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村的秋天总是在夜晚偷偷光临,先是突然间吹过一阵北风,北风凉丝丝,像一把大扫帚,把夏天的暑热打扫得干干净净。清早起来,嗬!光着身子的农人,下意识地抱起了双臂,张大嘴,贪婪地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这清凉的气息,把体内残留的暑热冲涤干净。
起来起来,还在睡懒觉!
父母亲们被酷暑折磨了一夏,本来极温和的脾气也在一天天见长,日日望着那耷拉着的树叶子发愁,用上了少见的言语,对老天说了许多难听的话。这老天,如果再坚持热上几天,人的嗓子眼里怕是就要冒烟了。总是在突然间,在大家都快要撑不住时,秋天就到了。父母亲们的脾气一下子又回到了往日的温和,叫小伢们起床时,也有了一点装腔作势,声音依然是那么的大,却是软软的,含着情,带着爱,没有了前日的焦灼,没有了一丝半缕的咬牙切齿。孩子们是机灵的,从父母亲的声音里,听出了溺爱与宽容,赖在床上不起来。母亲就从扫把上抽出一根竹条。
说:起来起来,懒鬼,太阳晒到屁股了。
说:再不起来,请你吃竹笋炒肉。
烟村人把用竹条打小孩子屁股称之为竹笋炒肉。孩子们见母亲嘴角噙着笑意,手中的竹条只是在空中挥舞,并没有太把竹条当回事,将身子往床里面蜷,把屁股蛋子留给母亲。
父亲背着双手,开始在他的那几亩田里巡视,像一位大将军,在检阅着他的士兵。父亲这样背着手巡视时,脸上的神情,必定是欣然的。秋天到了,人的心情就好了。植物们被这秋风一吹,也精神了起来,直愣愣地竖在田野里。只是树们却日渐衰落,一阵风吹来,打个哆嗦,抖落一身的叶子。再一阵风吹来,又抖落一身叶子。每天早上,父亲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拿了大竹扫把,丝丝啦啦地打扫门前的禾场。然而第二天,又落了一地。门前的树叶,堆积成了一座小山包。秋风不停地吹,吹了半个月,树梢上就差不多光秃秃的了。只有冬青、刺树、柑子树、杉树,依旧是一身墨绿,只是那绿更显得深沉了,像是在一瓶绿墨水里兑上了蓝墨水,兑上了黑墨水,兑上了红墨水染出来的一样。秋天不像夏天那么浮躁,植物不那么浮躁了,人物不那么浮躁了,连动物们,也不那么浮躁了。鸡不再是这里刨一个坑,那里刨一个坑,然后卧在里面乱摆翅膀。鸡们也开始变得文静了起来。
秋天是个不坏的季节。
母亲们开始把衣服都拿出来晾晒,家家户户门前的竹篙上、篱笆上、树枝上,白的蓝的紫的,开始飘扬着五颜六色的旗。到了日头偏西,母亲就把夏衣收起来放在了衣柜的底层,把秋衣、夹衣、毛衣都放在面上,方便随时拿出来穿。禾场上铺开了两条大凉席,母亲坐在凉丝丝的秋光里上被子。可是母亲的针总是穿不进去,把针鼻子对着亮光,把线头在嘴里咬一下,捻细,线好像也调皮了,故意和母亲为难,每次都从针鼻子旁边穿过去。母亲叹一口气,拿手背去揩眼,却越揩越昏。又把线在嘴里咬一下,捻细了再穿,还是穿不进去。母亲就把针线塞给孩子,说:孝儿,拿去让瞎婶娘帮我穿一下针。叫孝儿的孩子,就接过针线,连跑带跳去了隔壁瞎婶娘家。
