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磊创作感言:
这几年,我开心地在做一件事,走路和读书。我知道,人的生命是短暂的,我们没有办法延长生命的时间,却可以拓宽生命的空间,增加生命的内容,而这些正是可以用读书和走路来完成的。我要让心灵跟着自己的脚步,从一个远方走向另一个远方;让思想随着自己的眼睛,从一个千年掠过又一个千年;让情感融进自己的泪水,为每一个值得感动的东西去放肆地感动。我把这一切用最亲切的语言记录了下来,亲切得仿佛是独白又像是娓娓地倾诉,并且珍藏在灵魂深处,它将和我的人生一起走向永恒。因此,我的散文写作真的只是为了我自己。塑造着自己也就是改变着世界。
夜饮富春江
一
如果能在一个安静的冬夜投宿在桐庐,并住在推开窗子就能看到富春江的房间;如果灯下夜读,手捧的书上正好有一篇郁达夫先生的《钓台的春昼》,毫无疑问,这个夜晚将是恬静的、安适的、是可以令人长久神往的。前次,因为工作的原因,我来到桐庐,非常幸运地拥有了这样一个夜晚。
对桐庐以及富春江的风物并不很陌生,来来往往总有三四次,老早就知道桐庐这个地名的由来。说的是有一位采药老翁,在江边的山上依着桐树,搭起茅屋,为百姓看病,人们不知道其姓名,就尊称他为桐君,把他住的小山称为桐君山,以后就又有了桐君观、桐溪江,以及被宋代范仲淹赞为“潇洒桐庐”的这些地方。可尽管如此,每次经过桐庐却都有别样的感觉。季节的不同,晴雨的不同,一天之中早晚的不同,留在眼中和心里的印象也是迥然各异。这次夜宿,却还是头一次。
我不知道郁达夫先生在文中所说的“鱼梁渡头”到底在哪里,想必早已无法考证,估计就在这旅店的附近吧。我拣了个临窗的桌子坐下,热腾腾的黄酒端来,我忙问店家,此处是否还有夜渡,店家茫然,说不曾听过什么夜渡,又问,江对面看起来灯火稀疏,可是“十里花田”,店家一笑,十里花田可不止一处,钓台都还有三个,更何况这个季节哪有那映日的黄花。
店家招呼我慢用,我便把目光移向窗外。江面上舟船很少,船上灯火闪烁,向灯影微茫的地方望去,江面上却已起了一层薄雾,天上月色清朗,左边的桐君山依稀可辨,江对面或更远处的富春山景,则只现出一抹黛色,那十里之外的严子陵钓台呢,是不是还象郁先生说的那样阴森清冷。我不禁为刚才急急忙忙的提问感到汗颜,这百里富春山水哪是几句话就问得清的,这千年流淌的一江碧水哪是三言两语就说得透的,同样的今夜,不知有多少代的多少学子把酒临江,嘘吁不止。而我对这片山水能知道多少,我能有幸消受这夜色中的景致,聆听脚下这千年不息的涛声,已经很是不枉了,又何须问那么多呢。
眼前夜色迷蒙,心头却特别的充盈,我可以从远处的灯火里勾勒出一幅山水画卷,我能从河岸人家传来的吴侬软语里听到当年的隐者们如歌的叹息,我甚至担心,这漫漫流淌的富春江在明天早晨会象那许许多多伟大的背影一样从我们的视线里远去。
我不知道怎么不禁用了“伟大的背影”这个词,其实富春江不息地流淌了不知多少年,并还将永远地向东流去,真正远去的只是江边的那几个老人。是江更伟大,还是人更伟大,也许当江水载着人远去的时候,他们是一样的同时地显得伟大。读过几本旧书,就总会有一些无端的感慨。今晚坐在这江边的酒楼上,不禁希望时间就此停住,好让我去追寻隐士们依稀的足迹,去探究他们为什么把足迹留在这不深不浅的富春江边。
二
我国的封建社会太过漫长,文字狱几乎历代都有,读书做学问既是踏上仕途出人头地的必经之路,又是忽然一日身首异处的直接祸因,那么,如果读过书入过仕,而后又疾世愤俗全身隐退,这是许多文人梦寐以求的结果,或者说是一种境界,能做得到这样的一类人常常被称为隐士。他们享受过人间的富贵,又保住了读书人的清高;他们有意无意地给后人留下了不少遗憾,让人们长久地去假设去扼腕叹息。随着这些人的增多,后人把他们的事情和想法总结出了一门学问,这就是“隐士文化”和“隐士思想”。我们在陶渊明身上知道了什么是大隐的淡泊,我们在这富春江边的严子陵身上悟出了什么是“高风亮节”,而同时我们又为“大隐隐于市”这句话感到十分的茫然,到底有没有真正的隐士呢,严子陵、陶渊明算不算呢。
隐逸其实更多的表现为一种理想,它决不是指真正意义上的归居田园把酒桑麻,我们所尊崇的隐士都是怀着大抱负的,而他们之中不少是以归隐显操守,并日日在等待机会的。这个机会东晋的谢安得到了,虽然谢安出山后,每每提及归隐之事“甚有愧色”,但这并没妨碍他成为一代名臣。可最早的两位隐士伯夷和叔齐却没那么幸运,作为商朝的贵族,他们在扣马而谏不成后,选择了归隐,最后因耻食周粟而饿死在首阳山下。
那么,隐士最终还是要成为显士的。如果我们把归隐不作为一种生存方式,而当做一种人生追求,很多隐士就让我们肃然起敬了。恰恰是这批隐士,常能临危受命挺身而出,他们代表着民众和志士的心声,融合着自己对于政治和历史的思考,他们冷静,睿智,无欲则刚,正是凭借着这些品格操守,他们常能书写新的历史篇章。
也有对此持不同意见的,陆游就是其中一个,他写过这样一首诗:志士栖山恨不深,人知已是负初心。不须更说严光辈,直自巢由错到今。
陆游的意思是说,隐士让人知道了,就不是真正的隐士了。按他的观点,历史上是不存在隐士的,史书上有记载的都不能算。我想,真如陆游所说的隐者,他未能给人类社会带来任何东西,他们甚至未能让后人知晓并记住他们的品格,其存在与否又有什么意义呢。在这首诗中,陆游点名批评了严光,而严光严子陵正是富春江上最伟大的隐士。
写到这里,我不禁把思绪收回到富春江里,收回到严子陵的钓台上。可以说,富春江如果少了严子陵,它依然秀丽,却少了许多清逸;它依然雄峻,却减了几分风骨;“七里扬帆”依旧,却没有了闲庭信步的从容;那几十米的险峻钓台怕也只是两块碍眼的顽石了。按严子陵在文化史上的地位,以及他对历代文人的影响,如果没有他,中国文人的整体性格里就少了些许骨气。
上回去严子陵钓台,走的是水路,十几里的行程又是逆流而上,本以为会有些难耐,想不到这一路上在欣赏富春美景的同时,又寻访到一位江上隐者,这人便是被尊为“元四家”之首的大画家黄公望。暂时搁下严子陵,且说说这不可不说的黄公望,以及他的那幅巨画。
黄公望姓陆名坚,说他是隐士,也是指他的后半生,这之前他想投身仕途做一番大事业,却不想由于种族的原因和吏制的腐败,官未做成,竟两次入狱,于是他决定远离尘世,隐居山林,五十岁时正式师从赵孟俯学画,晚年以道人的身份隐居桐庐,历经七载,画成了《富春山居图》这幅旷世巨制。
《富春山居图》我们已无福看到全本真迹,在杭州时,我专门去浙江省博物馆看过这幅画的后半段,而仅这后半截的《剩山图》已是该馆的镇馆之宝,亦是国宝中的国宝。《富春山居图》高 3 3厘米,长 6 3 6.9厘米,后人评价此画时说:凡数十峰,一峰一状,数百树,一树一态,雄秀苍茫,变化极矣。
这幅画的传奇经历我不想在这赘述,我想说的是,这幅写意水墨画其实并非尽是富春山水的如实写照,它表达的是八十高龄的黄公望对这片山水的痴爱情绪。恬淡的笔触,宽舒的布局,峰峦叠嶂,松石挺秀,云山烟树,沙汀村舍,哪怕是淡淡的一抹,处处显露出画者对隐居之地的天堂般的眷恋。
同是大名鼎鼎的隐士,黄公望笔下的富春“浩渺连绵,草木华滋”,尽是人间胜景,而严子陵选择的钓台,则雄浑险峻,气象万千。这样看来,隐士们也并非都心静如水,其隐逸目的和隐居方式也各有千秋。也许相同的一点就是,他们都胸藏万仞,志在千里。黄公望用他的画作流芳千古,严子陵呢,或许他是想用他的节操来彪炳后世,警醒后人。果真如此的话,他们的目的都达到了,他们成了隐之大者。
三
走完十几里的山水画廊,就到了“七里泷”,山势变得雄峻,山峰也开始陡峭,森林茂密,阴绿幽深,半山腰上常有巨石突兀,而山脚江边,则出现一片粉墙黛瓦,这里就是严子陵的钓台了。
历史上的钓台算起来也有十几处,如陕西渭河的吕尚钓台,山东濮州的庄周钓台,江苏淮安的韩信钓台,而据清代学者严懋功考证。“均不及桐庐富春的严子陵钓台。”这一方面由于严子陵钓台风景独特,气度不凡,另一方面由于这钓台处在江南的百里画廊之上。更重要的一方面,还是来自严本人。他的并不复杂的生命历程所表现出来的全部精神就是不慕虚荣,不怵权贵,淡泊名利。正象范仲淹在他所撰《严先生祠堂记》中说的: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其实严子陵穷其一生,并未做出什么丰功伟绩,而他死后却受到历代文人学者以及官员的顶礼膜拜,仅写给他的诗篇就有两千多首,这恐怕并不仅仅是严先生的气节使然,我想其中一定还有一些别的原因。东汉建立以后,光武帝刘秀对严子陵也曾三顾茅庐,严两次进宫又两次退隐,每次都是发现刘秀身边有佞臣而不愿同污,当刘秀最后一次征召时,他早已不问世事,独钓寒江了。纵观中国历史,我想,有谁能够被一代君王自始至终恩宠有加;有谁能够无功无过,来去自由;又有谁得罪了许多权贵,却能毫发无伤,终老钓台。这些或许还得归功于严先生的气节,不过严先生的境遇却不是天下文人能奢望得到的,他怎么能不让人崇敬和羡慕呢。
