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邓慈煌
邓慈煌先生是宜春的文化名人，他有丰富的底层生活经历，恰好他又爱好写作，两相结合，使得他不要像书斋里的文人那样为了与实际相结合而与实际结合，去乡下搞田野调查什么的。田野里的东西他能信手拈来，这使他和绝大多数宜春文人不一样，我想这就是他的价值所在。
他是宜春文人中的法拉第。法拉第学徒出身，没有受过正规教育，所以不懂高等数学，这对于学物理的人来说是致命伤，可是他发明了磁力线，用另外的方式表达了电磁现象，后来成为电学之父。邓慈煌没正式上过学，只在寺庙中读过三年庙学。这使得他对传统文人写作中的用典呀意象呀措辞呀甚至趣味呀价值取向呀技巧呀不熟悉，他不知绣虎是谁雕龙何人，不拜蟠龙斋主人戏马台英雄，这当然对他的写作不利。我在邓慈煌书房里参观，见他琳琅满目的书架上没有一本外国书，基本没有古代文史哲方面的书，这使邓慈煌在写作中常有一种羁绊感，没有信心的他老是要宜春文坛的衮衮诸公给自己的文章提意见。宜春名宿张木公曾把他写宜春的诗“一江春水穿城过”改为“一江春水绕城过”让他感动至今。可是邓慈煌有所不知，从古至今大多数文章都是由胜利者写的，或者是高雅的上层文人写的。胜利者像太阳，把他们的历史照得亮堂堂，高雅的文人像月亮，把他们的生活朦胧出一派诗意，而下层草民像荧火虫，大概轮廓都看不清。邓慈煌的意义就是要给底层人民在文字上打晓。他记录的民歌就是松子火把。因此他的写作在宜春绝对是独辟蹊径填补空白，是他那种题材的文学之父，因而宜春市档案局列专室收藏他的作品绝对是有缘有故。
他告诉我，那些民歌是他上山砍柴时跟大人学的，大部分他自己会唱。学唱民歌并不是要成为作家，而是一种生活的需要：“山歌越唱越开心，唱个山歌当点心。山歌当得白米饭，山歌当得高丽参。”（引自《邓慈煌文稿·湘赣民歌》，下同）这是有原因的：“山上山下好唱歌，唱的少来听的多。唱得后生跟我学，唱得妹妹叫哥哥。跟我学，叫哥哥，我的心里真快乐。”原来，对底层草民来说，会不会唱山歌、山歌唱得好不好，是与孔雀会不会开屏，开屏是不是丰满艳丽有一样的意义。孔雀开屏的意义在于把自己生理发育良好与有优势基因的信息传达出去；而山民的歌唱也可以把自己心灵发育良好与有优势心态的信息传达出去。这实际上涉及到一个人生存状况的大问题了。很多夜晚我在宜春大街小巷中散步时，听到满街都是KTV狂歌劲曲的吼叫，我就想到有太多的人要给这个世界发布他个人生存状态良好的信号，KTV会越来越火的。你看人家吴发魔，白天去乞讨，晚上睡秆窝，但人家还是“我就是毛饭吃，也要唱山歌！”KTV有深厚的传统啊，焉能不火！
让我们来听听过去那些不用电的KTV吧。里面有很多试探：“耍耍笑笑好快活，不耍不笑难捉摸。山里后生咯么多，不晓得妹妹痛哪个”；有很多冲动：“打只山歌进茶冲，妹妹听了把心丢。跑出门来盘山歌，见了情哥面通红”；有很多的心计：“哥哥挑水走得慌，一路清水泼地上。留下双双湿脚印，妹妹悄悄剪鞋样”；有很多的忙乱：“哥哥教妹学耕田，手把手来心相连。妹见人来忙赶牛，泥水溅哥成花脸”；有很多的守望：“不见情哥心里痒，吃不好来睡不香。妹子约哥来相会，十五晚上老地方”；有很多的执着：“渡过九十九条河，绕过九十九个湾。