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三十几年前。
一天,生产队革委会主任老队长,领着县麻风病普查小组来到下桥自然村。
五六个穿白大褂背红十字药箱的人一进村,按普查规程各司其责,照着口粮花名册,对全村十五户男女老幼逐一“过关”。
结果,有个年青后生噩耗天降,不幸查出为早期麻风病例,他叫晚生。
麻风村的奇事
顷刻间,下桥村不啻一声霹雳惊雷,天空灰暗。这个美丽而宁静的小山村,霎时如临世界末日,笑脸消失,死寂笼罩。恐惧程度不亚于当今非典问世。
那时,这类特殊疾病的普查范围,一般重点圈在曾经有过麻风病史的地域。下桥村谱确有记载,民国初某年该村出现过一例麻风病,嫌的嫌,赶的赶,没几天就被族长命人五花大绑拖去山里架柴活烧。如今,可怕的灾难久违重现,下桥人焉然不惊恐万状呢。
下午,纵是一时于心不忍,可麻风病哪容得村里落脚啊,老队长只能狠心按着普查规定,刻不容缓紧急派工,把晚生“押送”去了离村上十里远的县麻风病医院,免费隔离治疗。
当时那悲切的场面啊,被噩耗击懵的晚生抱住老母似生离死别,旁边人皆掩面转身目不忍睹。
噩运天降,突如其来。晚生娘感觉天塌了下来。这个山里女人,自打四十头上得晚生后,丈夫不幸病逝,含辛茹苦土里刨食守寡拉扯遗孤,母子俩相依为命苦熬光阴。欣慰的是,晚生从小感受艰辛,孝顺娘亲,烧饭浣洗抢着替娘做活,砍柴种菜一应累事从不让娘沾边。十四五岁就在队里顶了壮劳动力,农活稔熟,勤快肯干,年年评为队里的五好社员。
每逢听到村里人夸奖,晚生娘刻满沧桑的脸上便溢出欣慰的笑容。哪知,就在慈母默默为儿子憧憬更幸福的未来的时候,人生无常,祸福旦夕,灾难却无情地降临到晚生这苦命的孩子身上。麻风这种病,世人眼中乃闻之色变的瘟疫啊。
一日惊变,物是人非。下桥村后的那幢土坯矮屋,似乎谁也不敢越雷池半步了。往日在村里广受敬重的晚生娘,陡然间形单影孤,也被些人视为另类避之犹恐不及。
岂但如此,这个生产队,因是由下桥与老队长所在的上桥合并而成,两个自然村鸡犬声相闻,隔垅喊话听得见。队里隔夜轮流在上桥、下桥集中记工分。现惊闻下桥出了麻风,上桥便嚷叫不来下桥,更有口无遮拦者趁机发邪闹拆队,喊要各作各村田了。
然而,此时他们哪会想到,外头唱大戏,屋里上小戏。就在人们谈“麻”色变,晚生娘孤苦凄凉之际,晚生家那幢被人视若“禁地”的土坯矮屋里,却正在发生一件极可能令村人视之冒天下之大不韪,却分明又孝心撼天的奇事呢。
说是这天刚蒙蒙亮,晚生娘一起床,便闻到一阵滋鼻的气味,“吧唧吧唧”吸动着鼻翼,噢,咋么这么早就有菜饭香气呀?