一位圣贤成了隐士,这是光武帝和严子陵的悲哀,怪只怪富春江的景色太美,怪只怪刘秀的“略输文采”。同样是富春江边的柳亚子先生,却因为毛泽东的两句诗而改变了隐居的打算。
当时建国之初,柳亚子也是担心怕陷入政治漩涡而不能自拔,同时又为进香山拜祭孙中山灵堂没有车用而苦恼,于是他写下:安得南征驰捷报,分湖便是子陵滩。
他以这样的诗句表达了想回桐庐富阳隐居的意思。
毛泽东得知后,随即做了妥善安排,亲自到颐和园,一同与柳先生湖上泛舟,并和了一首七律。由于有了这段佳话,富春江边少了一位隐士,世上多了一个贤臣,人间多了一段故事。看来,有时候,隐士的气节和贤士的责任也是可以融合并统一于一个人身上的。相比柳亚子,严子陵就显得过于执著,他是否是在等待一个机会呢,不得而知。然而我们假如他认可了一个机会,并成为了一代贤臣,那么他就肯定成不了一个比之更为伟大的隐士。少了这位伟大的隐士,却不知这条富春江的一千七百年怎么度过。当然,它还是要不息地静静流淌的。
四
那一晚,酒至半酣,唤店家同饮,问店家可知严子陵,店家说当然知晓,只是觉得桐君更加亲切一些,毕竟桐君是可以为百姓赐福的。
江雾不知什么时候却变得淡薄,月亮已升至中天,更加清朗,也更明亮了些,船上的灯火不如原先的多,都是静止的,江水还在缓缓流淌,只是看不清楚。偶尔有东西掉进水里,水中的灯影随即打散,并无声地荡漾,江上则更显得安静了。桐溪对面的桐君山上没有什么灯火,有一会儿我甚至想,如果这时我站在江边喊两声,会不会有只小船咿呀咿呀地划过来,要是真有,我就可以象郁达夫先生一样夜游桐君山了。站在桐君观外宽宽的石墙上,一边听着观里的晚祈钟鼓,一边遥望着沉沉夜幕里的子陵滩。
不知不觉我已有几分醉意,江风吹来,打了一个冷颤,赶紧回到房间,关上窗户,却不想把这夜的富春江也关在了窗外,于是翻开郁达夫先生的《钓台的春昼》,细细品读起来。郁先生一生都无比钟爱这故乡的山水,并为它奉献了大量精彩的文字,而在写《钓台的春昼》时,他正处在失意落魄之中,难得他在那种景况下,还能写出这样的美文,看来,富春山水真的很醉人很留人。先生在文章里有一段话道出了他当时的心思:真也难怪得严子陵,难怪得戴征士,倘使我偌能在这样的地方结屋读书,以养天年,那还要什么高官厚禄,还要什么浮名虚誉呢。郁达夫先生终于没能成为隐士,却以一个革命烈士的身份被后人永远敬仰,这一片山水因此在拥有了明媚、秀逸、雄峻的同时,又平添了一份壮烈。
渐渐地酒劲上来,便合上书,心想,整个晚上胡思乱想了那么多,真的有点庸人自扰。自己不可能成为隐士,大约也成不了什么贤能,普通人做着普通的工作,尽了所能尽的责任,享受到了普通人的乐趣,真的应该心安理得了。只是希望今夜在这富春江边能作个好梦,明天好以一个好的心情去做明天该做的事。
一枕清霜
一
没有人能够告诉我,这里从什么时候就开满了鲜花,甚至没有谁记得这些花分别叫什么名字,当我看到它们在秋天的时候依然漫山遍野地盛开着,我总想知道草原的尽头真的是传说中神居住的地方、是已经消失了的地平线吗?于是,就这么天真地想着,就这么让心自由地在湛蓝的天空下流浪,也就是在这时我认识了美丽的格桑梅朵。
格桑梅朵就是格桑花,在藏语里是幸福花的意思,这是我在刚刚进入香格里拉的时候当地的向导告诉我的。那会儿正是九月,我踏上了云南这片神奇的土地,告别了所有的烦杂事务,离开了浩瀚的滇池,在大观楼感慨一番之后,就一直往西。我不知为什么香格里拉那么一直牵动着我的思绪,那一方山水那一片天空有一种说不清的亲切让我一想到这个名字就感到几许温暖。我期待着这次旅行,期待着让心灵和脚步一点一点走向心中那个圣洁的地方 ,期待着在那个地方找到已经丢失了的和从来没见过的一些纯净的东西。有人告诉我,春天的时候那里会开满五彩缤纷的杜鹃,而秋天该是狼毒花火红的时节了。
世上没有一种花是这样命名的,当你心里感到幸福的时候,你看到身边有一朵无名小花,那么这花就可以叫做格桑花,或者当你看到一朵小花感到特别喜悦而又不知这花的名字的时候,你也可以称它为格桑花。因此,当我离开丽江几小时停下车向着香格里拉腹地慢慢走着的时候,我感到心里是那么的温暖,我真的没想到这里除了已经凋谢的杜鹃,竟然还有那么多幸福的格桑花在幸福地开着。
我相信眼前这个开阔的山谷就是真正意义上的香格里拉,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和我想象中的“心中的日月”,正如一朵无名花当它开在了心里它就是幸福的格桑花一样。我无需像很多人一样总去探究到底哪里是香格里拉,因为香格里拉是遥远地驻扎在心里和梦里的。
午后的天空蓝得叫我心慌,我不知道它的高低,但我知道只有不停地仰望心里才会安静。白云变幻着身姿仿佛是告诉我那里是他们自由的家园,有一会儿我想我要是一片自由自在的云该有多好;山看起来都是那么遥远,或者说根本无法判断它们的远近,白绒毛一样的雪山就像是地平线以外的,让我觉得它们是超生命的智者正在静静地凝视我们;无数的格桑花覆盖着山丘,反射着从云层里透出的阳光,让我感到它们是那样的鲜活和神秘,鲜活得根本不忍心走近,神秘得根本不能走近;而脚下一片片连天接日的狼毒花却正把这个秋天燃烧得火红火红。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我好想就这样和衣在这个巨大的山谷躺下,我感到时光就像天上悠悠飘荡的白云,你看着它它就不走了。心里有一点说不清的感动,如果上天再赐我一生,我愿意就在这样的地方就这样开始……
或许当年正是和我今天一样,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也走在这样的草原上,他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写的《消失的地平线》里这样告诉我们,“香格里拉是那样地可爱;那深深蕴含于它秀丽高雅的芯蕊之中的那份神秘让人为之怦然心动。那清凉的空气静谧得似乎停止了流动。”书中说大约在七十年前,几个英国人因为避难而迫降在一个叫蓝月山谷的地方,这里四面雪山环绕,只有冰川峡谷、森林草甸、湖泊寺庙,没有贫穷和仇恨,只有开满山野的鲜花和健壮的牛羊。这里的人都很长寿,人们自由自在地静静享受阳光和雪山以及自然界的一切。在这里时间是没有意义的,蓝天下到处挂满了经幡,喇嘛庙永远都香火缭绕,庇护着这一方生灵。后来他们就留在了这里,香格里拉就成了西方人心里的世外桃源。
这是一个许多人都知道的故事,可当我实实在在走在这片土地上的时候,我其实并没有想起这些往事,我只想着一直往前走,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牵引着,或者说更像一种召唤,也许这正是一种皈依的状态,正是那种说不清的亲切的来由。人的心灵有时强大得能容得下所有的俗事纷扰甚至苦难,可当面对这陌生的纯净的时候,却渺小得只能选择屈服。是的。我必须搁下心里的一切,甚至包括许多熟悉的文字和修辞,我只能这样写下我的感受,我无法告诉你我看到的一切,我正努力记录下我的心境,而这个心境早已被荡涤得清清明明,我需要并甘愿被某种意念主宰,我需要在这个时刻坐在自己内心早已熟悉的地方安静一会儿。对了,这就是我潜意识里要寻找的心的故乡吧!
在藏族同胞里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不管是谁,只要找到了八瓣格桑花,就找到了幸福,而且这花总会为你的女子带来美好的时光。那么,我的格桑梅朵在哪里,我知道它就在我边上的一个地方,我相信它会和我一起把幸福送给我心爱的人的。
是啊,终究还是俗人,终究还有许许多多的情怀萦绕于心,又怎能做到超然出世了无牵挂呢?又怎能把一颗火热的心完全融化在清凉的风里并一同消失在地平线呢。而当一些情感它本身就纯净得宛如这高原的雪水,它何尝不是上天的恩赐,它正是上天要求我们记住并永远珍藏的。仰望着松赞林寺雄伟灿烂的金顶,我在心里祷告:无量的佛啊,赐我们爱和幸福,让我们在滚滚红尘里按您的旨意渡我们自己吧!
