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凤凰这个充满神奇色彩的地方终于让我实现了第一次一个人的孤旅。凤凰在我的想象中,她没有黄沙烈焰,更没有寂寥荒芜,她应是神秘而浪漫的、是美丽而独特的。知道凤凰是源于沈从文先生的《边城》,那一条清澈的沱江水、那层层叠叠的黑色屋脊、那不绝于耳的船夫山歌、那安静或喧嚣的渡口、那倒影在水中的吊脚楼、那有着古铜色皮肤的船老大、那无所寄托爱情的翠翠……凤凰,成了我心无限向往的地方,寻找翠翠、去沈先生的墓地拜谒成为我此行两个理由。
一个人的旅行是寂寞的,但只有寂寞的时候思想才得以细细回味一些难以释怀的往事,才得以让自己追忆曾经的美好或困苦和感叹人生的无常。清明时节雨纷纷,每年的清明大多会应证杜牧诗句中的情景,看车窗外陌生的景致在细密的雨中飞掠而过,看火车一会儿进入黑暗的遂道一会儿又飞速投进有光明的路段,就感觉自己也在迅速穿越生与死。芸芸众生每天都有人逝去每天都有人来到这个世上,生与死的距离原来只有一步,生就一瞬死也一瞬。
二
一路上漫想着凤凰古城的风貌,当我站在她的面前时惊诧于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只见细雨中的凤凰,一带青山含黛,一江沱水碧绿,一座城池古典。依水而建的吊角楼悬于河岸和山坡,一幢挨一幢,一排贴一排,叠叠层层的木质楼房连成一片,大红色的灯笼倒映于沱江的波光中,两条主河街沿着沱江两岸向上下游延伸。一个人在青褐色石板铺就的河街铺面上穿行,在逼逼仄仄拐弯抹角古色古香的老房子间游走,犹如走入了明清时代的岁月中。飞檐下吊着的风铃,屋脊上蹲着的鸟兽,窗框边雕着的窗花,墙壁上码着的火砖,让人一看就心醉神迷。艺术和历史、建筑和人物、山水和风情是如此完美地揉合在一起,构成了凤凰古城一道独特的风景。看到凤凰人笑迎宾客的样子,顿时心生羡慕,要是自己在这儿有一栋房子,天天在里面做梦,天天在窗口望沱江,天天行走在这些街面的石板上,那该有多好啊。
河还是沈先生笔下的那条河,码头还是沈先生笔下那个码头,街还是沈先生笔下那几条街,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又一切都不一样,凤凰是热闹的也是安静的。这一批批源源不断前来追梦的游客、这一条条摆在路边和城墙上长龙似的摊点,这一间间随处可见充满现代气息的酒吧、这一处处表面古典内里贴着瓷砖、铺着地毯、摆放着现代家具和电器的客栈,无不呈现出今天凤凰的现代格调。而沈从文故居、黄永玉故居、熊希龄故居、扬家祠堂、东门城楼、虹桥等许多的古典建筑却在闹市中取静,静谧而安祥地和热闹相处。突然想,凤凰是突然从天上掉落的嘛?人间怎会有如此美妙的去处?也只有天上仙境才有如此的美丽啊!想来上苍定是厚爱这里的人们了,才给以凤凰这样灵秀的山水恩泽,才养育出沈从文、熊稀龄、黄永玉等一代才俊。
沈先生说:我就生长在这样一个小城里,将近十五岁的时候离开。出门两年半回来过一次以后,直到现在为止,那城门我还不再进去过。但那地方我是熟悉的。现在还有许多人生活在那个城市里,我却常常生活在那个小城过去给我的印象里。因此,沈先生把他的印象中的凤凰写成了千千万万的文字,若细雨无声,滋润着这一方人的心灵,养育着这一方的水土。关于恐怖的湘西“赶尸”、关于神秘的湘西“放蛊”、关于渡口的乌蓬船、关于土匪和苗王、关于船夫和水手、关于清明如水的翠翠、关于美貌如花的“落洞女”以及迷失在水里女子……于是,神秘的凤凰古城在先生的文字中鲜活灵动起来。有人说凤凰的灵魂是水,但我更相信,凤凰的灵魂除了水还有沈先生。
行至听涛山下沈先生的墓地已经是傍晚五点多钟,我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一块墓地,一块安葬先生的墓地。没有坟茔没有围栏,只有杂草坪地上竖立的一块并不灿烂的石块,默默地伫立在向晚的光晖之中。前面上书: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以识人’。背后上书: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正值清明,有他母校文昌阁小学学生们敬挽的花圈,而墓前墓后摆放了许多游人留下的新鲜的野菊花、紫云英和小草,质朴灿烂,一如先生的一生一如他的文字,纯净中不乏清丽,质朴中自有力量。我也把头上的花环取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摆放在墓前,用手轻轻抚摸着竖立的石块,晃然间便有了一种错觉,以为自己触到了沈先生文字里灵气,摸到了沈先生文字里描述的那些逝去的时光。沈先生几十载不得志,受尽挫折和屈辱,但他留给我们的是在这些苦难面前平和、淡定、从容,他留给我们的是一个梦境一般的边城,一个美丽透明的凤凰。
三
