大振,病态显退,双手抚掌,一声喝彩:“好!好一个六顺儿,唱得比以前好多了。好!”妻质疑,望我。我只得递眼神相告别误会,可心里挺不是滋味,只想骂人砸东西,怕惊着老太太,终未敢妄动。于是我出门,刚刚拉开门,就有人载进来,险些跌倒。忙扶起一看,竟是老鲍头,身后还有他的老伴和肖玉霜。老鲍头问我,是六顺儿回来了吗?我点头又摇头,吱唔了一阵才张开嘴,说:
“六顺儿,嘿嘿……六顺儿……办大事,忙着呢……”
那一夜我横竖睡不着,心里乱糟糟的。披衣起床,从门帘子的缝里望老岳母。老岳母还没睡下,靠在床靠背上,手里握着京剧盒带.仍在嘀咕:
“六顺儿,好样的。我咋就不明白,那住南屋姓肖的大姑娘咋就不中意六顺儿呢……”
我说:“您老人家就别想那么多了,早点睡吧。”
睡吧。
幺 婶
六顺儿搬走后,西屋空闲过一些日子。第一年的春天,一位妇女带着两个孩子就搬进来占去了西屋。时间一久,大家熟了,才知道那女人姓幺,祖籍河南。那两个孩子老大叫太宝老二叫细宝。孤儿寡母。
于是满院人都管她叫幺婶。
幺婶长相很富态,圆脸,双跟皮,皮肤还白净,头发大部分乌黑,其中夹有几根银丝,可见她年轻时长相还很是可以的。如今,年近五十,一点都不显老态,手脚麻利,行走如风,只是手脸上有些老年斑萌显,皮肤有些粗糙。据说幺婶的前夫是个司机,在跑车的时候出了事。那时幺婶才三十来岁.拉扯着两个孩子,可以想象得出是吃了不少的苦头的。大宝长得很霸蛮,人高马大的,十七岁,在砖厂做临时工;细宝十五,也没上学,在那条街上挑水卖。那时候我们这一片还没有装自来水,需要到河边去挑水,一些年纪大的人就请人挑水喝,五分钱一担。细宝一天也就有个两三毛的收人。俩兄弟很勤快.能吃苦.只是很可惜没念多少书,说起话来有时是“牵牛撑死马”,很不中听。细宝较大宝要温顺一些,看人时,眼里时而会飘起一丝多愁善感的神情,老让人觉得世日的艰辛投在他心中的阴影或许太重了—些,与他的年龄不太相符。
那时我们家孩子还小,才三岁不到,送幼儿园人家嫌小,送托儿所人家嫌大,再说当时小孩入园,入托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于是,妻便每日把孩子放在自行车横杠上的藤椅子里带到厂里去半托,风里来雨里去苦不堪言。
有一天,幺婶对妻说:“这娃崽,让俺来带。中不?”
“你——”妻半信半疑。
“咳,俺两个娃都带大了,壮实的像牛犊子。你就放宽心吧。”
“我是说——”
“快别说了。俺年纪大了,没去处,带个把娃崽,没事。工钱随便给,也算俺解个闷儿。”幺婶说着从妻的手里抱过孩子,用手拨拉了下孩子的小鼻子。小家伙竟也笑了。幺婶说“这不是,连娃自个儿都中了。”
从此幺婶就帮我们看孩子。妻当时有些犹豫并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怕拖累人家。幺婶忙了大半辈子,也够累的,怎好再去麻烦人家呢?没想到哟啊婶这么洒脱,一副古道热心肠的。妻自然就乐在其中了。
幺婶的确很善于带孩子,孩子一哭一闹,经她那么一哄一劝.立刻会止住哭闹;孩子要吃啦,她就会熬碗米汤,米汤里放打碎的鸡蛋,再加上几块饼干,孩子吃的吧唧吧唧响;孩子想睡了,他就一边轻轻地拍打一边柔柔的唱小曲,很是中听。有一回,我上西屋给孩子送饼干,她正在唱小曲.唱得是豫剧《穆棒英》里的一段:“猛听得辕门外,响起三声炮,三呀么三声炮,炮呀么炮三声。”这本来是很铿锵有力的一段唱,可打幺婶嘴巴里出来,竞就变成了戏歌一样.绵绵的柔柔的,好听的不得了。瞧我进来,幺婶的脸上立刻就浮起了红潮,垂下头,轻言细语地说:“羞死了,还是带细宝时唱过,现在都唱不过来了。羞死个人了……”说罢,压低嗓子唱得更轻了。
幺婶真是一个好母亲。我想。
有天的晚上,幺婶早早的抱着孩子过来了。幺婶穿着较平日里要整洁了许多,连头上都抹了些许的头油.头发比平日里要鲜亮不少,人也显得年轻了许多。幺婶有些紧张、也好像有些不安,憋了好一阵才红着脸说:“今晚上,俺、俺想告个假儿…中么?”