二
走累了,我在一个小海子边坐下,望着面前的一大片水,忽然有个奇怪的问题在脑子里产生,如果大观楼上的孙髯翁来到香格里拉,或者他到过香格里拉,他还能写出那“天下第一长联”吗?它会有另外一番感慨吗?之所以产生这个疑问,恐怕是因为我刚刚离开大观楼吧!不敢自比前人,孙髯翁面对的是万顷滇池,千年沧桑,而我面对的是百里花地,一己私情,但同是读书人,又同样面对着这方神奇的土地感慨于心,这中间多少有一些对生命和世事的看法是传承着同一文化脉搏的,因此姑且这么联想吧!
孙髯翁活了八十多岁,见证了中国历史上的康乾盛世,而他本人的经历也几乎和时代同步,他年轻的时候家境富足,步入老年则贫病交加,他一辈子拒绝应试没能入第,所以后人称之为布衣诗人,应该说他对世事人生的看法是比较客观的,让我感到惊奇的是他曾经描述过他心目中的理想社会,而这个理想社会竟然和外国人眼中的香格里拉那么相似。他遐想着“别宫离馆规仿土茅之制,则春风过处,村村闻赛鼓之声,秋露溥时,处处见烹葵之乐矣。”意思是做官的也和百姓过一样的日子,那么无论春风秋露到处都会是快乐祥和的了。
那么,孙髯翁眼里的“四围香稻”、“九夏芙蓉”不正是香格里拉的蓝天碧海、格桑梅朵吗?它们真的是不可以辜负的。
如今的大观楼已经没有了旧制,当年只是两层,却已经吸引了“高人韵士,选胜登临”,孙髯翁的长联问世以后,到了道光年间才增建为三层,现在看到的大观楼基本上是光绪二年重修后的样子,而大观楼周边的公园则是百年之中不断修建起来的。我不知道“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的壮观景象当年在楼上能否看得到,但大观楼因为长联的出现而为世人所知是不容置疑的。中国的名楼很多,但比较权威的所谓江南四大名楼是一直把大观楼包括其中的,这恐怕也是因为这副长联可以与黄鹤楼诗、岳阳楼记、滕王阁序相比肩的缘故吧。
我还是先默诵一遍这副长联吧。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孤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蛮早的时候我就能背下这副长联,后来我向我的恩师、中国楹联学会名誉主席常江先生请教这副对联的艺术特点,先生饶有兴致地说,下联中的一个字值得考证,那就是“费尽移山心力”的“心”字,因为下联中第二句“注到心头”里已经出现了一个“心”字,而孙髯翁作为一个老学究肯定知道要避免在下联中出现同一个字,并且上联在此处也没有同字。其实道光年间的云南总督阮元曾经把这个“心”改为“气”,不想却备受指责。那么孰是孰非,就成了一个文化迷案了。其实这会儿我站在香格里拉的碧塔海边上,我的眼前不时闪现那浩瀚的滇池,我没有办法像刚来时那样心如止水。是啊,无论是心力还是气力,面对着千年如此静止在那儿的雪山和湖水以及漫山遍野的花草,我们除了选择和它们一起静止一起参悟,又能有什么作为呢?所有的伟烈丰功移山心力在这里真的只能付与苍烟落照。像珍惜心里的格桑花一样珍惜生命中遇见的人和生活中的点滴美好恐怕是唯一应该做的。同是登高远望,孙髯翁的确有过人之处,纵谈古今,气魄恢弘,最后落脚在自己内心,这种对历史沧桑对岁月无情对人生苦短的感慨是理性的是客观的,没有必要像有些学者那样批评作者没有展示人民的力量,没有改天换地的豪情。其实能真正认识到自然的伟大以及个体生命的渺小,就是在今天看来都是难能可贵的,又有几个人注意到孙髯翁曾经勾画过的香格里拉式的理想社会呢?
如果孙髯翁到了香格里拉,也许他就会沉醉在这和谐美好之中,也许就不会有那副长联,因为这儿没有那副长联,真的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三
傍晚的时候,我又离开车子向草场走去,这时的我不再像希尔顿那样总是睁大惊奇的眼睛,也没有了孙髯翁的苍凉的感慨,我什么都没想,身心从来没有这样纯净得仿佛成了虚无,我安静的一步一步在慢慢走。
香格里拉的天变得很快,先头还是如洗的蓝天,这会儿却不知从哪儿涌出那么多云彩。太阳慢慢地在天边落着,光线穿过云层时,不但把云染成火红,还把眼前的山和山上的花草映照得五彩斑斓,远处的雪山,可能因为海拔更高的缘故,它们仍旧沉浸在阳光里,它们看起来不完全是白的,似乎还带着些红色和金色,此刻这些山就像神一样在远远地凝视着这里 ,它们呆着的地方真的就是地平线吗?
草原上的狼毒花不像中午的时候那么火红,但一丛一丛的依然十分炫丽,一动不动地似乎还透着一点诡异。这花也可以被称作格桑花,春夏时节它会呈现各种各样的黄色而炫丽迷人。据说狼毒花原先是生长在山上的,后来它们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占据了草原,此刻正是它们把香格里拉的黄昏装点得如此动人心魄。
三三两两晚归的牦牛绕开狼毒花正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也远远地跟着牦牛慢慢地走。不远处散落着一些民居,高大的青稞架上挂满了干草,夕阳在那些干草和白色的屋顶上洒满了红色,五彩的经幡挂在青稞架和房顶之间,在这个无风的傍晚,它们和晚霞一起把天空渲染得庄严而凄美。
几个藏族居民正在家门口做着事,也许这时是他们一天之中稍显忙碌的时刻,大人们把牦牛赶进房子下面的围栏,孩子们在路边收拾用来出租给游客照相用的藏族服装,房子后面升起了一缕炊烟,这家的女人应该已经点起了火炉。我感到了他们正向着我微笑,这笑容写在他们红红的脸上,与他们暖和的目光一起向我迎来,在这样的笑容面前我的心变得特别的妥贴,虽然他们幸福地生活在这里并不为许多人所知,可我觉得好像和他们早就认识一样感觉无限的亲切,而这一片平静祥和似乎正是我在心里神往过无数次的梦里的香格里拉。像我前面说的,如果真的能借来一生,我愿意从香格里拉开始,我要让自己的心灵和眼睛如碧塔海的湖水般清澈透亮,我要拥有永远挂在脸上的和他们那样的天然的笑容和暖和的目光。
暮色渐浓,孩子们身上的民族服装依然鲜丽。我决定要走进一户好客的香格里拉人家,我要和这家的藏族兄弟喝一碗青稞酒,在他家的火炉边听他们唱一首地道的藏民歌,听他们讲一些生活中快乐而有趣的故事,还想在月亮出来以后一个人去开满格桑花的草地上躺一躺,头枕清霜,和白天一样仰望宝蓝色的天空,去聆听自己平和的心跳以及我听得懂的香格里拉纯净的天籁。
月碎沱江
一
一场暮春时节的雨早不下晚不下,却偏偏在我们将离开凤凰的时候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使得本来就浮在心里的一丝感伤更加地挥之不去。
雨是在清晨的时候下的,滴答滴答的雨声早已把我唤醒,我没有随即起来看雨中的小城,却努力地在迷迷糊糊里一点一点拼接昨夜的残梦,寻找凤凰留给我的和我在凤凰感受到的一些别样的东西。可是,我的梦里没有出现沈从文先生清瘦的身影,也没有浮现湘西如画的风景,以及翠翠姑娘俊朗的笑靥,却依稀闪烁着昨夜沱江里满江的河灯和轻波里散碎的月影。是的,也许我真的还没有走近湘西,也许我从一开始就错带了那点伤感的情绪,也许沈从文的笔端流淌出来的从来就只有爱,我不甘心就这么匆匆地来去没有感觉。那么,我是该带着预定的情怀去寻找那远去的爱,还是该带着爱去走进沈先生博大的情怀呢。初到凤凰的时候,作协的黄世英主席就给我布置了写篇散文的作业,他说这里一定有能够打动你的地方。坦率地说,我的确有感慨,有领悟,有追思,甚至还有叹息,然而当所有这些纷乱地交织在一起时,我好几次拿起了笔又无奈地搁下。该从何处落笔呢。我知道没有湘西这片神奇的土地就孕育不出沈从文这位一代文豪,而没有沈从文,湘西怕也只能长久地悄无声息地美丽着。还有,翠翠在哪里,我能寻访到吗,我能把笔尖轻轻地落在翠翠的渡口去探究远方的人到底有没有回来吗。世上有的民族和地方会因为一个人的存在而声名远播,而眼前这个地方却很少见,它因为一个并不曲折的没有结果的爱情故事、一位故事中的纯朴的女孩而让无数人踏歌寻翠,嘘吁不已。
面对这一切,我分不清谁轻谁重,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因果关系,沈先生、翠翠、凤凰、湘西,他们是那么浑然天成,我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切入点。
二
夜幕里的沱江是安静的,却也在不息地流淌着。
倒影在水中的半轮明月,正被水面的波纹分成许多小块,闪烁着,荡漾着,缓缓地移动着。“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在另一个叫酉水的河里,月亮该也一样像一群金色的精灵吧,那水边叫茶峒的街市不知会不会还和昔日一样宁静。