老人家心生疑惑,颤巍巍下床,走到后头矮厨间,边揉眼边挨到灶前的小饭桌前,不经意揭开桌上的菜罩,顿时眼前一亮。怪了,昨晚菜罩下就几只空碗过夜,眼下怎么变出两碗熟菜来啦。一碗旺绿的青辣椒炒蕻菜,一碗飘着油珠子的冬瓜炖汤,摸摸碗边还暖手。转眼又瞧见灶角上的小饭甑,甑盖还在冒蒸气,揭开一看,热气腾腾,饭香扑鼻。白花花的新米饭早蒸好了,饭面上还焐着一碗黄澄澄的蒸蛋。
晚生娘惊得睁着两眼,楞巴楞巴地在厨房里转着瞧:缸里挑满了水,昨晚留在小木盆里的衣裳也洗了,清清爽爽晾在屋后小院的竹篙上。
思儿心切的晚生娘环视四周,第一感觉令她惊喜得颤声呼喊起来:“是晚儿回来过,是我晚儿夜里回家过!晚儿呀,你回来咋不喊一声,好让娘看看你,儿啊……”
霎时,老人几天来布满泪痕的脸颊,第一次有了一丝笑容,浑浊的老眼里滚落一串热泪。接下来像这样的奇事,隔天都有发生。那季节正是七月流火盛夏暑天,菜饭一早熟好可管一天。每次照样是清清泉水挑满缸,衣衫洗净篙上晾,桌椅抹得亮亮洁,开水凉茶摆停当。
大田里不平静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土坯屋里发生的希罕事,一阵风似的很快传遍村里村外。这可不得了啦,队里开工时,割禾的绘声绘色讲,栽禾的添油加醋传,大田里的长舌头、阔嘴巴哇得比打禾斛还热闹,好像一个个都隐身在那幢土坯屋里亲眼看到似的,自然说好说歹众口不一。
有人赞叹,晚生大孝子嘞,敢情是牵挂娘亲,白天不便就趁夜里,从麻风病医院偷偷跑回来帮娘做事,天亮前销声匿迹又赶回医院去。
接着就有人问,不是听说麻风病医院监护挺厉害么,进去的病号三头六臂都莫想逃出来?
于是多数人感慨了:这晚生自己也得了恶病,天隔一方却牵挂老娘,夜半来去一二十里山路,大孝撼天哪。
尽管乡里乡亲对晚生家遭受不幸充满同情,但话音里仍难以掩饰谈“麻”色变的恐惧……
这些七嘴八舌立马传进了老队长耳朵里,他心里嘀咕:你们这班碎嘴筒呀,拣好话谁不会哇嘞!他倒是在想,这晚生逃回的事还确实不能等闲视之,马虎不得咧。想想看,若由着晚生这样隔三差四潜逃回村,他这个麻风传染病算啥“隔离”?对地方上是祸是福?
当时老队长扬鞭催耕,正在二季稻栽禾田里打耙,一想到此,旋即喊来人接手。一双泥脚跨上田塍,手里“扑扑扑”扇着草帽,趟火似的踩着机耕路上滚烫的沙砾,“蹭蹭蹭”直奔大队里去打电话。
老队长向县麻风病医院院长紧急报告了田里听到的事,并在电话里反复表白群众对此议论很大。偌大一个麻风病医院那么多病人,院长起先不十分清楚有个名叫晚生的新患者,但表示一定加强医院管理措施,立即调查此事。
然而,老队长这一趟烈日辛苦,并未换来他所期盼的安宁。第二天,在二季稻田里栽禾栽得好好的,那个挑担畚箕送秧的社员,立在塍上报丧似的告诉他,说昨夜晚生又回村了,还异式怪样怕见人似的,半夜天戴顶大草帽掩头遮脸,挑担水桶在下桥对面山坎下的菜地里浇辣椒。这个花舌头哇事真有味道,就像他一直跟在晚生屁股后似的,说那几畦盖着鸡毛草的辣椒地,浇水时吃粉丝样吸得“唧唧唧”叫,浇得透湿透湿。