“哎哟幺婶,您还真是的,有事您就快忙去吧。来,妈妈抱宝宝。”妻说笑着忙接过孩子。
幺婶放下孩子,想走又有些犹豫,最后还是红着脸走了。
“幺婶有好事儿了。”幺婶走后妻对我说。
“是吗?”我有些迷惑。
妻子说:“那天,我在水龙头边洗衣服的时候.听北屋的老鲍头在跟幺婶说他们机器厂坐一位丧偶的工程师。幺婶见我过来,脸登时就红了。”
“这的确是件好事。”我说。幺婶奔五十的人了,日后年龄再大。身子骨差了,身边确实需要个伴儿相互照应一下才是。
打这以后,幺婶隔几天就会出去一回,而每回临走之前把孩子送过来时,我们总能在她的脸上看到一丝按捺不住的笑意,从她的身上也会闻到淡淡的珍珠霜的香味儿。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时,幺婶在院子门口拦住我,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问我:“听说,上头有政策,知识分子家庭可以解决一个孩子的就业。是有这档子事么?”我说是有的,文件去年我就看了,绝对没错。
“……那,再婚带来的孩子…也算么?”
“算的。“
“要……改姓么?”
我明白幺婶的意思.她在设想改嫁给那个工程师后解决一个孩子的就业问题呢。我说:“放心吧.改不改姓不是大问题,这他们单位会考虑、会接政策办的。”
“这就好。这就好。”幺婶脸红红的,轻声的说,“要是……要是和老崔……俺,俺就叫他先把大宝的工作问题给解决……”
我知道幺婶说的“老崔”就是那位工程师。真为幺婶感到由衷的高兴。这天晚上么婶把孩子送过来后,我对妻子说,幺婶帮我们带孩子怕是不会太久了。
妻说:“那倒不一定,你瞧——”妻说着把我拉到窗边看西屋。我看见大宝站在门口,双臂抱在胸前.眼里浮现一丝幽幽的光,目送着幺婶走远,脸上浮起一股令人难以琢磨的笑意。
看样子,大宝对母亲的改嫁是有想法的。我想。我得找个时间找他谈谈.好歹邻居一场,远亲也不如近邻。幺婶改嫁也不是一件坏事.更何况她的一颗心还挂在孩子的身上呢。
整理完家务,哄孩子睡下,我拿起一本书刚要看,猛听得院门“咣”的一声撞开了。我一惊,抬眼望窗外一看,只见幺婶两手捂着脸,双肩耸动,跌跌撞撞的抽泣着往西屋而去。
怕要出事了。我赶紧出门,刚走到院子里就望见大宝摇摇晃晃的回来了,老远就能闻到酒味,手里还提着小半瓶白酒。
果然,大宝勉强在院子站稳.冲着北屋就吼了起来:
“老鲍头,出来!你,你这个老混蛋帮人家嫁娘,你他他妈妈的,咋就不把你老婆嫁、嫁出去?你给我出来,出来呀!”
北屋没有动静。
大宝还在叫。这时幺婶出来了,面目冷峻.眼里透出一股寒气.一步一步的走向大宝。细宝跟在妈的后面.拽着幺婶的衣襟.哽哽咽咽的在抹泪。幺婶伸手扒拉开了细宝,走到了大宝的面前。
大宝止住了骂,返身望见了幺婶,嘴唇撇了撇后大声说:“娘,您听我说,要是以后还找那王八蛋的工程师,我就饶不了他。要是你真的找了后爹,那我、我就没有你这个娘!”
幺婶浑身一震,几乎跌倒,大宝赶紧伸了手来扶。幺婶站稳后,甩开了,哆哆嗦嗦扬起了手,朝着大宝的脸上狠狠的一巴掌扇了下去,“啪”的一声脆响!