瞎婶娘也在门口上被子。瞎婶娘的被子洗得很干净,洗过了,还用米汤水浆一遍。用米汤水浆过的被子挺括括的,很新。
瞎婶娘很神奇,她那一双耳朵比别人的眼睛还管用,老远的,来人并没有吱声,她就能听出是谁来了。她总是能准确地叫出来客的名字。孝儿曾经问过瞎婶娘,您的眼真是看不见么?她笑。孝儿又问,那您怎么能分得出我是哪个。瞎婶娘说:你们的脚步声不一样嘛,满伢子的脚步声又快又响,细妹子的脚步声像猫子样轻,你的脚步声嘛……叫孝儿的孩子紧张了起来。
像一只小猪……
瞎婶娘笑了。孝儿却嘟起了嘴,不满意瞎婶娘把他说成小猪。
瞎婶娘真的很神奇哎,她的眼看不见,却可以自如地在烟村里走来走去,从来都不像别的瞎子那样要拿一根棍,走路时,也不用把一只手伸出来探路。从她家到孝儿家,要下一道坡,再上一道坡,还要过一片竹林。瞎婶娘没事时,爱到孝儿家串门,她说来就来了,走在路上,你根本不会相信她是个瞎子。哪个地方该抬高步,哪个地方该转弯,她心里都有数。烟村的人都说,别看她眼看不见,她的心里亮堂得很哩。
叫孝儿的孩子说:婶娘,我姆妈让您帮忙穿一下针呐。
瞎婶娘就笑,脸上的笑意比秋光还要好看:这倒是稀奇了,穿个针有这么难?亮眼的人倒求上我这瞎眼的人了。嘴上这样说,却高兴地接过了针线,不拿嘴咬线,只用手指沾一下嘴再去捻线的一端,把粗粗的索子捻细了,两只手在针上摸了一下,线居然就穿进针里了。
婶娘,你怎么一下子就穿进去了?
我的手上长了眼睛哩。
孝儿想,瞎婶娘手上真的是长了眼睛!
过雁儿了。瞎婶娘说。
果然,过了不久,天上飞过一群大雁。“安儿安儿”地叫。
瞎婶娘这时会停下手中的活,静静地坐在那里,她听着雁儿远远地飞来,又远远地飞走。雁儿飞得都看不见了,她还端坐在那里。太阳就快下山了,风吹到身上,凉丝丝的。金黄色的阳光涂在她的脸上,像是一幅油画。她就这么坐着。
雁儿雁,挑箩筐,挑到烟村把戏唱,唱个么子戏,么子蛮好七……
每次天上过雁儿,孩子们都很兴奋,都要冲着雁儿叫。
还唱:雁儿雁儿你歇歇脚,头上长了两只角。
为什么一下子扯到头上长两只角呢?烟村的这些童谣,当真是没有一点道理的,简直就是信口打哇哇。然而孩子们相信,只要他们叫得诚心诚意,雁儿们就会落下来让他们看一看的。
雁儿过了,秋天就深了。烟村的早晨,十天有八天要起雾。天刚黑,湖面上远远地就起来了一些烟,烟越堆越厚,越堆越厚,就成了雾。白雾茫茫,把远村近树都罩住了。还有霜。霜降了,天就冷了。早晨起来,手都装在袖筒里,呵一口气,都能看得见。
霜挂在狗尾草的尖上,铺在谷草上。
霜像刀子一样锋利。
秋收过后,烟村就闲了起来。男女劳力们都要去做水利工,去修荆江大堤,或者去搭锚洲湿地围湖造田。瞎婶娘不能出水利工,村里就安排她铡草喂马。和她一起铡草的,是村里专门喂马的马夫。
她和马夫铡草的功夫,也是很让人称奇的。
马夫的铡刀高高抬起,刀锋白哇哇刺眼,瞅一眼,凉气森森。拿一根草,往刀锋上吹,嚓!断成两截。马夫的脸上现出了笑。他正在壮年,有着古铜一样的脸,棱角分明,胳膊上的肌肉一团一团,随着铡刀柄的起落上蹿下跳,像是在皮肉里窝藏着几只小老鼠。铡刀的起起落落像一曲欢快的曲子。