老队长听着脸乌了,一惊非小啊。正巧挨在身边栽禾的,是下桥那边的副主任,便边栽边向他问问详情,说若不看在晚生家三代雇农份上,非得上纲上线当作阶级斗争新动向,扣他一顶大帽子不可。
可平日粗喉大嗓直筒子脾性的副主任,这回口气却吞吞吐吐闪烁其辞,怕沾边似的把个脑门勾得快栽进田里了,手里只顾打梭插他的秧,两脚“哧溜哧溜”飞快往后滑,把个老队长扔得远远的。老队长挺腰立起身,不解地望望身后的副主任,摇摇头,心想这老兄今天咋像灌了潲水怪怪的,这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原想医院那头管住晚生就相安无事,不然昨天脚板烫起火泡还跑去大队打电话,哪晓得麻风病医院这等特殊要紧的单位,领导说话也这么有头没尾不负责任,让个大麻风又逍遥自在夜潜回村,搅得地方上民不安生遗患无穷。这就怪了,你们下桥人怕粘大麻风,又抹不开情面做好好先生,倒像是晚生夜夜在往咱上桥窜似的?好好好,不就怪咱戴了个“正”字瞎操心啦……
当晚,队里轮在下桥记工分,老队长顺便安排完第二天的农活,待人群散场后,就神不知鬼不晓地“蹲坑”去了。
田螺姑娘现身
这夜,月圆如镜,银辉皎皎。老队长蹲的很隐蔽,就藏在副主任家一蓬浓密的豆角藤架下。这蓬藤架挨靠晚生家菜地,从藤叶隙间看晚生家的辣椒地一览无余。是咧,山里人天热的饭桌上,这碗辣椒餐餐少不得的。眼下久晴无雨,坡坎上的菜地全靠担水浇泼,想必今夜晚生还会来的。
此刻,沸腾一天后的田间归于静谧,地面的余热已经悄悄散尽,月亮给山野抹上一层圣洁的银辉,偶尔几只流萤提着灯笼悄然飞过,留下几声远处传来的悦耳的蛙鼓……夜风里弥漫着夏收季节特有的醉人气息啊,可对这四周如诗如画的迷人意境,老队长没有丝毫闲情逸致,尚且还得忍受身边“嗡嗡嗡”袭来的山蚊骚扰,泥塑般地蹲在豆角藤叶里,屏声敛气地紧盯住前方。
突然,老队长耳朵楞怔一跳,听到前面有“笃、笃、笃”脚步声传过来,每一步声响挺沉的。接着,月色中果真出现一个戴草帽的人,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眉眼半张脸。这人挑担水桶“啦格啦格”晃进了晚生家菜地。来了来了,晚生这孝子真的又逃回来浇菜水呢。老队长蹲麻木了的两腿陡然来了劲。
不过呢,待晚生放落水桶,直起腰身的瞬间,老队长的眼睛“眨巴”一下,霎时又狐疑了:不对呀,眼前的人,身段体格咋不像晚生高大壮实,不会是就这几天住院工夫,人一下瘦缩得这么厉害吧?老队长来不及细想时,正巧那人解落草帽,老队长一眼便瞧见那草帽下现出的羊角短辫,和那张在这个世界上再熟悉不过的娇娇脸。霎时惊得张大的嘴筒拄得进拳头,心里“哗”地翻江倒海起来。然而,近在咫尺却又只能呆愣在藤丛里,甚至连一丝大气都不敢呼出,生怕眼前的人猝不及防吓着了。
老队长就这样傻呆呆地缩在豆角藤架下,眼睁睁看着此人一担又一担浇完菜地走后,直待估摸其太约已经回到家,洗洗抹抹该上床睡了,然后才垂头丧气从藤丛里钻出来。