九哥找妹不怕湾，再过九十九个滩”；有很多的坚贞：“哥哥妹妹情意重，生死交情不变心。不管娘爷愿不愿，我俩一定要成亲”……还有宜春版的《槐花几时开》（四川民歌）：“姑娘洗衣不自在，站起伸腰望郎来。娘问女儿看什么，我看船儿几时开”，宜春版的《阿拉木汗》（新疆民歌）妹妹生得好脸蛋，脸红好似牡丹开。惹得哥哥常来看呀，踏破门槛走烂鞋”，宜春版的《赶牲灵》（陕北民歌）：“四月想郎小麦黄，远望好像我的郎。走到身边看一看，哎呀不是我的郎，两眼泪汪汪”；还有宜春版的《猜调》（云南民歌）：“什么尖尖尖上天？什么尖尖水中生？什么尖尖长街买？什么尖尖姐面前？宝塔尖尖尖上天，菱角尖尖水中生，笔尖尖尖长街买，十指尖尖姐面前”；还有……
还有很多的生活。爱情是生活的一部分，但不是生活的全部，因此山歌里还有儿歌酒歌番薯歌农事歌绣鞋歌懒汉歌历史集锦歌采茶歌劝诫歌诉苦歌四季歌月光歌送别歌喝彩歌哭丧歌……生活中有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红黄橙绿轻重缓急晴雨雪风桃李杏梨多来咪发，邓慈煌的山歌中都有。我尤为感兴趣的是儿歌，比如《换糖歌》：“大姑娘，小儿郎，大家都来换米糖。桂花糖，甜又香，婆婆吃了眼睛光，妈妈吃了身子壮，姑娘吃了心境宽，小儿吃了体发胖。”等一等，我听父亲说他母亲教的是“鲤鱼长，来打汤，把得公公婆婆尝，婆婆吃了眼睛光，公公吃了寿命长”，怎么不一样？而我妻子她们那个村唱的是“……裸式子乞丐）吃了傍门方，日本矮子吃了挨洋枪……”这是吃什么呀？怎么还有裸式子的份？怎么还会让日本矮子吃？这些妻子都记不起了。她是听她妈妈说过的。她说她妈妈会很多儿歌：“癞痢婆，来栽禾，栽得禾唧深又深，捡只草鱼七八斤，拿把秤来称，称脱一匹索，砸到癞痢婆一只脚，告诉哥哥勤（寻）草药。草药毛发芽，问哥哥炮碗茶，茶唧毛有滚，走路要哥Z（推）……”那就去问她妈妈吧。问不到了，岳母于1992年去世了。她把她知道的关于宜春上上个世纪的记忆收藏进了坟墓。
想到这，更能感觉到邓慈煌这些记录的可贵了。邓慈煌把这些记忆带到宜春的档案馆而不是宜春的坟墓里。这不是生与死的区别么？我读王蒙自传时被告知：“故乡”是个生死攸关的词儿。我理解他的意思是：你在乎它多少你就生了多少，你忘记它多少你就死了多少。用王蒙的原话说：“故乡是我的发生图，我个人的无极与太极，是我的最初的势与能，最本初的元素，来自冥冥中的第一推动力，是其后各种变化与生机的契机。”既然故乡如此重要，我们就应该多读几页邓慈煌，多品品他记录的宜春民歌里有些什么有关我们的命运密码。可是我们真能破译出这些密码？我们是否只能诗意地却也是大而无当地表达自己对故乡“蚀骨的认同”（王蒙语）？难道我们也会对故乡的一切“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难道我们也会将故乡的精神上的“麦苗”认作“韭菜”？对照邓慈煌的记录，我们会突然发现，这样的事情已经部分地发生了。就是说，我们有可能正在与故乡决裂。
