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敬大树
徐武丁
生性喜爱大树,每见到它们,就涌起一番崇敬之情。我很难说清站在大树下的那种感觉,仿佛自己也融入了历史,融入了自然,世界突然变得那么亲和。凝视那扎向地下盘曲遒劲的根,人会感到一种力量的支援;站在大树的荫里,会受到一种博大的感染和安宁情绪的笼罩;当抚摸那粗厚硬实斑痕累累的树皮,或是仰望那浓叶中横斜的枝柯,就像与一位长者私语,随它走进往昔风风雨雨的岁月;匍匐在大树身躯之上,会感到一丝清新的气息传导全身。当雷暴来临之际,我每每躲进屋里,而大树却总是从容地迎接风雨电闪的到来,勇敢地面对灾难,我突然就看见了自己的卑微和怯懦。大树身上体现着生命的伟力和不屈的精神,枝枝叶叶都在诠释着生命的全景。我不能忘记目睹大树倾倒一刻的震撼,最后相连的筋骨发出一串撕裂的鸣吼,然后呼的一声,轰轰烈烈有山摇地动之感。
在我的记忆中,这种大树几乎随处可见,村前屋后,深山、路口,或蓊蓊郁郁,或瘦削峭拔巍然兀立;有时枯槁中却见出新枝,嫩叶在枝桠间簇拥成团,一棵或几棵,多者则成片,永远是那么安详地守望着朝霞和炊烟,成为村子的屏障和福佑,其中倘能享受村人设坛以香火供奉的,已被农人视为村子的龙脉风水。一到夏日,许多大树底下也是人们下桩拴牛的地方;有的还是农民和路人遮荫蔽日的所在。大树多半以经年的常绿渲染着村子的生命韵律,升华为一种境界:沉着、淳朴、富于耐力。大树是田园牧歌的重音符号,它像是一篇寓言,托举着一片神秘、象征的天空。
我幼小时候住处不远有一裸古枫,一到落霜之后。叶片被染得鲜亮通红,那被霜浸透的红色像是慢慢洇开去,留下好看的色韵。红叶落满一地,成了松软的地毯,便在上翻滚、摔跤,把红叶拥在身上假寐,仿佛唯此才不亏待这良辰美景,现在想来,那欢乐的情景真像绝妙的童话世界。那时正值饥寒时月,古枫却像母亲一样给予我不少温暖时光。广东新会有棵古榕,因巴金一篇散文而成名胜,叫“小鸟天堂”,我想那名字真个是好。其实。所有的大树又何尝不是小鸟的家园小鸟的天堂!
我说的大树可以是经几番枯荣历千年风霜的老寿星,也可以是小视群芳、一览周遭数人十数人方可合抱的伟丈夫,它们有着抵御冰雪雷霆的丰富经历,见过河东河西的变迂,甚至有过抗争烽火离乱的感人故事,它们的根深入人生、自然、历史,它们的情感凝集着人类心灵的信息。多多的纷繁世象、功罪评说,全都蕴含在它们迎风颔首之中。倘若《天仙配》中做媒的不是槐荫耆宿,那姻缘便要失去许多色彩。
我不能具体地计算出一棵千年大树一天一年可涵养多少水量,十吨?百吨?但我看见大树失去的地方河水确实无误地减少。大树的根总是永不懈怠地扎向地层深处,大树的臂膀总是举向万籁复响的天空,它朴拙却玄妙,一副以不变应万变的王者风仪。它把生命的过程与风霜雨雪日月星辰融于一体,落叶或蘖枝,都记录着它们相互的对话和情感历程,一一把它们刻入了年轮。我不知道许多大树的消逝于我们是否仅仅失去一些相和相亲的同伴;仅仅失去谆谆教诲和常常叮咛告诫并用绿荫庇护我们的长者?值得思考的是,现代人能三天一栋地盖起摩天高楼,却不能高速度造出用生命的和弦弹奏天籁的百年千年的古树。每当我见到一些大树被人们以围栏或支撑加以护卫的情景时,就感到欣慰。
文物是历史的记录,而古树,就是历史,它是自然和生活的乐章。
(原载1998年1月31日《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