瞎婶娘的右腿下压着一捆草,两手抱草,抬腿,往铡刀口里喂,手和刀锋,不过一寸。
嚓!锋利的铡刀落下,带着一丝凉森森的风,划过她手上的皮肤,刀锋几乎贴着她的手切下。握草料的手收回,紧跟着再把腿下的草往前送出一寸:嚓!嚓!嚓!凭这刀锋落下的凉意,她知道,草料铡得是多么的整齐。一寸长一段,像是尺子量过。明眼人也做不到!明眼人的眼里有刀锋,有刀锋就有恐惧,有恐惧,心就乱,心一乱,草料就放不齐。
真是绝配!在烟村,在整个湖乡,他们远近闻名。
于是,他和她,马夫和瞎婶娘,就这样搭配了干活,他们真的很默契。
一刀一刀,干脆利索。草屑四散开来,濡湿的草心散发出淡淡草香。这是烟村的味道。铡草房里,很快就被这种谷物特殊的香气所弥漫。
他们铡草时,孩子们喜欢在周围打闹。孩子们唱着戏文,瞎婶娘也跟着哼。马夫说,去去去,闹死人了。马夫说完,抬眼瞟瞎婶娘一眼,心里莫名其妙地慌张。瞎婶娘根本不知道马夫在瞟她,可马夫心里就是莫名慌张。马夫觉得在瞎婶娘面前,他就是个玻璃人,肚子里的那一些花花肠子,都瞒不过她。
孩子们冲着马夫做鬼脸,然而还是四下里散了,在外面继续地疯。铡草房里,除了有节奏的铡草声,倒显得格外安静。这安静里,有着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在滋长。瞎婶娘感觉到了,她笑。她其实是很好看的,笑起来尤其好看。马夫大了胆子,看着瞎婶娘。节奏就乱了。节奏在人的心里,心乱了,节奏就乱了。险些就出了大事,险些就铡着了瞎婶娘的手。马夫慌忙定下了神,不敢再看瞎婶娘。
再给我粉个白。瞎婶娘说。
粉白是烟村的土话,就是讲故事的意思。瞎婶娘喜欢听故事。她的男人,名叫老国的,是个哑巴。老国长得很好,她知道,老国有着一身坚实的肌肉,老国还好脾气,是个忠厚人。她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她觉得自己很幸运,能找到老国,说明老天待她不薄。可是老国不能给她讲故事,不能同她说话。
马夫不一样。马夫没有读过书,却有一肚子故事,东家长,西家短,谁家的母鸡突然从野外带回了一窝小鸡,谁家的牛丢了,去问六婆掐时,六婆说只望北方找,果然在北方湿地的苇子里找到了。有些故事是真的,有些加上了他的杜撰。马夫简直是个天生的故事家。这些故事,瞎婶娘听过无数遍了,还是百听不厌。马夫还会讲《罗成显魂》,说罗成七岁能吹掉檐前瓦,八岁学堂爱打人。瞎婶娘不喜欢罗成,她说罗成的心眼太狠。讲《秦雪梅吊孝》,每讲一次,瞎婶娘都要流好多泪。讲《包公案》……这些故事,马夫都是在做水利工时听别人讲的,听别人讲了,他就记在了心里,回到烟村,就讲给瞎婶娘听。
你晓得啵,在天星洲,有一户人家……马夫又开始讲了,手上的动作又恢复了原来的节奏。一讲故事,他的心就不乱了。心不乱,节奏也不会乱。
我晓得天星洲,去年老国就去天星洲做过工。
天星洲有一户人家,男的是个好吃佬,么家伙都吃,天上飞的不吃飞机,地下跑的不吃人,长腿的不吃板凳。
马夫看见瞎婶娘的嘴角泛起了笑意,知道那是对他说话风趣的奖赏。马夫说,那男的不单是好吃,还蛮会做吃的,死猫烂狗子,把肉剥了,先把肉在锅里煮熟,放点姜,放好多辣椒,还放一种花胡椒,吃得口里是麻的,你看我,说着都流口水了。马夫大声吞着口水。