一个人的行走是自我的,没有同伴也就不需要在乎别人的立场和思想,眼前身外,都仅仅是你自己。告别了沈先生墓地,眼前的凤凰古城已是灯火通明,两岸的灯火摇曳,映在悠悠的沱江水里。江边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在五花八门的许愿灯前争相购买自己喜欢的河灯颜色,然后找一个合适的位置,将花灯点上,放入江中让其顺着江水飘飘荡荡。水上点点的烛光载着人们不同的心愿,而所有美好的心愿都倾诉给了静静的江水。这样的夜色、这样的沱江水让我的心软软的温柔起来。我也买了一盏九朵花的黄颜色河灯,并认真的拿了笔在每朵花上写上心愿。那些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们,我都一一写上,愿他们岁月安好!走在回住处的路上,心情是无比的美好和快乐,我的灵魂面向这灿烂的凤凰之夜完全敞开,静静释放。忽然明白了沈先生对故乡的恋恋不忘!明白了原来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安置自己灵魂的地方。
一夜无梦。应是因了沱江水的浸润,让我安适、惬意地渡过了一个夜晚。清晨起来,伫立窗前看沱江,河水舒缓,淡淡的晨雾笼罩着江面,笼罩着吊脚楼的木桩,笼罩着不远处的水车,笼罩着江边系着的拉拉小舟(又名拉拉船,是供游人过江的,每拉一次到对岸收费一元),笼罩着早起行走在岸上的人……空气中是润泽清新的味道,伸出手掌,轻轻一握,便握住了一手的清凉,“梆梆”的捣衣声象晨钟敲击徐徐而来……漂在这样宁静如水的清晨里,人还会有烦恼嘛?
吃早餐的客栈门口悬挂着的一个木牌子,上写:“我从来不问你,我们要去哪里”?想来这话应该是送给一对恋人的,确切地说是一个女人的道白。我想,一个女人,如果深爱了一个男人就会随了他远走天涯海角,无论要去的地方是哪里,问不问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和他相伴在一起。向店铺的老板娘打听翠翠,老板娘看着我说:“哪里有真的翠翠?那是沈从文书上写的,茶峒的岛上倒是有翠翠的雕像”。我问她:“离这儿有多远呢?”她说:“那儿路不好走,一天恐怕来回不了。”老板娘说着就急忙招呼她的客人去了。因为时间关系,我只得打消去茶峒的念头。“翠翠死了。”突然说话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苗族小姑娘,我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听我祖爷爷说的。”“那她有没有后人?”“没得。”她摇着头,又说:“书上说,她都没有结过婚,哪里会有后人?”小姑娘说完沉默不语。我的心有些黯然神伤,慢慢走出了早餐店。
“其实爱是没有如果的,爱就是爱了,不爱就是不爱,年龄的差距,收入的悬殊,种族的不同等等都是借口,只因没有爱得入骨入髓”。当我在凤凰助苗支教者俱乐部的如果·爱酒吧门前看到木板上的这段文字时,我静默了一会,然后用相机拍了下来。三毛说爱情不是必需,少了它心中却也荒凉。”可是荒凉的岂止是爱情?她对荷西的爱应是爱到入骨入髓的吧?没有了荷西,没有了爱情,她的生命也就荒凉了。这个在橄榄树下徘徊又徘徊的女子,这个在夏日烟愁里吟唱又吟唱的女子,这个把吉普赛的奔放与柔媚演绎到极致的女子,这个把一袭曳地的花裙穿出波希米亚狂野与优雅风情的女子,这个开得璀璨落得寂寞与美貌无关的女子,没有了爱情生命竟就荒凉了。
人生蹉跎,当你想在欢喜的时间里唱响自己的那首歌时,歌词已经不能代表你此刻的心情,当你终于遇到自己喜欢的这个人时,这个人却无法爱你,当你在耐心等待心爱的人能早日回来时,这个人却永远离开了你。此时,忧伤可以浸透心底,寂寞可以渗入骨髓。沈先生笔下的翠翠在寂寥的渡口,痴情地等待着心上人,等待悠扬的情歌声能响起,等待着渡口出现那双明亮的眼睛。但是,她什么也没有等来,等来的是越陷越深的绝望,等来的是生命最后的荒凉。人的挣扎、追求、努力在命运的大手中,显得如此软弱无力。
我沉浸于这些故事中时,江面上突然有船夫唱起了山歌:江边杨柳长条条 /无风无雨动摇摇 /时时见妹时时好 /一时不见好心焦 /送妹送到大桥头 /眼看桥下水长流 /劝妹莫学桥下水 /水流东海不回头……每段唱罢,都有一声长长的“哟嗬”!于是邻近的船上岸上,游客也一声声跟着吆喝,声音此起彼伏,把整条沱江唱得动荡起来。看街市上陆续走过的一个个浅笑嫣然的苗族女孩,忽然感觉到她们都像极了沈先生笔下的翠翠,凝视斑驳陆离的古城墙,我坚信在某一处班驳之下就刻着翠翠无所寄托的爱情和没有答案的明天。
也许凤凰根本就从来没有一个叫翠翠的女子,她只是活在沈先生的文字里,活在文字的美丽里,活在许多凤凰人和寻梦者的心里,当然也活在了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