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迂 头
何 以
我的故乡从前称读书人为先生,这是当面的尊称,背地里就叫“老迂”。叫老迂有两重含义,一是读书人总穿长袍,大热天也不脱;二是说话总晃个脑袋,“也者之乎”的,文雅得紧,就是喂个猪、放个牛,也“君子固守其穷,岂者戕哉!”
我家也出了个“老迂”,那是我二姑的儿子,我的表兄。表兄比我大十来岁,常来我家小住。他喜欢到村前圹边柳树下走走。记得那年大热天,我祖母塞了把蒲扇给他,他端庄优雅目不斜视一扇一个节奏地扇着,扇得洗衣的女人们都盯着他。她们觉得这人与众不同,光那摇扇的节拍,就可以给戏班里的“打鼓佬”当样板,一起一落,有间歇有定势。她们举起棒棰来合着他的调调捶着,大棰随扇起舞,小棰加着“花槽”,石头上就唱出一支有板有眼的歌。她们哈哈大笑,可表兄不笑,也不动弹。他守住情志,不改姿态。汗水泡湿了背脊,经双腿和着洗衣水流湿了他的袜子,他也全然不顾。直到惹来蚂蚁辨那汗味儿,咬得他痒痒的才踅回家。
表兄还有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写得一手好字。他在一家中药店当帐房,写算都在行。一次,一家商会应邻乡商会之约打赌斗书法,请了他去。他长衫轻轻一撩,不慌不忙坐定在椅上,调砚蘸墨,举腕下笔,写出一幅颜体横条:“商之会,会会赌斗行书,正业不务,何商以会?”他讥讽着对方,一字千钧,斗得对方汗流浃背,弃笔而逃。东家仰天大笑,陶醉在胜利的品味中,一时竟把他忘掉。我为他抱不平,他却真诚地说:“亏得忘了我,不然有人质疑:颜老先生长什么模样,看他的字样能不能讲出他的人样来?岂不将了军、乱了谱。颜真卿其字端庄中透几分天真,大概……大概像你表弟长得同等漂亮?”他冒出个怪主意,拉我进帐房,叫我陪他练颜体真迹。我被他捉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整整三天,练得我腰也痛了,腿也弯了。他一边看着我,一边练他的功夫,竟练出一份新气韵。他见到自己的新字体,咧嘴而笑:“妙哉,端庄俊雅,正是真卿仙容!”
我二姑看到他无端地磨折自己又磨折表弟,十分忧郁,担心他会自己不认识自已。最叫二姑担心的,还是怕他娶不到媳妇。人家说:宁嫁拐子,不嫁迂子。二姑为此替他带养了个媳妇。
四五年以后,洞房花烛之夜,表兄见那叫秀梅的姑娘,圆脸好看,水灵灵一双大眼,只是泪珠儿滚滚,不敢看他。他犯起嘀咕:此“怯婚”也!弱女子怯婚,乃我入洞房之过;倘再不小心,天理难容!他在大红喜烛下端坐着,不敢稍动,读了整整一夜的《诗经》。第二天,轻轻拽了门,远远的躲到自己的药店去。我二姑托人捎信,说那姑娘不是“怯婚”,是“哭房”。哭房是新娘子应守的乡规乡俗,“越是哭,越有福”。他不信,回娘的话:夫子未曾言明——圆房者需哭,其哭之由在我。
他撩起长衫,在襟面里层划了一道杠杠,表示着过错:有一天他要赎罪的。
抗日战争爆发的第二年,他在帐房里奋笔大书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八个肃穆遒劲底气真纯的大字,从军了。他换下长袍穿起军装,第一件事就是将那横杠杠转移划到军服上。
一次,他奉命从九江到吉安去公办,路过樟树镇,下不下车?绞得他大汗淋漓。下吧,要是秀梅姑娘还在等他成婚,他“吃粮”在外,生死难料,岂不坑害人家?不下吧,娘眼巴巴盼他回去生儿育女承接香火,他怎对得起娘的情分?思谋再三,竟莫名其妙问别人:这是樟树镇?是樟树镇为什么不见青枝绿叶的子樟、秃顶斑驳的老樟?樟之不存,镇将焉附?他的夫子句式还没被人笑完,汽车早已驶过樟树镇,容不得他跳窗了。他疾首顿脚,觉得对不起娘,一脸严肃,记下第二道杠杠,记下又一个失误。
这一误竟误了整整四十年。到1989年他从台北回来探亲,他的两个姐姐听了同时回来的表兄表嫂叙述他后来的经历,都觉得奇妙而不可思议。
一天,他在台北街头看到一个女人手牵两个孩子,踽踽而行,一副穷困不堪的样子。但那女人脸圆眉秀,煞像他的秀梅。他紧赶几步,想叫住她。他要告诉这“秀梅”,他曾看不惯上司的为非作歹的行径,与上司顶牛,顶得一气之下去了沙特阿拉伯。外面的世界他见到了:金钱与道德混交,人伦与礼仪纠杂,它们难分难辨,最终乱了套,而夫子的教诲却找不到这些依据。世界何去,人生何从?他真有些找不到自己了。沙特阿拉伯呆不下去,大陆又不敢回来,他只得以一个退役老兵的身分滞留台湾。他固守着旧道常常碰壁,他学习着新潮总不习惯。他差不多要把这些话向那个街头女人倾倒出来!他要问她:秀梅,你还在等我么?我可毫无长进!
也许是阴差阳错吧,那女人见他追着又停下,停下又怔怔地看着她,口中喃喃,却不出声,甚觉诧异。她见他虽已入知天命之年,却仍不乏中年的英俊和读书人的执拗。他那忧郁的眼神是在责备自已没有援救她这个拖儿带女的女人吗?是怪自己只有同情没有行动吗?哟,读书人,看来你并不富裕。可你无需折磨自己。她不禁脱口赞道:“先生,你是个好人!”一句话,竟如烛光闪闪,闪出了幻影中的洞房花烛夜,闪出他拽门而去的影子。他责怪着自己:“我混呀!”这使女人大为感动,觉得遇到了一个心肠特好的男人。那女人轻轻说了一句:“先生,我理解你。你要不嫌弃,我愿一辈子服侍你。”他飞快闪过一个思索:不错,这是“秀梅”,到了偿愿还债的时候。他扶起两个已经跪下的孩子,把这母子三人一齐接到家里去。他双手抖抖的,接回了他的记忆。他的双手又稳稳的,接受着一副四口之家的千斤重担,接受了娘日夜盼他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的任务。
他的两个姐姐听着表兄表嫂的叙述,不满意:“再迷糊,也不能接个假秀梅、接那两个人家的孩子回家。”我听着这些叙述,颇满意:“你讨回的不仅是女人和孩子,还讨回了你的秉赋。”听了我的话,他孩子似的大步向我走近,拉着我的手、揪着我的脸说:“表弟,你还是这样漂亮!”
我漂亮什么?母亲和二姑都已仙去,我已白发上头,皱纹上脸,他分明是迂劲复发,辞不达意嘛!但我以微笑回报着他,我看到一颗迂腐的诚朴而又实在的心。
这样的心,人们有些陌生了。
(原载1997年4期《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