不是抱怨副主任“不吭不气”么,求人不如求己,老队长干脆煞费苦心,独自来个月夜“蹲坑”。本只想在菜地里当场逮住晚生,劈头盖脸训斥一顿,绝了他再生“夜逃回村”的念想便罢。却做梦也没想到,这位夜来浇菜的“晚生”,竟非凡夫俗子,而是自己早晚牵挂三餐相伴的掌上明珠———女儿莲香呢。
此时,老队长突然醒悟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自晚生“押送”麻风医院后,下桥村那幢土坯矮屋里所发生的桩桩件件奇闻怪事,全都是自己独生乖女崽的惊世杰作啊。其实,刚开始时,外头人确实误以为是晚生……但就如晚生娘一样,多数村里人很快看出了端倪,知道了感人的真相。鉴于众所周知的某个原因吧,自然把老队长蒙在鼓里了,要不白天栽禾时他向副主任问起,人家怎么支支吾吾赶紧开溜呢。
原来,莲香自幼母亲早逝,此后老队长再没续弦。女儿就是他的心头肉命根子。一个大男人就这样历尽风霜当爹当娘,一勺羹一勺粥地养大了女儿,这在四季无闲春种夏收的农村够不容易的。而且二十多年来,还得劳心劳力当着生产队这个家,忙起来便是里里外外分身无术。莲香和晚生呢,可谓青梅竹马,一块上完村小,后来又同班读初中,在公社念完初中后又一同回队务农。莲香温柔淳朴,心地善良,晚生吃苦耐劳,忠厚勤快。俩人一丘田里耘禾,一垧地里锄草,朝夕相处,互帮互助,红花绿叶早已暗暗相恋。坛口封得住人嘴巴封不住。几年前老队长就隐约听到些闲言碎语,开始听着不是滋味,继尔自个儿直摇头,自信问都不用问女崽,觉得那纯是子虚乌有的传言,压根儿不相信会是真的。
这倒并非是说,老队长脑壳深处嫌弃晚生家贫境寒,或是不中意晚生人品长相,一句硬话未出口便是:下桥是出了名的麻风村!两村并队,那苦于只有蛮官没有蛮百姓,上头有政策谁敢违抗?可“有女莫嫁下桥来”,这句细伢仔都会唱的俚语传遍了天。我老队长的乖乖女又没得弱智脑膜炎,好好地睁眼往那棘坑里跳?被窝里放屁自己糟蹋自己?经过这次麻风病普查后,老队长更确信了自己曾经的判断,晚生现已身染麻风无异绝症了,那些传言不更是空穴来风无须多虑么……可他做梦也没料到,今宵月夜,竟会冒出如此令他瞠目结舌的一幕呢?
老队长气得浑身发抖,心里憋气,却又疼着自己的闺女。
他耐着性子,漫无目标梦游似的在附近田里瞎转一阵后,心急火燎回到家时,已是鸡啼头遍。
悄悄进屋后,他打量一遍自家房屋,竟梦醒似的暗自惊呼大意。自己夜夜鼾声如雷睡在前屋,莲香的闺房在后屋,女儿夜里往小后门偷偷进出,难怪自己浑然不知呢。
老队长懊恼得直捶脑壳,他深知,化解这种事情不像在生产队里,谁缺勤就扣谁的工分,分配你犁田就不许扛耙,全队百多人口,自己一张金口银牙说了算。可眼前,这是自家女儿的心事啊,那可得得细细想个好法子,让宝贝女儿解了这段懵懂运才是咧。这一夜,老队长躺在凉席上长吁短叹,转辗难眠。
毛脚女婿是谁
没几天,上桥村头喜鹊喳喳叫,全村人都知道老队长要相新姑爷,有明白人还把到了老队长的脉,说他在“釜底抽薪”。不过,事情倒是千真万确,亲事是老队长托亲戚转弯抹角牵线来的。