瞎婶娘就说,你呀,要找个媳妇子呢,有个媳妇子照顾着,你就不会这样馋了。
马夫手上的动作一点也没有闲着。“嚓嚓嚓嚓”,铡刀起起落落,铡草房里像是扑腾着一群欢快的鸽子。在外面疯的孩子,也挤进来,听马夫讲故事。
那年冬天,马夫说,天星洲起鱼,起了好些鱼。余下些乌龟甲鱼没人要,那东西,黑不溜秋,哪个敢吃呀。那好吃的男人说,你们晓得个鬼,这些东西才好吃。他捡了一脚盆乌龟甲鱼,剥了一脸盆的肉。男人叫上了村里几个好吃佬,一起生火煮了一锅子乌龟肉,又打了两斤烧酒。几个人把一锅子乌龟肉吃完了。
后来呢?孩子们抻着脖子,咽着口水。
瞎婶娘却有些紧张了,她担心着那些吃了乌龟肉的人。
那天晚上,马夫说,那个好吃佬男人,睡到半夜,突然从床上爬了起来,从床头爬到床尾,嘴里还吐着白泡泡,像一只乌龟一样。一边爬一边说,大乌龟小乌龟一锅子乌龟,大乌龟小乌龟一锅子乌龟。就这样爬了一夜,天亮的时候,就死了。
马夫说完,手上的铡刀不动了,瞎婶娘也忘了往铡刀里喂草。
是乌龟精!马夫说。手上的铡刀又铡了下来。瞎婶娘又开始喂草了。
孩子们说,后来呢?
马夫说,人都死了,还有么子后来。
孩子们不信,问,真的还是假的?
马夫说,骗人的是乌龟。
这天的故事,大抵在瞎婶娘的心底里留下了一个阴影,她好久都没有说话。一整天,脸上也再没有了笑。只到快要收工的时候,瞎婶娘才把地下的草都拢到一起,直了腰,拍打着身上的草屑,又拍打着头上的草屑。马夫笑着说,头上还有草呢。瞎婶娘就去摸头上的草。马夫说,还有,没弄干净。瞎婶娘又去摘,说,还有么?马夫说,还有。瞎婶娘说,你帮我摘掉吧。马夫就帮瞎婶娘摘了头上的草。瞎婶娘突然说,那个男人,他成家了么?
马夫一愣,好一会,回过神来,说,听说是成家了。
可怜,有伢们么?
马夫说,有两个,一儿一女,儿子上小学三年级,丫头上小学一年级。
瞎婶娘叹了气,说,那,可苦了她。
秋风也不知吹过了第几遍,烟村开始变得萧瑟起来。天地间,整天都灰蒙蒙的,风在树梢上跑,拉扯着树枝,树枝的叫声尖锐刺耳。男人老国还在搭锚洲围湖造田。多么冷的天!赤了脚在淤泥里围湖,瞎婶娘的心揪得疼。夜晚,睡在屋里,听着屋外边的风在叫,听着村子里的一只狗子在叫,她念想着老国许多的好。有老国在,这个家,就有了靠山,有了顶梁柱,虽说老国有口不能言。瞎婶娘觉得,有口不能说话,是最痛苦的事,比她有眼不能看的痛苦要深重得多。又想,一个女人,要是没有了男人,那日子怎么过?感谢老天菩萨,把老国给了我。瞎婶娘感到很温暖。可是一个女人总在她的心里晃,那个男人吃乌龟死了,他的女人现在怎么办?两个伢们怎么办?瞎婶娘又想到了马夫。马夫都快四十了,还没有娶到媳妇,光棍一个,这日子也是难过。瞎婶娘的心里哗地一亮,要是让马夫和那女人组成一个家,那该有多好。可是,那女人的家在天星洲,离这里有三十里,还要过河。没有媒人,两个人怎么能到一起。
第二天,瞎婶娘又要听那个故事。
再给我讲讲,那个女人,她怎么样了?
马夫手中的铡刀利索地铡下,瞎婶娘有节奏地将草往铡刀口里摆。
哪个女人?