茶峒就是沈从文笔下的“边城”,我试着向凤凰的人打听,他们告诉我,茶峒离这里不近,是个镇,比凤凰小许多,也破旧许多。我没有接着问下去,没有问他们知不知道翠翠,我相信他们会肯定地回答我,但我想问的是一个真实的人,就像打听老家的一个故人一样。听说在茶峒的一个小岛上有一座翠翠的雕像,是一幅沉思的模样,后面还有那只大黄狗。我无法想像雕像的动作和表情,其实也不愿去设想。忽然似乎明白了,翠翠应该是没有固定形象的,她就应该像倒影在水中的月亮一样,以不同的姿态、不同的美丽留在不同人的想像里,时间越久远,就越朦胧。
我可以承受沈先生的离去,我可以在凤凰的老街上,或在我的书桌前深切地缅怀他。但是,我不愿接受翠翠的不存在,我相信她曾经就生活在这一带,我知道因为她的存在,这里后来就有了许多叫翠翠的女子,凤凰就出现了许多叫翠翠的店铺客栈。在街边上,我随手翻开一本书,书中有两句诗一下撞进了我的眼帘。“渡口一条乌蓬船,仿佛梦境泪湿衫。”茶峒,你真的就在这沱江的上游吗;翠翠,你真的只能留在人们的梦境里吗。
茶峒的交通不便我是后来知道的,茶峒、凤凰乃至湘西自古以来就十分闭塞。在凌宇先生著的《沈从文传》中对二十世纪初的湘西有一段较详细的描述:“一连几个小时在不见人烟的深山里走,你便有机会领会什么叫天籁地籁,寂寞会阻塞你的嗓子,让你心里发慌。路旁忽然一座烧毁的屋,一具开始腐烂的尸体,一丛红得凄惨的山莓。天黑前遇到一家客店,你得赶紧住下,再下去又是十几里没有人家。第二天再上路时,雨后松湿的泥路上,留有老虎路过时的巨大脚印。如果运气不好,即使是大白天,也会碰到强人拦路抢劫。”这就是在历史上被称为“苗蛮匪区”的湘西,凤凰的行政设置是在康熙年间,正式称凤凰县则是在民国二年。凤凰是沈从文的出生地,在《湘西》一书的题记中,沈从文写道:“当我拿起笔写到这个地方种种时,心情实在很激动,很痛苦。觉得故乡山川风物如此美好,一般人民如此勤俭耐劳,并富于热忱与艺术爱美心,地下所蕴集如此丰富,实寄无限希望于未来。因此这本书的最好读者,也许应当是生于斯,长于斯,将来与这个地方荣枯永远不可分的同乡。”这样看来,沈从文对湘西的爱是不止于寻常风物的。
我终于没能去茶峒,我和许多游人一样,就把凤凰当成了沈先生笔下的茶峒了,好在据说除了规模不同,风土民情是基本差不多的,更何况凤凰还有沈先生的故居和墓地。这是不能不去瞻仰的。
三
凤凰的一切似乎都与沈从文有关,也正因为如此,它才显出了它独特的风情。在这里,人们触摸不到太久远的历史,却可以感受到小城的变迁。城墙是老的但并不古老,吊脚楼是不断翻修了的,“溪桥夜月”也早已被“虹桥烟雨”替代了。沱江水不息地流淌,它早已洗去了边城的匪气,带走了旧日的人喊马嘶。划船的不再是江西的商人,尽管他们会称自己是江西商人的后裔。
逝者如斯,世上没有一样东西能经受时光的考验,没有什么能抗住流水的冲刷。人们可以无休止地修复一些历史遗迹,但是却无法恢复其内在的精神。有时我想,我们为什么要绞尽脑汁地去重现呢,让我们一起和它们随着岁月往前走,顺着流水往前淌,岂不更好。我们为什么不愿还历史发展的本质和进步的足迹呢。“日月交替,因之产生历史。”面对大半个世纪前沈从文说的这句话,我们真的应该汗颜。
吊脚楼上伸出来的笑脸还是一样的亲切,但却不是呼唤水手客商的。窗台上的灯笼还是高高地挂着,却都亮得耀眼,那种迷离,那种暧昧已无从找寻,谁还能读懂那倒影在水中的灯语呢。
然而有些东西是仍然能实实在在感受到的,并且可能永远不会变,那就是沈先生笔下的湘西纯朴的民风。沈先生在写《边城》的时候,其实是在怀旧。那么,我们今天来凤凰,则是更深的怀旧了。怀旧并不颓废,我们是在和先生一起呼唤那些曾经驻留在我们心里的,弥漫在我们周围的美好纯洁的东西。
在凤凰虹桥桥头的街市上,有一些年老的妇女在卖着银饰。她们并不太说话,她们更多的是默默摆弄自己的货物,她们爱这些东西,她们是想客人们也像她们自己一样爱上这些东西。有一会儿我想,离开了这灯影迷离的街市,她们要走一段漆黑的山路,然后来到一个渡口,就可以看到对岸自家的灯光了。据说在凤凰买这些小物件可以随性地还价,也可以完全不用讲价。杀价并不会招来怨恨,不讲价也不会挨宰吃亏。这就是湘西人,以及他们的淡定。他们并不悠闲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仔细把玩自己的东西,他们不会对外乡人显出特别的殷勤,也不会流露出冷漠。他们的言语不多似乎是告诉你,你就是一个寻常的过客。
在沈从文的《边城》里,老艄公在集上买肉颇为有趣,他怕别人不要钱,拿起肉就走,扔下钱就跑,不需称量。的确,秤可以称出物品的斤两,却如何能称出和谐的乡情呢。在沈从文的作品里,门口挂着灯笼的女子,会为她钟情的汉子日夜守候。在女人悠长的梦里,她看到船来了,灯影一散,正是自己的男人,女人便疯了似地冲过去。“全个身心为那点爱憎浸透,见寒作暖,忘了一切。”沈先生没告诉我们这些女子是怎么想的,但我们分明能感到一种爱的存在。这爱也是无法称量的。他们在第一次就称量过了,觉得值,他们就认了,这个女人就觉得她值得用一生等那个男人。这一生一世的爱什么秤能称出它的分量呢。
那晚,或许天上也有半轮月亮,年轻的沈从文在下船时,听到一个人唱《十想曲》,曲调卑陋声音却清润悦耳,他知道那是由谁口中唱出且为谁唱的,他在河边寒风中痴了很久。
四
在沈从文笔下多次描写了湘西的月色。“月色极其柔和,溪面浮着一层薄薄的雾。这时节对溪若有人唱歌,隔溪应和,实在太美丽了。”沈从文当然知道,这世界每天都在变,湘西也会跟着变,但他同时知道,不变的或许只有这永恒的故乡的明月。即使他看到今夜江中的碎月,他也一定会认为,这样的月亮正可以洒满一条江。这是我的臆想,根据就是沈从文对湘西的生死眷恋。沈从文在离开湘西后直到去世没能再回故乡,正是这种眷恋,使得故乡在他的心目中越来越完美,因此,他选择了魂归故里。
是的,我们该带着敬仰的心情来缅怀沈从文先生了。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沈从文是个典型而独特的存在,从他青年时离开湘西直到去世这段时间来看,他是寂寞和孤独的。他在湘西生活了二十二年,却一生都把自己称为“乡下人”,这个称呼一方面说明了他对故乡的挚爱和深情,另一方面又明显地流露出他对人生的无奈和对社会的深深的失望。他在乡下生活时间并不长,却一生都在讴歌这块神奇的土地。他似乎一直想说服人们,在那个被称为“蛮夷之地”的地方才能找到人世间至真至纯的东西。或许正是因为他对这个世界的怀疑和不信任,他的作品很长时间被所谓主流文化轻视。被认为是背离现实主义的唯美主义。对此,沈从文并没有过多争辩,他说:“我倒不明白真和不真在文学上的区别,也不能分辨它在情感上的区别。文学艺术只有美和不美,精卫填海,杜鹃啼血,情真事不正,并不妨事。”
初读《边城》时我还不太大,当时的印象只有渡口、黄狗、翠翠、艄公、和对岸唱歌的傩送。或者说留在我记忆里的就是一幅画。后来我开始系统接触中国现代文学,我知道了朱光潜先生说过《边城》“是在世界范围内已受到热烈欢迎的一部作品”;还非常认同美国学者金介普的一段话,他认为《边城》是世界上文学学者永远要看,而且要给自己的子女看的作品。
我开始一篇篇地重读沈从文的作品。在《沈从文自传》中,我看到了一个矛盾着的沈从文。他怀念故乡的美好情景,同时又记得兵荒马乱时的许多杀戮和死亡。他真的当过一名士兵,而这名士兵正是在征途上完成了每个学者都要完成的苦读。如果说沈从文在写《长河》时还带着为故乡正名的功利色彩的话,那么《边城》则无疑是他对湘西的挚爱,和对人性美的呼唤了。
这样就可以理解沈从文何以能从一个士兵转变为一个关照生命,追崇人性美的作家了。他感受过最美的人性,也看到过最惨的杀戮。他有他“自己的尺寸和分量,来证实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沈从文始终没能融入旧时代的城市文化,也没有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民主主义者。他呼唤建立新的文化人格却一无所获。他最后选择了停止写作。这无疑是中国文学的一大遗憾。而这些或许正是沈从文去世后备受中国乃至世界尊崇的原因之一。