小伙子叫徐国新,年方二十三,大莲香二岁,老家就在邻近荷湾村,人在县卫生局工作。听到男方家同意,择日不如撞日,老队长第二天就张罗相亲事宜。这不,他今天乐得眉里眼里全是笑,天不亮就赶去圩上称肉买鱼,打酒置烟。叮嘱再叮嘱莲香,上午提早点收工回家帮做饭,中午亲戚要领国新上门。
正是晌午时分,田里做事的人都收了工,就像是他们来相亲似的,进村就往老队长家涌。争先恐后,嘻嘻哈哈,挤在老队长门口凑热闹。这门亲事着实让村里的大闺女小媳妇眼馋死啦,都夸莲香命好福大,找到个吃工资饭的国家干部。
再说国新这小伙子进门后,众人看去果然一表人才,谈吐和气,不愧是城里坐机关当干部的。莲香乍一见国新,先是一阵羞涩腼腆,但随即落落大方,有礼有节。替来客沏茶不缺周到,为国新递扇不失热情。
在上桥人羡慕的眼神里,这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哟,天作之合,郎才女貌。围看的后生妹子们发疯似的又笑又喊,推推搡搡要挤爆门框了,直到老队长端只红托盘散过三巡烟糖方肯散去。
老队长心里盘算着,对毛脚女婿“上门”的第一道程序,暗自满意,接下来担心饭桌上会冷场面。可不想到了酒席上,老队长那个乐得清闲呀,只有和亲戚陪客打讲的份了。
但见那莲香、国新,相谈如故,彼此夹菜,初次见面竟不是那等局促生分。且短短接触中,国新感觉到莲香的清纯,莲香看出了国新的诚朴。饭后,莲香竟然高兴地邀国新,去村后幽静的小竹林里散步……老队长庆幸地望着这一对子的背影,尤其是那位未来的乘龙快婿,高兴得透出一口舒心的长气,心里头那个乐啊,像绽开一湖报福的莲花。
好事顺利,如意如愿。在老队长的催促下,很快进入到了婚嫁迎娶的话题。这期间,尽管莲香依然故也,仍旧不露声色背着老爹帮晚生娘做这做那。老队长睁只眼闭只眼,揣着明白装糊涂,心想就依顺女儿这一阵子吧,反正不用多久就要嫁出去了。
更难得的是,俗话说“郎当半子”,国新这位毛脚女婿对未来的老丈人,就像亲生儿子待老子那样孝顺听话。只在谈及结婚事上,委婉提出想法,说已同莲香商量过,他俩虽媒妁牵线,也是相见恨晚自由恋爱,因此建议婚事新办节约从俭,届时择选个好日子,就在自己单位上举行个简单热闹的婚礼仪式便可,双方亲友可免到场。待婚后三日,老爷子尽可高高兴兴坐在家门口,一挂鞭炮迎新人回门就是。
老队长乍听,先是犯闷,自己就这么一个心肝女儿,婚嫁大喜理应风风光光才是,那般清静岂不要委屈了女儿,又怎对得起她早早过逝的娘亲?后转而一想,也觉有道理,既然是晚辈们自己满意的选择,只要他们日后夫妻恩爱,更要紧的是莲香尽早远离了下桥村,老爹也乐意“移风易俗”一回嘞。
村里人笑侃,今年夏伏,老队长真叫“双抢”,操了队上的收种,还得忙屋里的“选郎”。
这天,村头又喜鹊登枝,“喳喳喳喳”闹个不停。原来是金凤引凰瑞气照,老队长家新婚的女儿姑爷要欢喜回门了。
老队长笑没了眼睛乐咧了嘴,忙里忙外脚没停,平生最大的一桩心愿总算尘埃落定。女儿这桩婚事他可操透了脑筋啊。
这会儿见前屋厅堂两桌丰盛的酒菜已摆放停妥,他自己便夹支点燃的香烟,握一挂拆封的爆竹,立在门口踮脚翘望,门前围满讨喜糖的邻里乡亲。
这时,一个爬在柳树上的伢崽突然欢叫:“来啦来啦!新娘子新郎官来啦!”