大宝一愣,手中的酒瓶子嘭然落地而碎。他木然的摸了摸那挨一巴掌的脸,“嗷呜”一声跑进了屋子。
幺婶低头木木的望那扇过儿子脸的巴掌,久未放下,却又哆哆嗦嗦。
一会儿,大宝抱着一个铺盖卷出来了,走到幺婶身边停下了,认真的望了一眼幺婶后,毅然转头而去。
我和妻、肖玉霜、还有老鲍头的老伴追了过去,拼命的想拉住大宝.可怎么也没有他的力气大,拉不住,只得任他夺门而去。
幺婶在这个时候才“哇”的一声哭出来,发疯似的跑进了屋,细宝则尾随在她的身后进了屋。
我们急急忙忙地奔西屋,使劲的拍门.门不开,原来细宝将门栓插了。我们隔门相劝。久了,才有细宝的话音透过来:“我们家的事.不用你们管。”
那一夜.幺婶的哭泣声没有停止过,悠悠扬扬的,犹如一首古老而又忧伤的悲歌在小园的上空飘荡,催人泪下。
南屋的灯那夜也没有熄过,肖玉霜的身影如剪纸般的贴在窗上,偶有如风吹动般的几下颤栗和几声抽泣声破屋而出,凭空的又增添了几分令人压抑的忧愁。
第二天老鲍头告诉我,昨晚上幺婶去和那工程师会面,大宝尾随在后。当两人一见面时,大宝从暗处里就冲了出来,大骂了人家工程师一顿,把那工程师当时就气得血压升高歪倒在地。没想到都这个年代了,当孩子的还是这么不理解老人。老鲍头说。说完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我真为幺婶感到难过却又无奈。
大宝自那天的晚上出走后便一直没有回来。时日久了,才听说跟人家往赣东那边放游牧的鸭子去了。幺婶自打那以后.脸上便失去了往日盼光彩,神不守舍.眼里时而抖落出一股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那哄孩子睡觉的小曲也没有再响起过,人也干干的瘦下去。那机器厂的工程师托老鲍头传过话来,他打算分别找两个孩子谈谈做些工作.争取他们的理解。幺婶摇了摇头,没有答应。
也就是在这年的冬天,细宝被照顾去当了兵,是小兵。
大宝、细宝走后一直没有给幺婶打过一封信,可见这兄弟俩是非常记恨那件事的。
幺婶很短时间内便见老了许多,头发白了一大半,皱纹粗显,老年斑也多出来许多,动作也迟缓了不少。幺婶真可怜。没多久,我们的孩子上幼儿园了。幺婶闲了下来,经常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头耷拉着,也打瞌睡,一打嘴里就流出长长的酽酽的口水。肖玉霜歇班在家休息时,就会去和她说几句解闷的话。有时幺婶就会寻些破布,用米汤沾在木板上晒些布纸板,裁些鞋底样儿做布鞋,码子都很大。偶尔空闲我也会过去陪她说说话,说着说着,幺婶就会突然停下,问,这大宝细宝,咋就不打封信回家呢……
终于有一天.邮递员给幺婶一下子就送来两封信。幺婶高兴的像过年一样,飞快的拿了过来,叫我念给她听。
信一封是细宝部队上发来的,告知细宝在部队患了重病,很危险,请她过去见一面;另一封是监狱发来的,告知大宝在放鸭的某一天里强奸了一个大他近三十岁的女人,被抓了起来,判了个八年,服刑期情绪很不稳定,请她过去做做工作。
幺婶一听到这两个消息顿时就哭了,哭得很伤心。我和妻劝了许久才劝住,歪歪扭扭的回屋了。
第二天一大早,幺婶背着一个包袱出门了。包袱很大、很沉,看得出里面装的大都是新做的布鞋。我和妻、老鲍头还有刚歇班回来的肖玉霜一齐站在院子里为她送行。我塞给了婶一些钱,肖玉霜也给了一些,幺婶推辞不要.我们好说歹说才收下。老鲍头煮了几十个鸡蛋递给了幺婶,言语很苫涩地说:“捎上,给大宝细宝吃吧……两孩子,唉,都怪我,怪我……”幺婶极力的忍住哭,从妻的手里接过孩子,极认真的端祥着,尔后哆哆嚷嚷的在孩子的额头上吻了几下。吻罢,终于克制不住情感,又哭了起来。
肖玉霜也流了泪,她走过来接过幺婶的包袱说:“幺嫂,我今儿就不歇班了,送你过去,我们铁路上的人,不用买车票。”
肖玉霜说完扶着幺嫂就要出门。
我说:“幺婶.您这回去.是先去大宝那还是先去细宝那?”