在凤凰时,我怀着虔诚的心情去了沈从文的墓地。听涛山下,树木繁茂;沱江岸边,芳草凄凄。沈先生的墓地就坐落在这寻常而幽静的地方。墓地是一小块狭长的平地,没有坟冢,却在埋骨灰的小丘对面竖着一块五彩巨石。在这块石头上镌刻着沈从文的一句话,“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巨石的背面是姨妹张充和撰写的一幅联,“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字其人。”联尾四字正是“从文让人”。在墓地下方还有一块石碑,石上刻着同是湘西人的大画家黄永玉的一句话,“一个战士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墓地上没有香火,却有无数的黄花点亮丛林。我想,如果说“从文让人”概括了沈从文的品德风骨的话,那么,黄永玉的话则显出了几许悲壮,他告诉了我们一个战士的倔强,一个文人的博爱,和一个游子的赤诚。是的,一个战士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五
话又回到开始,难怪我在看《边城》时总有一丝莫明的伤感,原来这里面有沈从文那么深沉的情感,那么厚重的叹息,那么执著的呼唤。这种情绪不知打动了多少人。翠翠是那么美好,她的身上集中了人世间最珍贵的美,然而翠翠又是悲剧的,她的相依为命的爷爷老去了,爱她的人为她淹坏了,而她爱的人却已远走他乡。“这个人也许永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我无法回避内心的伤感,我知道很多人就因为这句话而来到凤凰,我懂得爱是一种至真的美。而一种没有结果的爱呢,或者说一种似有似无的从未表达过的爱呢,它也美吗?回答是肯定的,那点缺憾恰恰是人性升华的空间。我懂了,这正是沈先生在呼唤我们内心的最真最美的人性,我又怎能不为之感动。我终于为我初来凤凰时的那点情绪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凤凰渐渐模糊在雨雾里,听涛山也变得亦真亦幻。我忽而又想起了昨夜的一江河灯。河灯只碗口大,中间点着个小小的蜡烛,放灯的人在上游把河灯放下,河灯就随着沱江的轻波缓缓流去。据说每一个河灯都寄托着人的一个心愿或一个祝福,它会一直飘到你看不见的地方,然后出现在你要祝福的人的梦里。有一会儿,我恍惚得分不清,哪些是河灯,哪些是星星,哪些是沱江里的碎月。
秋以为期
已经中秋了,院子里的几株四季桂却迟迟没有开花,像是忘记了以往的约定。而每到这个时节,在老家生活的那段时光以及深藏心底的一些人和事,总是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像一缕秋天的晨雾一样轻柔地飘进我的梦里,纯净地覆盖在我的心上。
在我小的那时候,乡下人是并不太在意哪天是几月几号星期几的,他们更在意的是节气,谷雨的时候要插秧播种,清明时节要素衣寒食,秋分是把秋季一分为二却正好又是月圆之时,团圆了去收获或收获了来团圆共享则自然成了这时的主题,而冬至一过,不管日子多么艰难,都要开始准备新年了。除了这些,还有不少东西总在提醒着人们日子的远去,“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孩子的衣服嫌短了,老人的胡子变长了。
每年,我都忧伤地看着油菜花开了又谢了,开心地等着满树的桑果由青变紫,而连通着长江的河水由浑转清的时候,我知道秋天就要来临,水边的蓼花应该盛开了。
其实在老家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花叫蓼花,我们都称它狗尾巴花,这花在九月和中秋的时候开得最好,一大片一大片地簇拥在水沟边上,它茂盛得让人不太敢走进,生怕花丛里会有什么小危险,而它鲜艳得也让人不忍心去践踏。无人欣赏却干净水红。后来,我在清人纳兰性德的词里读到这样两句:“燕子矶头红蓼月,乌衣巷口柳扬烟。”这才知道原来狗尾巴花就是蓼花,也叫红蓼。我那么多次在燕子矶的水边走过,却并不知道蓼花的花名和花语。也许那是年纪还小的缘故,也许那时还不曾懂得什么是离别和思念的滋味吧。“江南江北蓼花红,都是离人眼中血。”从琼瑶笔下的紫薇口中听到这两句,才知道原来这不起眼的花竟代表了离愁别绪。
在这个秋雨蒙蒙的上午,窗前独坐,我忽然那么想去找找蓼花,不知道它们是否还和昔日一样的鲜丽。这一刻我的心里安静极了,安静得让许多往事可以像水一样流淌出来,让许多生命中珍贵却不常想起的情景一幕幕地展开。这或许是伤秋情节吧,或许在秋风秋雨里是不可以读纳兰词的,可又一想,有谁能像这位大清第一公子一样,把人的那点心思那么深地看透又那么淡地吟出;有谁曾经在我后来也站过的地方写下过“红蓼月”呢?这么想着,心里竟泛起一片温暖的涟漪。
喜欢纳兰的词真的就是从我知道他在燕子矶上站过开始,有位朋友也喜欢他的词,我们曾相互提醒不要太深地去感受词境。的确,绝代公子虽英年早逝,却独领清词三百年,真的是不同凡响的人物,“家家争念饮水集,纳兰心事几人知。”我相信纳兰的才情覆盖了他的人生经历,同时也相信有人说的,读他的词读冷了窗外的纷飞暮雨,读瘦了风雪中的一支寒梅。
而我在秋天来读,却让我读暖了手中的一杯冷酒,心里的缕缕情思也早已随着细雨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没能找出第二首纳兰留给我家乡的诗词,而故乡留在我记忆中的除了许多刻骨铭心的人和事之外,却多了那一片片红蓼,于是每当梦回江南,色彩也明亮多了,这里有早春的油菜花,有小桥边的红药,有秋天里纷飞的芦花,还有就是,点缀在瑟瑟芦花中的串串红蓼。秋天的美也许正是因为它承载了无数美丽的怀念。
记忆中的秋天是非常忙碌的,春夏两季的辛苦都要在这时去收获,这是一段能品出土地香味的时光,大人孩子都得下地收割,收回来的玉米和黄豆红薯要赶紧晒干,不然秋雨一来,它们很容易霉变发芽,那可就不得了,那可是一个冬季的口粮啊,生活的滋味就是这样每一点甘甜里都掺杂着一点苦涩,每一点苦涩里也能品味出丝丝甘甜。当我知道这些之后,很小就学会了很多农活,并且学会了在秋天的夜晚看看天,盼着明天是个秋阳高照的好天气。
那时的晚上最喜欢跟大人们去河边照螃蟹,秋风起,蟹脚痒,晚上,在屋后的小河边,铺上干草,点起油灯,把一条网铺在河底,就等着螃蟹牵动网绳了。
回想起来,那时的我并不太期望螃蟹上网,似乎更迷恋那一段等待的时间。月亮亮汪汪地挂在天上,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狗叫,这时真的能听到小虫子掏洞和鱼在水里游的声音,我想,那是离一些弱小的生命最近的时候吧;我想,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才会暂时忘记乡村生活的寂寞和农事的辛苦,同时享受自己独有的生活滋味吧。
现在野生的螃蟹已经很难见到了,也没有人照螃蟹了,然而我还一直记得当时的情景,也许我再也没有机会那样心静如水地去聆听那么纯净的天籁了,这怎能不让我在秋风里感到几许失落呢!
真想和秋天有一个约定,约定在它的暖洋洋的太阳下,躺在同样有些暖意的草地或沙滩上,读一首也是温暖的诗,然后看着白云在天上缓缓地移动,并且就这样久久地看下去。
那时候我最喜欢在秋天的田野里躺着看书,贪婪地看着到处找来的书,并没有什么目的,就是喜欢,同时喜欢那份宁静,喜欢在这时感受时光的慢慢流逝,和因此而带来的莫名的伤感。不知是那一年,父亲给我买了一本《诗经》,那是一本很薄的书,但有不少字词注释,大体上能看得懂。我如痴如醉地读着,那些简约的文字让我的思绪随风清扬,我相信我们的先民就是在这样的土地上歌唱着这片土地,我相信这是中国最好的诗集。我爱着这片土地因而喜欢这部诗集,也因为喜欢这部诗集更爱家乡的土地了。九月读诗成了我的一个情结。
《国风·卫风》里有首《氓》 ,第一段是这样的:“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衍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情况大约是,在中原的淇水边上,有一个农家小伙子,他每天都笑呵呵的,这一天他抱着自家产的土布来到集市,打算换点丝回去,其实啊,他哪是来换丝,用姑娘的话说,他是借故来和我私下商量婚事的。走的时候,姑娘送他送到了清清的淇水边,又送到顿丘的弯弯山道旁,姑娘对小伙子说:你不要怪我有意拖延婚期,你还没有找好合适的媒人来提亲呢。你呀,别发脾气了,我们就把秋天定为我们的结婚的日子吧!
接下来,姑娘每天都登上村口的土墙上,盼着小伙子的身影,盼得泪水都出来了,终于有一天,小伙子来了,姑娘不好意思地说,赶快把你的车赶过来,把我的嫁妆搬过去呀!