邓慈煌收集的那组十字歌，有一个共同的结构，那就是时节、人节、情节有一致的节奏和速度，三者是一体的。比如《摘菜》：“正月摘菜是新年，园中菠菜大大连。别的什么菜我不摘，摘碗菠菜待新客。二月摘菜是花朝，园中韭菜大大兜，割到老兜蓄嫩兜，留得嫩兜做香料。三月摘菜是清明，园中青菜起了芯。菜皮菜叶上街卖，菜芯菜脑晒点心。四月摘菜是立夏，园中苋菜叶扒扒。红杆红叶丛似丛，炒碗苋菜满锅红。五月摘菜是端阳，茄子辣椒双对双。世上只有苦瓜苦，茄子辣椒齐下肚。六月摘菜是吃新，园中葫芦吊铃铛。割掉嫩咯蓄老咯，留得老咯挖马勺。七月摘菜是立秋，园中丝瓜沿绳溜。摘个嫩咯打碗汤，老咯留到洗灶角。八月摘菜八月八，园中芋子正当挖。挖了一兜又一兜，今年芋子大似头。九月摘菜是重阳，园中白菜封了行。砍兜白菜清水煮，清汤赛过精肉汤。十月摘菜是立冬，十只菜园九只空。过冬菜哟都栽起，留只园子栽蒜葱。”古人是按照节气来安排生活生产的，中国人（包括宜春人）已经习惯了这种节气安排下的生活节奏感觉节奏心跳节奏，《摘菜》满足了我这方面的需求，但现代生活中这些都“俱往矣”！
可以借鉴米兰·昆德拉在其小说集《笑忘录》之《妈妈》中的思考。其中一段描写说：妈妈的视力越来越衰弱了，别人看着很大的东西，她觉得很小。一天夜里，周边大国的坦克侵入他们的国家，“这事情是如此令人震惊、令人恐慌，以致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人还能够去想其他的事情”，可是妈妈却惦记着他们园子里的梨子。邀来摘梨子的药剂师没有来，而且连个道歉也没有。妈妈不能够原谅他。这一点让她的儿子卡莱尔、儿媳马尔凯塔很恼火，指责说：“大家想的都是坦克，而你，你想的是梨子。”后来他们搬走了，在他们看来，妈妈心胸狭窄。……若干年后，卡莱尔开始问自己：“坦克真的比梨子重要吗？”思考的结果是暗自对母亲的视野有了某种好感：“在妈妈的视野中，前景是一个大梨子，背景上稍远的地方，是一辆比瓢虫大不了多少的坦克，随时可以飞走并消隐到视线之外。哦，是的！妈妈是对的：坦克易朽，而梨子是永恒的。”
坦克有多种多样的形式：二奶、职称、股票、休假、房、官位。那天，在邓慈煌的书房里，他谈起与某地委副书记的见面，对方说他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找他。
那位副书记是管党群文卫的，是能提携邓慈煌的。邓慈煌跟我说，找他？我要是想当官，比他当得还要大。不想当官的邓慈煌想干什么呢？打理自己的文学园子。这使得我觉得他很像《妈妈》中的那位妈妈。他一辈子的写作使他摘到的“菜”组成了十卷本的《邓慈煌文稿》，是宜春有史以来文字印成铅字最多的人。现在他还在写但也每天要吃丹参滴丸，还有降压药。 80岁的人了每天晚上要写到十二点以后睡觉，以致那天上午十点我去拜访他时，他哈欠连连，不停抽烟来提神。出门送我时，他下楼梯打了一个趔趄，差点从楼梯上摔倒，好在他还敏捷，紧跑几个台阶后抓住了扶手，毫发未伤。是观音菩萨保佑了他！他正在写一本观音菩萨的书。在书房里他眯起眼来自言自语地说，但愿观音菩萨能保佑他，让他写完他在新坊听到的几十个故事（他在新坊乡当过很长时间的书记），保佑他写完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