幺婶茫然.点头又摇头,最终挪动了脚步……
幺婶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听人说,幺婶先去了号子里看了大宝,然后才到福建去看细宝。等她赶到福建的兵营时.细宝的追悼会都开过身了。幺婶抱着细宝的骨灰盒当时就晕死过去了,抢救了一个星期,终于没活过来。
……那西屋就那么空置了下来。有人想租住,找了老鲍头。老鲍头问我,幺婶的家什咋办,我说,就搁那,房也别租了,等大宝回来吧。
我有点害怕西屋再住人家。
老姑娘
肖玉霜用铁路员工的免票卡.送幺婶到大宝服刑的那个县城回来后,很长一段时间情绪非常低落。原本不太说话的她说话就更少了,每日里下班回来,就是不声不响的躲在家里,很少在院子里露面,即使露面,也是少言寡语,一脸的忧郁。
肖玉霜是上海人。这点是我们从她的说话里听出来的。一般情况下,她都是说你、我,可话语一快一急,那“阿拉”、“依”就会从她的嘴里跑出来。她是从农村参加工作进的城。这从她经常会有农村的朋友拿些乡下的土特产到小院来看她就足以证明这点,由此推理开来,那肖玉霜很有可能就是个上海知青了。但也有些蹊跷,如果说她是上海知青,那她在上海肯定会有父母或亲戚什么的。逢年过节.她肖玉霜也肯定会回家去,可问题是,我们和她共住一个院子这么多年来,还从来没有看见她较长时间的离开院子回上海去,就是过年过节的,也没有见她离开过,同样也没有见有上海的人过来看她,就这么孤伶伶的一个人。
一星期天的上午,我和妻在水龙头边洗被子时.恰巧老鲍头也在洗一只高压锅。正洗着,就见肖玉霜苦着脸从屋里出来.到水龙头边来刷牙。肖玉霜用力的挤了一个笑,说,都忙呢,我等会再来。说着转身又回去了。
老鲍头望着肖玉霜的背影说,肖玉霜这丫头是个有情意的人,心的一半都挂在幺婶的身上了,难得难得。妻接过话说,我看不一定,她原来也不太轻松,怕是心里面藏着事呢。老鲍头说是呀,都快三十的人了,该找婆家了。我说,鲍师傅,看您单位上有合适的小伙子么,留个心。老鲍头说我可真有这个心——走着看吧。
老鲍头一时半会没找来合适的小伙子,却有一个很是不错的小伙子走进了我们的小院子。
那天的下午天快擦黑的时候。天有点闷热,鲍老头和我们家都在院子里吃饭,老鲍头和我们家都在院子里吃饭,老鲍头吱溜溜的喝着小酒,我在追着小孩喂饭。正这时门外有人在问:“请问,在铁路上工作的肖云霜同志住这吗?”随着话音,走进来一个年龄约三十岁左右、标标致致、斯斯文文的小伙子。
我们都有点吃惊。在我们的印像中,还从来没有小伙子来找过肖云霜呢。老鲍头赶紧放下酒盅子,起身到肖云霜的窗边望了望,说:“没错,是这。可她人还没有回来呀。要不你等会,喝杯酒?孩他妈,快拿个酒杯过来。”小伙子一说话脸就红了:“多谢大叔,我出来的时候在食堂已经吃过了。我等会再来吧。”说完小伙子点头笑着退了出去。
个把小时后,那小伙子又来了,可肖云霜还没回。眼见得天就黑了下来,小伙子等不及,就把一个带来的包交给我,嘱我把这包交给小肖,说:“我姓秦,在市二中教物理。前不久带母亲去厦门旅游.在火车上母亲发了急病,幸亏肖列车长一路照顾。今天是特意来答谢的,却没有见到她。改天再来拜访。”
姓秦的老师一走,妻就笑眯眯的对我说:“这秦老师和小肖——你看怎么样?”“模样还是根周正,有单位。可不知道人家小伙子结婚了没有呀?”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可心里又不无担忧。“没有。小伙子没有结婚。”妻很得意,“你没听秦老师说在食堂吃的晚饭吗?有家有口的,能上食堂去吃饭?”正说着,听见西屋那边有开门声,是肖云霜回来了。“我跟他说说这个秦老师去。”妻提了包出门就往西屋去。
二十来分钟后,妻回来了,脸上并没有我期待中的那种开心,反而有了一些迷惑的表情。一进门就嘀咕:“这小肖怎么啦?苦着个脸就是不吭声。让人云里雾里的摸不着头脑。”
这小肖怎么啦?