后来,乡下的识字的人把他们的故事编成了歌谣,于是人们在劳作的时候或在地头休息的时候就唱着这歌谣,排解一些辛苦和寂寞。又后来,乡路上走来了官府的采歌人,他摇着清脆的铃铛,就把这首歌记录下来,以后就有了最早的诗集了。
也许这样来解读《诗经》真的会贻笑大方,但我觉得在我家乡的秋天的田野里才能读出先民们的真性情。我相信《诗经》是属于最普通的乡民的,因而它无论是自由率性的还是含情脉脉的,都是原生态和无法修改的,而且它永远应该是乐观的。它们和史实并无多少关联,它们是每天都在发生的有趣的事情。
《诗经》的“经学化”从《毛序》开始,我没有看多少历代儒家的索隐,甚至也很少看现当代学者的以诗读诗”,我只怀念我读诗的那些个秋天,因为我在那里读到了阵阵爽朗的笑声和无数先民的往事,我听到了来自大地的自由的歌唱。
写到这里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一轮秋月正在薄云里缓缓穿行。世上没有什么媒体能够比得上月亮,明月当空,只要两个人同时一抬头,无论天涯海角,思念马上就像水一样流通了。
是的,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了许多美丽的约定,就像《氓》里的“秋以为期”。我想在这个秋天去看蓼花,去回想一段乡间旧事;想去读一首纳兰的词,在有些凄恻的词句里寻找淡淡的柔情;我会在一个暖洋洋的午后去重读《国风》,和那时的人们一起为“杨柳依依”而陶醉,为“蒹葭苍苍”而惆怅。秋天因为有思念而减少了许多萧瑟,那么我要在这个时节去想一个人,去想当年我们在一起的那些个日子,还要去问问这个人有没有也温暖地想起了我。
院子里的桂花树沉睡在月色之中,如果它们还记得去年的约定,那么它们过不了多久一定会开花儿的。
匡庐晚钟
一
每次与外地朋友通电话,末了总要说一句:欢迎来江西做客,我们一起去登庐山。可当朋友真的来了,却总为如何登山而费难,是真的爬好汉坡上去呢,还是驱车直到牯岭。朋友中多有儒雅之士,如果走好汉坡,登三叠泉,怕是体力不支,显出狼狈;可如果只在牯岭或山顶转转,又怕怠慢人家。虽然牯岭已是难得一见的天上的街市,但它毕竟不能完全代表庐山,若是把庐山比作一部百回大书,牯岭所书写的大约只是后面的几回。
话是这么说,其实我也没有真正地攀过好汉坡 ,可却从未放弃登一次的念头。我一直认为山是有生命的,人只有在登山的时候,才能与这个伟大的生命进行交流,每一次剧烈的喘息和每一次牙关紧咬,都是对生命的一次原始的体验,是一次心无杂念的回归。
因此当我在这个深秋的傍晚试着在好汉坡爬一段的时候,心中是怀着对山对生命的敬意的。
从山谷吹来的寒风,似乎隐隐约约总像带着点山中寺院的晚祈的钟鸣,我知道这只是一种感觉,但是这感觉从我踏上第一个台阶就有了,或许这钟声正是我期望听到的,并已经在我心中萦绕多时了。是的,一个俗人面对着这座“一山藏六教”的宗教名山,是没有办法不诚心祈福的,面对着无数神明的仁爱,谁都没有办法不去做一次虔诚的参悟,尤其是在这夕阳如血的黄昏。那若有若无的晚钟里会藏着多少轮回的秘密和天堂的消息呢。
这么一想,这次留宿庐山就几乎相当于一次宗教式的膜拜了。
深秋不是上庐山最好的季节,却是最能够让人感怀的。各式各样别墅的红色的屋顶,点缀在萧瑟的秋风里,旧一些的显得凝重,新一些的则渲染出一片灿烂,鲜红的枫叶散布在其间,提醒着人们岁月和季节的变迁。中国文人素来就有悲秋情结,几乎谁面对着层林尽染、红叶如霜,聆听着孤雁长鸣、枯溪浅唱,都不可能无动于衷,他们从来不缺乏想像,眼看着一个个生命在这个季节无声地衰落,联想到人世无常,就难免会生出几许凄凉和叹息。于是,中国最伟大的悲情人物司马迁来到了庐山,他“南登庐山”,为庐山两千年的文化史翻开了第一页,写下了第一个篇章。司马迁是孤独的,在他之后上山的人里面,也有许多是孤独的,像陶渊明、朱熹、苏轼等等。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们中的一些人那么执著地登上山顶,然后选个地方住下来,与青灯黄卷、竹影林风为伴。我不只一次地想,或许他们是为了感悟什么,也可能是已经感悟到了什么,他们之中许多人还写过不少诗篇,而那些诗文一旦从口中吟出,感悟也就画上了句号,那么他们的诗又是写给谁看的呢。看来,他们的孤独和感悟也是希望有人来一同品尝和分享的。
他们由于内心的矛盾和挣扎选择了隐居庐山,又因为庐山他们消解了矛盾,停止了挣扎,这本身就已经具有了一些宗教的意味,更何况他们其中的几位正是中国儒道佛划时代的人物。还是我前面说的,庐山是有生命的,它被长江和鄱阳湖滋养着,它的个性里面充满了水的圆融。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这一大片山水天生就是为了启迪人的智慧而生的,难怪那么早那么多人就把庐山当成了仙山福地。
二
有一阵笑声可以为我前面这段话作个注脚,这笑声远远地从山中传来,和寺院的钟鼓和鸣,在空荡的山谷里回响了整整七百年,这就是庐山乃至中国文化史上著名的“虎溪三笑”。
我看过宋人的《虎溪三笑图》,也看过傅抱石先生的《虎溪三笑图》,宋人画中红叶缤纷,画中人长衣飘飘,一看而知,正是深秋时节,而傅抱石画中不但也是冬衣加身,似乎还能感到正有雪花飘下。由此看来,这件事是发生在庐山的秋冬季节,尽管这事本身还很值得推敲。
这一天,莲教创始人慧远法师还和平日一样撰写经文,毕竟佛教传入中国还不久,兴盛才不过百年,正有大量培养弟子、译注佛经的工作要做,他已经三十多年没有下山了。尽管来客很多,但他每次送客都止步于门前的虎溪,然而他的这条戒律却在今天被两位来客打破了,他们是儒生陶渊明和道教宗师陆修静,三人谈兴正浓,不觉已月出猿啼,慧远意犹未尽,边送客边交谈,竟已过了虎溪。这时,守山老虎也觉奇怪,这位老僧竟然走过了虎溪,于是大声吼叫起来,三人这才惊觉,旋即会心地纵情大笑起来。
翻遍《世说新语》和《莲教高贤传》,也找不到他们谈话内容的只言片语,我们只知道慧远早年研究过老庄学说,并且在讲经的时候常引用儒道经典来解释佛教教义。或许正因为如此,这个笑声才充满了神秘,充满了玄机,也充满了诱惑,毕竟是儒道佛三位高师同时发出来的,毕竟在这之前还找不到类似的记载。正是因为有了这个笑声,庐山便有了更广阔的胸怀,后世的人们无论是怀着怎样的心思来到庐山,充耳便是这爽朗的笑声,谁能不为之感染,谁又能不变得豁达宽容一些呢。一座东林寺,一座简寂观,这两个不同信仰的中国人的心灵的家园,这两个南中国最大的道场,居然同处一山,而且并无对峙,这实在是中国文化和宗教史上影响深远的一件事。
我曾经这样思考,中国的三教自创立以来,没有过十分激烈的冲突,虽然唐代有过把道教尊为国教,清代有过兴佛抑道,但总体上是温和的,没有出现过长时间的宗教冲突,这与中国幅员广阔、人口众多有关,人们你修你的来世,我做我的神仙,大不了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他们在终极价值取向上虽然有很大差异,但追求这个价值的过程,也就是对修行的要求却是基本一致的。无论是佛教的轮回,还是道教的羽化登仙,都是儒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入世思想,也都是以修身为前提,以“内圣”为标准。那么,越是高深的修炼,就应该越是平和圆融的,这或许能解释东晋之后的几百年里,庐山三教共荣的景象。三百多座寺庙和两百多座道观,该能住下多少神仙呀,庐山的钟灵毓秀也就自然而然了,谁都想像不出那么多钟声和在一起能传出去多远,又能回荡多久。
庐山的三笑亭中有幅对联,妙趣横生,而又意味深长。
桥夸虎溪,三教三源流,三人三笑语。
莲开僧舍,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有了这经久不息的笑声和钟声,谁还能说庐山没有生命并生生不息呢。
三
我们应该说说庐山这部书的后几回了。在这几回里,另外几个宗教远涉重洋,在遥远的中国腹地找到了他们心中的伊甸园。空寂的牯岭响起了另外一种钟鸣,这钟声并不浑厚,它伴着悠扬的诗唱,通过教堂顶上的十字架,直接把祈祷送上了寥廓的天空,随后又把天国的福音带回来,像种子一样种在人的心里。还是一个冬天,时间是一八八六年。这一天,在通往庐山山顶的樵夫小道上,走着一个年轻的英国传教士,他的中国名字叫李德立,他并不清楚他此行的意义,实际上,他一开始是不打算上山的,他看中的是山下狮子庵附近的一块地,可当他发现了地势平坦、水木葱荣的牯牛岭之后,他知道他成功了,他兴奋得把这块地的名字都改了,为它取了一个清凉的名字,叫牯岭”,在其后的四十年里,李德立始终把持着牯岭的大权,庐山也先后建起了数百栋风格各异的别墅。光阴荏苒,岁月悠悠,在这些别墅里,发生了不知多少浮尘往事,迎来了不知多少中外主人,也送走了不知多少历史风流。一出出人间的悲欢离合,一场场政治的风云变幻,在这里交替上演和落幕。