就那个,男人吃乌龟死了的。
马夫笑了笑,你还记得。
瞎婶娘说,我一晚没睡好,老想着那个女人,男人没了,拉扯两个伢们,怎么活?
马夫说,人总是有活法的。
她,没有改嫁?
大概没有,说是,怕后爹对她的伢们不好。
她是个好人。
好人命不长,坏人活世上。
你这老鸹嘴,别乱讲。
马夫就不讲。嚓嚓嚓嚓……使劲铡草,铡得草屑乱飞。
再说说,那个女人,你晓得的事。
你不让我讲。
我又让你讲了。
……男人吃乌龟死了后,她就信观音菩萨了,不吃肉,不杀生。其它的,我就不晓得了。
瞎婶娘不再言语。铡草房内,只有铡草声像音乐一样,响着舒缓的节奏:嚓-嚓-嚓……
这天收工的时候,瞎婶娘突然说,你要想法子成个家了。马夫说,习惯了。马夫这样说时,又拿眼去盯瞎婶娘,呼吸也急促了起来。马夫的心里有许多的话,可是他不敢说。那些话是多么的肮脏,他为自己心里时常冒出那样的想法而自责,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人,是猪狗不如,可他又止不住那么想。他想说,他习惯了,也不想娶了,能和她在一起铡草,他就知足了。瞎婶娘的心里明镜一样,说,你,今年四十了吧。
嗯哪,冬月十七满四十。
瞎婶娘觉得,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次日清晨,烟村还浸在雾中,瞎婶娘就背了个包袱,包袱里装了两瓶罐头,一斤红糖,拿了根细竹棍,她对隔壁孝儿的母亲打了招呼,说是回娘家去有点事。瞎婶娘就离开了烟村,去找那可怜的女人了。
要过江,她从来没有去过江对岸。她打听到了,顺着那高高的长江干堤,一路往西走,二十里路程,就是调弦渡,在调弦渡过江,就是天星洲。她走得有些急,这条路,她从来没有走过,在烟村,她用不着竹棍,出远门,她要用手中的竹棍开路。
一条大船顺江而下,呜——拉出响亮的汽笛。
天越走越亮,雾散了,太阳出来了。太阳很温暖,她走出了一身的汗,把手反伸到背后,揭开汗湿后贴在背上的内衣,抖一抖,让风钻进去,把汗吹干。一路上,不停遇到熟人,问:
您这是到哪里去呢?
去天星洲。
走亲戚么?
嗯哪。到调弦渡还有多远?
还远呢,也不让老国骑自行车驮你去?
瞎婶娘不说话了,她要继续赶路。二十里路,一条干堤,顺着江流的曲折而曲折,没有岔路,她不用担心走岔路。她的心里盘算着,见了那苦命的女人,该如何去说。那个女人,会同意嫁给他么?她也觉得自己这样去访别人,一个从不相识的人,又是给另一个人说媒,她恐怕不相信。不过没事的,他是个好人,她跟了他,会过上好日子的。
为了伢们着想,也要再找个人嫁了,我可以保证,他会对你好的。
瞎婶娘突然听见有人说话,吓了一跳,灵醒过来,才发现原来是自己说出声来了。她笑笑,小了声,一个人在心里模拟了两个人的对话。她相信,她是能说动那可怜女人的。
走一段路,遇到人,她就打听,离渡口还有多远。还远呢,有十来里吧。还远呢,有六七里吧。还远呢,有三四里吧。不远了,就在前面,我送您去吧。
那,真是太多谢你了,小哥。你是好人,好人有好报。
坐上了渡船,她就开始向人打听那可怜的女人的家。同船的,大多是天星洲人,可是并没有人听说过那么一回事,因此回问瞎婶娘,那女人是天星洲哪个村的,姓甚名谁。
瞎婶娘说,她男人吃乌龟吃死了,晚上在床上两头爬,嘴里念,大乌龟小乌龟,一锅子乌龟。
同船过渡的人都摇摇头,表示不知道有这样的一户人家。
你们没有听说过么?那男人,就是这样死的,你们真没有听说过?