大概过了半个月左右,秦老师又来了,左手提着几本书,右手把着一束花。一进门就正在给花浇水的妻点头微笑。妻也笑着朝西屋指了指。秦老师笑眯眯的去了西屋。
那个晚上他们聊得很晚,西崖里的灯光亮得白晃晃的,不时有他们俩开心的笑声响起,有时还唱歌,唱前苏联民歌《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夜晚》,还唱一些前几年在下乡知青中特流行的知青歌曲,像《南京,我可爱的故乡》、《知青之歌》等等。
那个晚上我和妻子也很高兴。妻脸上有含蓄的笑,眼里含情脉脉。我自然知道此时的她想干什么,于是就尽心尽力的尽了丈夫的义务。
第一二天一大早,见老鲍头开门出来.他的脸上也有抑制不住的笑意。
打那以后。秦老师到这里来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有时是白天来,有时候是晚上来。白天来的时候总会给我们小宝宝带点小玩具,或给老鲍头带上一瓶酒或一些下酒菜。老鲍头高兴,就请秦老师也来上两口。秦老师不太喝,一碰酒那脸就红得像关公。老鲍头哈哈笑,说男子汉大丈夫,不会喝酒可不行,得练。老鲍头还说,西屋的隔墙上要开个门,原来幺婶的那些东西挪开,到时候你们就好住了。这一说.把个秦老师的脸就说得更红了。
显然.秦老师爱上肖云霜了。
秦老师未娶,肖云霜没嫁,两人都有工作,年龄相当,俩人也谈得来,按说这事应该没有问题。可不知怎么回事,一段日子后,肖云霜一见到秦老师来就躲开,有时候晚上不到十点以后就不回家,要是来不及躲开,也就是站在院子里说话.绝对不往屋里去。肖云霜也是低着个头不说话,逼急了两眼泪汪汪,一张嘴那泪珠儿就啪嗒啪嗒的往下掉。任凭秦老师说啥,她就是说叫他以后不要再来。秦老师问为啥?肖云霜就是不说。
这事发生在我们的眼前,老鲍头一家也看到了。大家都很着急。一个院住着,平常大家相处得很好.一旦有事,谁都着急。肖云霜老大不小的了,说不定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孩子一时犯迷糊.旁人眼明,不点破她一下,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晚上老鲍头的老伴就找我妻子,俩人一起过西屋找肖云霜做“工作”。可肖云霜就是不开门,说头痛已睡下了。
星期天的上午,我和爱人在洗被子,老鲍头在给他的花剪枝。肖云霜前些日子调车务段当了干部。没再跟车,也在家休息,见我们在忙,就过来帮着洗被子,我就在一旁带孩子。正在这个时候,门外有小车刹车的声音,紧接着,院里进来两个人。一看,是秦老师,还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模样和秦老师有点像,很有气质,像个职务不低的干部。我们猜这可能是秦老师的母亲。
事实证实了我们的猜测是对的。那位夫人果然是秦老师的妈妈。
秦妈妈径直走向了肖玉霜,笑眯眯的问:“你就是肖姑娘吧?我是小秦的母亲。很早就听我们家小秦说起过你,今天一见,果然很端庄。”
肖玉霜先是红了脸,慢慢的就变灰变白了,轻轻的叫一声秦阿姨。然后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妻见状,就拉了一下肖云霜的衣袖,指了指西屋,肖云霜没有动身,犹豫了一下,就在旁边搬了个凳子,请他们母子坐下,然后就说:“就在这里坐吧。秦阿姨有话就请说。”
我发现,肖云霜说这话时已全然没有了刚才的紧张和拘谨。我觉得这个时候我们在场恐怕不太合适。就朝妻使了一个眼色。妻刚要挪动脚步.肖云霜叫住了,说:“咱们一个院住着。就像是一家人,一块坐吧。还有鲍师傅,没事,一块坐吧。”
“你们也真像是一家人。好呀。”秦妈妈的脸上还是那种亲切的笑,“我们家小秦从小是在大院里长大的,他没有这种感受。小肖呀,你父母他们都好吧?”