面对这一切,我总是叹为观止。我不知到底对李德立应该感谢,还是应该诅咒。毫无疑问,作为一项商业运作,庐山的开发是非常成功的,庐山也因此而被全世界知晓。然而我总是无法忽略李的另一个身份,他本来真的是一个传教士。客观上他带来了庐山的宗教繁荣,天主教、东正教、伊斯兰教和一批批传教士纷至沓来,小小的牯岭居然建起了十几座教堂。我不想过多地说李德立,毕竟我们是没有办法引以为荣的。
我每次同时想起,而又倍感温暖的是另外两个外国人,他们是一位来自美国、中文名字叫赛兆祥的基督教传教士,以及他的女儿赛珍珠。
我还是要把话题拉回到宗教上。
赛兆祥和许多外国人上庐山的初衷是为了躲避南方的热病,然而他却没有忘记把上帝的福音和仁爱也一同带上庐山。这是一位真正的传教士,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他带着他的新婚妻子来到中国,在中国生下了四个孩子,却有三个被热病夺去了生命。他在中国失去了太多,但他仍是那么执著,真的看不出他有什么企图和野心。他穿着中国人的服装,走在中国的乡间小道上,说着土洋结合的中国话。他在村庄里租个小房间,排几条长凳,一个小小的教堂就建好了。他告诉人们他是按上帝的指派来传达拯救他们的意旨。这个情况似乎很滑稽,村民们从最初的敌视戒备到困惑不解,之后甚至开始有人可怜他,有位妇女就说过:让我们帮帮这个洋人拯救他的灵魂吧。最后大家终于发现,这个奇怪的洋人的确没有害人的意思,他什么也不索取,他叫人祈祷忏悔似乎只是想让人得到上帝的宽恕,死后好进入天堂。
说着这位令人尊敬的传教士,我的眼前不禁又虚幻出庐山上六教争辉的景象。比起虎溪三笑那时,这时的宗教融合好像更容易了些。中国传统的儒道佛虽然有些交叉,但在人生哲学上却只有入世和出世两种方法,而这两种方法从来就没有统一过。“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这两句代表儒道处世观的话虽然放在了一起,但却是非此即彼的,核心上仍是分裂的。好在我前面所说,对修行的要求是基本一致的。而基督教却调和了这两方面,他们找到了一条既可以拯救世界,又可以拯救灵魂的道路。赛兆祥们看起来笨拙得有些可笑,但他们却一直在思索着上帝会怎么样、不会怎么样,他们执著地希望自己每个脚印上都留下上帝的意志和光荣,努力用人性来表现神性,所以传教士们常用丰富的入世思想和入世言行,为自己最终的出世做准备。这样,出世的平等和入世的自由就慢慢占据了基督徒的心的家园。
说到这里,我想我已经明白了庐山宗教繁荣的秘密了。近代传教士们已不仅仅像他们的先驱利马窦那样敬儒、“让耶稣更像孔子”,而是积极地运用近代科学技术为诱惑来张扬他们的宗教文化,加上西方强势的政治文化,入住庐山,甚至入主庐山都不足为奇了,当然,他们也包容了我们本土的宗教。庐山便钟鼓和鸣了。
四
我已经流露了不少对庐山上传教士和外国居民的好感,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是爱中国的,他们在庐山居住只是为了避难,他们中的许多人一生都在山下为中国的百姓布道和做着慈善事业。是的,我经常为我的这些看法在内心做着反复的挣扎,我无法无视我们民族曾经的苦难,但又无法忘记一张张肤色奇怪却同样真诚的面庞,这其中有一张就是赛珍珠的。
赛珍珠别墅里的蜡像做得非常优秀,她亲切得让人忘记了她的伟大,她平常得让人想去和她交谈。赛珍珠信奉基督教,却在中国生活了近四十年;她用英文写作,却写了一部反映中国农民生活的长篇巨著,并以此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她金发碧眼,美丽高贵,却取了一个连中国农民都觉得土气的名字赛珍珠。这是一栋并不起眼的别墅 ,安静地伫立在半山坡上,如果不知道这栋别墅的主人是谁,可能真的不会引起人的注意。这符合那位传教士的个性,他不喜欢张扬,也不喜欢和富有的同胞在一起。“每年六月,当秧苗从旱地秧田移到水田的时候,也就是去牯岭的时候了。”童年和之后许多的日子,赛珍珠就住在这幢别墅里。
站在别墅门前的台阶上,我感到一点庄严,并一同感到了一点温暖。别墅周围大树参天,树顶上的红叶映衬着被晚霞点缀的湛蓝的天空,地上的落叶铺了厚厚的一层,像是告诉我们岁月在这里沉睡了许久,脚步要轻些再轻些。书房里的打字机再也不会动了,但仿佛还能听到隐隐约约的敲击,看到一串串字母像长了翅膀的精灵从窗户里向山谷飞去。
我无法把赛珍珠和我们本土的大儒硬扯在一起,但却并不影响我对她的崇敬。我感动于赛珍珠平缓深情的笔触,我感动于一个外国作家能爱着我们的土地,这位传教士的女儿给予了中国农村深切的关注,给予了中国妇女深切的同情,也在黄褐色的泥土里挖掘出了中华民族高贵的灵魂。
为了写这篇文字,我重新找来了赛珍珠的《大地》,然而我却没有看完,我看到王龙临终时对儿子们说的那段话,就合上了书页,我记住了这样几句:我们从土地上来,我们还必须回到土地上去,如果你们看得住,你们就能活下去,谁也不能把你们的土地抢走。
从赛珍珠别墅走到如琴湖边,已是暮色四合,寒气从四周弥漫过来,湖边的店铺和别墅里已亮起了点点灯光。我努力寻找着其中的一盏,这灯光需是从一栋叫“快乐家”的美式别墅里照出来的。“快乐家”是一所孤儿院,是由美国、瑞典和中国三位女士一位传一位办下来的,在日军围攻庐山的时候,她们从难民手中和路边收养了四十二名孤儿,她们用募集的善款让这些贫苦的孩子第一次吃到了奶粉,她们的正义使日军的铁蹄没有踏进孤儿院一步,她们甚至教会了两位盲女朗诵冰心的《寄小读者》,老一辈的庐山人还记得她们灯下夜读时摇曳的身影。宋美龄女士曾经到孤儿院探视,她走到钢琴前,非常动情地说:请允许我弹支曲子,向布朗女士、牧选青女士、胡爱德女士及保教人员致敬。说完,她弹奏了贝多芬的《月光曲》。悠扬的琴声在山中回荡了许久。
这个晚上,我恍惚中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到牯岭的晚钟,也许钟声真的传来,我也不一定听得见,因为我久久地被那束灯光吸引,感动着那三位不同国籍不同信仰的女士传递来的同样的爱,我隐约听到了《月光曲》,我看到了如琴湖里倒映着的宛若精灵般闪烁的半轮秋月。
柔软的寂寞
雨妹的名字里有一个雨字,她说她家乡的人就这样叫她,她来自遥远的雅安,那是一个神秘的、美丽的和多雨的地方。雨妹是在一个太阳晃晃的下午来到我身边的,可当第二天她背着行囊一点一点消失在我的视线里的时候,丽江正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那一会儿,寂寞从心底袭来,我在心里问我自己,抬头问天上的雨丝,这突如其来的一场雨跟雨妹有关吗,难道她真的会是雨的精灵吗。
随着飞机的爬升,我也离开了丽江,丽江很快就看不见了,我无法挥手作别,只能默默祝福这块我依然陌生却可能永远难忘的土地。我不知该对它说点什么,而我想说的恰恰不便告诉它,真的,我也许不会再来丽江了。我知道人世间有一些场景可以复制,有一些欢乐和忧伤可以在另一个时空同样感受,甚至有一些爱可以重来,可是,当一种美好是跟时光结伴而行,轻轻地走来,又悄然地离去,并且随着丽江的流水流向了远方,这样的美好怕是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那么,我宁愿不再来丽江而只把丽江和雨妹带给我的这份美好放在心里,我可以选择回忆,我可以把记忆溶入丽江的雪水,那么悠悠地带着点声响地,那么亮晶晶闪烁着地,那么柔软地流过我的心田。
从我踏上客栈的第一个台阶开始,我的整个身心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微微抬头,看到了这家客栈的黑底金字匾额“城南旧事”,原来它叫这个名字,我已毫无准备地走进了城南,走近了旧事。不用低头,就能感受到门前的沟渠里正有清水淌过。客厅里的幽暗处原先坐着两位年老的夫妇,此时,那位老妇人已经微笑着向我走来。
我知道,我真的是到丽江了,我可以在这个纳西族人家歇脚了,我可以把外衣脱下随手扔在一个沙发上,我可以坐在小天井里,一动不动地看着白云在天空走过,直到雨丝无声地落在脸上。我的心到家了。
这天晚上,我长时间地坐在客栈陈旧的书架旁,我默默念着墙上那几句话,“一座老城,一首旧歌,走近远离,皆成文章。”渐渐地夜已经有点深了,两位老人在打着瞌睡,有一个老式的座钟在慢慢地走着,桌上的一盆玉兰花正散发着一缕幽香,门口的流水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了。我没有和两位老人多说话,我就像这家的晚归的儿子一样,享受着家的宁静,只是问过他们一句: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吗?他们回答我:再等等。他们不善言辞,然而这句再等等我想就是全部了,是等待投宿的旅客,是等待晚回来的游人,我进而想,是等待时光在家门口路过,是等待月色洒满庭院,等待夜雨打湿院里的文竹,是等待月照和夜雨之后可能会跟着来的太阳。是的,丽江就是在等待,而且这一等就等了千年。