没有听说过,您找她搞么子事呢?
瞎婶娘笑笑,很神秘,好事。她说,找她有好事。
渡船到了江心,江面上风很大。一船的人都不说话,她也不说话。这样一个可怜的女人,她男人又是这样一个死法,怎么这天星洲的人都不晓得她呢?她感觉到了,这次出门访那可怜的女人,可能不会太顺利。
船撞到了什么东西,猛地打了个抖,她往前倒,幸亏身边有人手快,拉住了她。一船人都起了身,船就停稳当了。
到岸了!船老大在喊。
有人扶着她上岸。多谢,多谢,她说。好人哪,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她要一个村一个村地去访那女人了。她走到最近的一个村庄时,太阳已落在了长江的对岸。秋风吹过来寒意渐浓。一天没有吃饭,她却并未觉出饿。终于听到了人声、鸡叫声、狗叫声、牛叫声。空气中飘荡着谷草燃烧的气味。哪家的饭烧糊了。哪家在煮萝卜烧肉。
问您打听个人。
您说。
我也不晓得她叫么子,她的男人死了,吃乌龟吃多了,被乌龟精缠到,晚上在床上爬,说大乌龟小乌龟一锅子乌龟,爬了一夜就死了。
……没听说过……就是我们天星洲?不会吧,天星洲哪家死了个抱鸡母,一村的人都会晓得的,哪里有这样的事。您听哪个讲的?
是真的呢。瞎婶娘说,那女人,她后来信菩萨了,不吃荤……她有两个伢,一个男伢,一个女伢……她没有改嫁,说是怕苦了她的伢……
没有。肯定没有。您访她搞么事呢?
好事。
么好事?要不您再去隔壁问问。
好的,多谢您啦。瞎婶娘又走了另一户人家。她一连问了好几户人家,天就黑了下来,她还没有访到那可怜的女人。得到的答复都是,天星洲肯定没有这样的事。您访她到底搞么子事呢?
这一次,瞎婶娘把她的想法说了,她说,我有个哥哥,今年四十了,人很好,实在,我想给他俩做个媒。
这天也黑了,今晚你么办呢?要不,就在我们家将就一晚?
那,真是太麻烦您了。
瞎婶娘就在人家里住了一晚,一起用过了晚餐。主人家专门打了两个鸡蛋,都夹给了她。她的筷子拨拉了一下碗,就知道是主人家专门为她打了荷包蛋,慌忙说,吃不了那么多。死活要把两个鸡蛋都夹给孩子们,主人家拗不过,好说歹说,她吃了一个荷包蛋。一起聊天,和人家讲了她的家,讲了老实忠厚的老国,讲了实在勤快的马夫。夜就深了。
晚上,她睡不着。怎么会没有这么一户人家呢?听马夫讲得清清楚楚,就是在天星洲的。第二天,天一亮,她从包里摸出一瓶罐头,想一想,把另外一瓶也摸出来,放在了床头的抽屉上,悄悄离开这好心的人家,又去继续打听那可怜的女人。一个村子差不多打听完了,都说没有这么回事,又去访另外一个村子。三天下来,她把天星洲的四个村子都访遍了,终于问到一个上了岁数的人,说是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有一个人被乌龟精缠死了。不过,那上了岁数的人说:那事可不是出在我们天星洲,是出在江那边的烟村,说是烟村有这么一回事,前年冬天,烟村有人来这里修堤,我听烟村的一个马夫讲起过……
秋风一阵紧过一阵。天上又过雁儿了,瞎婶娘拄着竹棍,听了一会雁儿叫。她听见天星洲的孩子们在唱:
雁儿雁,挑箩筐,挑到天星洲把戏唱,唱个么子戏,么子蛮好七……
瞎婶娘笑了,她突然发觉,这次出门很是可笑,简直有些莫名其妙。离家几天了,她从来没有离开家这么久过,她很想家。她只想回家,快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