“母亲在我11岁的时候死了,父亲在我下放当知青的那年去了澳洲,说是去接受祖父的遗产,打那以后就没有消息了。”小肖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
秦妈妈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转而又恢复了刚才的口气:“小肖呀,你和小秦之间的事,他都告诉我了,我很高兴,很满意。今天来,一是来看看你,二是想请你到我们家去走动一下,认个门,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尽快从这里搬我们一块住,那里条件比这里要好一点,更方便一些。你说呢?”
肖云霜垂下头,好一会儿抬起头时,眼角已有泪花。她看了看秦老师又看了看秦阿姨,说:“秦阿姨,秦老师,我想你们的意思是——让我成为你们的一家人,或者说做秦老师的爱人秦阿姨的儿媳妇。是吗?”
好久没有说话的秦老师这时迫不及待的说话了:“是的,云霜,我真心爱你,我们一块回家吧。”
秦阿姨也笑眯眯的接过话:“小肖啊,自打看见你,我就喜欢你。怪不得小秦——不说了。小肖,小秦在学校工作是暂时的,眼下我还在位子上,我会考虑的。准叫我就这一个儿子呢?至于你——”
“秦阿姨,我、我不能嫁给秦老师……不能啊……”肖云霜是哭着说出这话的。
肖云霜这话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我们瞠目结舌,几乎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她。她怎么啦?难道她心中还有别的人?
“我……我,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我没有子宫……我这一辈子都不能做母亲……不能呀……”肖云霜几乎是哭着喊出这话的。紧接着,她声泪俱下的讲述了—件不堪回首的往事……
肖云霜16岁的时候从上海下放到我们这个小县城的。几年后,其他下放的知青相继回城了。她于是找到了当时的公社书记,表明了自己想回城的想法。这位公社书记答应了她,并给了她一张招工表。肖云霜交表的那天晚上,这位公社书记强奸了她。肖云霜在耻辱和焦急中等待同城的消息。半年过去了,她并没有等来回程的消息.而是等来了鼓起的肚子。她挺着肚子去找这位书记,却不料书记已经调到县里工作去了。绝望中的她选择了自杀,从村后的鸡公岭跳了下去。万幸的是,她被人救下了没有死,肚里的孩子流产了。一段时间后,她下身流血不止,好心人把她进到公社卫生院,做了手术,切除了子宫。这位调到县里工作的公社书记下乡检查工作时听说了这件事,或许是良心的发现,或许是怕出大问题毁了自己的前程,于是他下令把肖云霜招工回了城,安排在铁路局工作。
肖云霜讲完这些,早已泣不成声了。大家都流了泪,老鲍头的老伴早已抽抽泣泣、哽哽咽咽了。秦老师也泪流满面,秦阿姨没有流泪。但一直铁青着脸.她叹了一门气.问:“肖云霜,你下放是在哪个公社?”
“前进公社。那个书记姓——”
“住嘴!”秦阿姨脸色大变。“呼”地一声站了起来,叫了一声:“秦儿,我们走!”
秦老师没有动脚,说:“妈妈,云霜——”
“闭嘴!马上跟我走。”说完,伸手拉了秦老师一把,两人走出了院子。
小院安静了下来,大家想安慰一下肖云霜,可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叹气。后来不知老鲍头的老伴说了一声什么,好像是说做她的干闺女什么的,肖云霜一下子就扑在她的怀里大哭起来。
那晚上我横竖睡不着,总想骂人,想摔东西,总觉得肖云霜的影子在眼前晃动。后半夜的时候突然想到,肖云霜说的那个公社书记莫不就是秦老师的父亲?从秦老师母亲后来的说话、表情、动作来看.完全有这种可能!这个时候我就想.假如我是公安局长就好,我立刻就把那个王八蛋给拿下,让他为自己的犯罪行为付出代价!可怎么拿?证据呢?
那年冬天第一场雪飘飘而下的时候,肖云霜搬走了。我和妻都上班了,没在家。听老鲍头说,肖云霜是坐小车来的,只拿走一小包东西。出门时嘱老鲍头两口子多保重,还托他向我们告别、问好。
打那以后便再也没见到肖云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