在丽江客栈的夜晚,是不适合思索一些深邃的东西的,我甚至集中不了思想去看几行有关丽江历史的文字,只要知道在这里曾经有那么多殷切的等待大约就足够了。一千多年前,一个偏远莽荒的村落散布在玉龙雪山脚下,它们在等待它们的第一批外来居民,那是来自北方羌氏的苦难的人们;后来这个被称为纳西族的人们,就在无数个夜晚,等待山里头传来的马帮的清脆的銮铃声;马帮的汉子住下来,他们也在等待,等着他们熟悉的或不熟悉的纳西族女人来叩响客栈的木门;马帮走了,也许汉子们长眠在了茶马古道的弯曲险峻的小路上,那么他们就在天上等,等着为他们殉情的女人到天堂来和他们相会,“情死”竟然凄美地成了那时丽江的民俗。
我愿意参与进这千年的等待。有时候,我们在等一个心爱的人,而这个人却总是姗姗来迟;有时候,我们在等一个好消息,而这个消息也总是在你快要绝望的时候才传来。等待就是这样把时间拉长了,或者说把时光的脚步拖慢了。于是,我感到了一点慵懒,尽管我不知道我到底要等什么。
是的,到了丽江,走进城南旧事,我就没有了时间的概念。时间是在等待中才被计算出来的,亲人离家了等待他的归期,匆忙的午餐之后等待一个丰盛的晚宴,昨天的一个约定就换来了今天焦急的守候。时间就因此而被一分一秒地注视着。可是,如果完全不知道等什么,那么,谁又会在意时间正悄悄走过,就像门前的水,去了就去了,来了便来了。
后来,客栈的老人告诉我,有个年轻的女散客预定了房间要来入住,我忽然觉得,我的等待有了内容,似乎更像是一个预谋,于是这个等待变得让人回味,尽管这个夜晚我并不知道雨妹正在走来,但是当我遇见她时,我仍然觉得,我其实就是在等她来着。
这个下午,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书,“风吹那页看那页”。是的,我有点累了,我已经在丽江古城里的巷子里走了好久好久了,不清楚去了哪里,其实我原本就没打算去哪里。我在这里不会碰到任何一个熟人,也没有一个人注意我,注意我漫无目的地走来又走去。站在某个巷口,我不知往哪里走,但我听到水一直在脚下流,那么就跟着水走吧。谁晓得它会把我带到哪里,谁又在意它会把人带到哪里,又有谁会那么执着地要在丽江寻找什么呢。或许找到了它也不属于你,没找到它却永远在那儿等着你。
任何的等待和寻找在丽江都将是散淡的,是目的不明确的,那么此刻,我连自己想思考什么都不清楚还呆呆地想什么呢。我奢侈地拥有着时间。在丽江有一个传说,以前,有一个路透社记者在丽江,他看到人们都悠闲地坐着或慢慢地踱着,非常不解,他急切地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就问一个晒太阳的老太太:你们整天这样,不觉得浪费时间吗?老太太反问道:你忙忙碌碌活八十,我晒太阳也活八十,你为什么那么着急去赶死呢?他们都没说错什么,因为一个生活在丽江,一个生活在别处,这就是区别。
什么都不再想了,一阵歌声却变得越来越清晰还是那首哪里都听得到的《遇见你是我的缘》,“一切等待不再是等待,我的一生就选择了你。遇上你是我的缘,守望你是我的歌。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我爱你!”我合上手里的书,那是在丽江最畅销的《丽江的柔软时光》,心里忽然升起一缕忧伤,这忧伤来得完全没有理由,是因为巷口纳西族老太太布满皱纹的脸庞,还是因为这歌声里苍凉孤独的爱的呼唤,什么似乎都不是,我感到丽江的忧伤都是柔软的。
就在这个时候,雨妹从门口走了进来,我并没有看清楚她,然而我不曾觉察她随后却在楼上打量我因为服务员告诉她,那个看书的散客想找个伴,这样可以互相帮忙照个相什么的。雨妹轻快地向我走来我毫无思想准备,过后我想,即使我有了准备,也会被眼前这个女子惊住的,她是那样美丽明媚,美丽得跟这个老客栈很不协调,明媚得令我觉得她完全不应该来到丽江。如果雨妹能看到这篇文章,我希望她别不高兴,我当时就是那么想的。我在心里问自己,难道这就是我的等待,难道这就是我潜意识里的寻找。我们一起去了那间著名的“一米阳光”酒吧,而让我再次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我们昨天晚上竟然在同一时间来过这间酒吧,都是单独一个人,她坐在楼下临窗的位子,我正好在她直对的楼上的位子,真的很有缘呢。我问她:你那会儿在想什么,她调皮地反问我:什么也没想,你是不是在等一个人出现?
我说我当时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丽江有这么多风格各异的酒吧,这原本不是我们中国的特产,我想起俄国人顾彼得在上世纪中叶写的那本风靡一时的被遗忘的帝国》,他说他在丽江找到了他心中的香格里拉,“大街两旁有许多高级酒店,它们是一般商店,除了卖盐、糖、腌菜和副食品外,也有酒,酒可以当堂饮用,柜台前放着一两条很窄的长凳,人们坐在长凳上饮酒。”顾彼得经常在这样的地方和店家大嫂马帮汉子聊天,我想这高级酒店就是丽江最早的酒吧了吧。人的本性或许就是好逸恶劳的,历史上的丽江的男人是悠闲的,他们除了琴棋书画,就是遛狗架鹰,可能这样的传统正好暗合了当代人渴望安逸的隐秘心思,也许这里古朴的风物以及抬眼可见的巍峨的玉龙雪山正可以唤起人的内心的某些原始的野性的东西,于是丽江酒吧成了真正的可以放松身心的地方,不相识的人可以因为一个眼神就变成知己,慢摇吧里有的人会闭着眼睛摇一个晚上,而书吧里却有人翻开一页书昏沉沉地睡上一觉。我把这些告诉雨妹,她歪着头听完,却说我还没回答她的问题。
我们各要了一杯“一米阳光”鸡尾酒,摇曳的烛光里,雨妹脸颊微红,显得异常妩媚,我们说话不多,偶尔碰一下杯,偶尔交换一个眼神,后来音乐声更大了,已经无法听到说话了,我要来了纸和笔,我写道:也许丽江就这一个地方你该来,因为你是阳光的。她写道:我并不想把阳光留在这里,我只想感受一下。我又写道:谢谢你,孤独不属于丽江,因为遇见了你,我的丽江之行变得完整了。
是的,雨妹就是一个独特的阳光女子,一派天然,纯真率直。她告诉我,她不喜欢太阳喜欢雨,她在小雨里从不打伞,任雨丝把头发打湿,她甚至喜欢赤脚走在湿漉漉的土地上。她不喜欢阳光,却能够让边上的人沉浸在阳光里;她喜欢雨却不会给人带去雨的阴郁。她满街找的都是小铃铛之类的小玩意,却很少看首饰,她还很得意地告诉我,她敢穿着正宗的少数民族服装在家乡的大街上潇洒地走过。
在“一米阳光”我买了三朵花,我说:这第一朵祝你健康美丽,第二朵祝你家庭幸福,这第三朵让我们感谢这短暂的相遇吧。临别的时候,雨妹把这三朵花放在了一条小巷的墙角,她说:遇见就是美丽,我们把这美丽留在丽江,也把祝福送给丽江的人们吧。
第二天早晨,雨妹早早地就去了机场。我一口一口慢慢吃完她向我推荐的酸菜面一个人来到大水车旁,雨丝飘在脸上,有些凉意,心里不禁怅然若失。我找了个干点的地方坐下,呆呆地望着水车慢慢地转动。后来我只在想一个简单的问题,这个大水车是什么时候开始转的,它又要转到什么时候呢。
晚上,雨星星点点地又下了起来,我没有打伞,我想着把之前我到过的以及和雨妹一起到过的地方再去走走。街巷里人不太多,四方城的锅火舞会不知今夜会不会上演,沿街的灯笼悠悠地亮着,倒映在流动的水里,倒映在路上的小水湾里,更加散碎,更加璀璨,也更加迷蒙。走出四方城来到溪边,昨晚吃饭的地方因为下雨位子空着,热闹也因之不再了;来到大水车边,那个照相的地方此刻正空荡荡地安静在雨中;路过客栈门口,恍惚中,雨妹如昨天一样从里面轻快地走来;当我再次走进“一米阳光”酒吧,那副简朴的桌椅空在那里,桌上的蜡烛还没有点燃。
一种寂寞从心底泛起,它不是来自那经年不息的雪水以及长明不灭的灯笼,它不是来自那个不知要转到何时的大水车,它甚至不是因为丽江和我的许多无望的等待,它是完全来自我内心,它是活动着的,它是像雨丝在我心田飘过,像雨妹在我眼前优雅地走过,它夹带着一点点伤感和忧伤,但它又很轻盈,并不沉重,它几乎是柔软的,柔软得让我不愿意走出这寂寞。
我仍然不清楚我在丽江等到了什么,或寻找到了什么,雨妹也随着飞机升到了云端之上,永远地走出了我的视线。然而我又觉得我并没有失落什么。是的,在丽江,被时光拽着衣角挽留过,被太阳在头上粗糙地抚摸过,被纯净的秋雨把头发悄悄地淋湿过,被一双美丽的眼睛久久地凝视过,还想奢望得到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