老队长神情一振,欢快窜前几步,抬眼望去。果然看到村口老樟树转角处,手牵手走来一对着装喜气有说有笑的姑娘小伙,后面跟着一溜人显然是陪送的宾客。
老队长心里那个高兴哟,激动得脸膛涨红两手颤动。是咧是咧,那个身着粉红色的确良短衫的新娘子,不就是女儿莲香么,那个穿件蓝色运动衫的新郎官,不就是国新那娃呀……
老队长只顾看着乐晕了,仿佛差点忘了似的,赶紧捏住香烟头就要点燃爆竹来着。可这刹那间,手头一怔,中风似的僵住了,眼睛“咕嘟”一下,瞪得像灯泡不会转动了。
咋呢?这欢天喜地之时,老队长出啥怪气?原来,就在老队长兴奋得快要老泪纵横的瞬间,他突然看清楚了,和莲香牵手走近来的新郎官,脸壳子身材走像不像国新,倒是像、像……像已送去了麻风病医院的晚生嘞!这时候幸好被旁边人一把搀住,不然老队长差点站不稳脚咧。顿时间,迎新场面上也惊声一片,接着又鸦雀无声。
终成美好姻缘没错。走近了,走近了,“新婚回门”的一对“新人”,果真是莲香和晚生啊!莲香一脸幸福眼含笑,晚生人逢喜事精神爽。
俩人笑迎着众人惊诧的目光,欢喜鸳鸯似的朝老队长身边飞来。
老队长愣愣地望着他俩,猛地觉得手上“噼啪”一声炸响,“哟”的一叫,赶紧扔啦。哈,原来是那个爬树的鬼伢崽搞恶作剧,偷偷点着了老队长手里的鞭炮。霎时,静寂的场面“辟哩啪啦”,紫烟飞腾,热闹喧天。
围看的乡亲们仿佛突然猜着什么,“嗬啦”一下笑着闹腾起来,顶着浓烈飘香的鞭炮飞絮,潮水般的将老队长和一对“新人”拥去了屋里上席。
世上怎会有这种玩笑呢,老队长压根儿觉得眼前还不是真的。咱女儿的新郎官明明是国新,怎么转眼间鸡公变鸭换成麻风病晚生啦?这里头的秘密,此刻老队长抓破头皮也想不到的嘞。
事情的来龙去脉是:因工作需要,县卫生局医大科班出身的徐国新,在调任即将升格为县皮肤病医院的县麻风病医院副院长时,就已经听荷湾村里人讲过上桥村莲香姑娘的事,人虽没见过面,但为这位现代版的田螺姑娘惊世骇俗的故事肃然起敬,“莲香”这芳名已深深印入脑海,而就在这种强烈的感动萦绕脑际挥之不去时,无巧不成书,老队长托亲戚到村里上门说媒来了。家里捎信征求国新的意见,国新为此激动了一整天,他已经对莲香这位非凡传奇的乡村姑娘对爱情坚贞不渝的勇气钦佩不已。激动之余,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得连自己都吃惊的“暗渡陈仓”之念,何不趁此“应”了这门亲事,再巧妙借用“准女婿”特殊身份之便,对老队长实施一次善意的“欺骗”,为那一对有情人施以援手暗中帮助点什么呢……
其实,这桩“亲事”一开始,莲香表面上顺从老爹,心里已定主意,秘而不宣罢了。故而国新上门“相亲”那天,饭后她主动邀同国新“竹林散步”,便是她“逢场作戏”有意避开老爹,寻机向国新坦诚告之自己与晚生的爱恋,劝其知情而退。只是莲香没想到的是,国新原本也是有心而来啊,“竹林散步”正中意怀,也恰好借此良机向莲香表达自己的真诚敬慕,告之来此“相亲”的真实用意。莲香得知晃若梦中,感动不已。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密谋策划”,佯装相亲成功,索性暂不告之老队长国新已任县皮肤病医院副院长之事,第一步是国新在医院尽快安排复查晚生的真实病况。晚生突遇不幸,莲香惊痛过后毅然替代晚生尽孝,偷偷暗中照料晚生老母,但她一直心存疑窦,凭她对晚生的细心相知,确实难以置信晚生患有麻风病。
果然,国新上任第一天就听到有人反映,说下桥村那例患者极有可能属普查误诊,这在当时视崇尚科学为复辟倒退,医诊水平低劣的那种年月里,麻风病普查医务人员出现如此的差错似乎见怪不怪。更可悲叹的是,因当时县麻风病医院医资贫乏无权威表态,对晚生的“病症”一直结论不下来,没人敢签字定论,结果就这么无人问津一直拖着。
再则,尽管那时麻风病医院医资极其一般,但对入院患者与外界的隔离,监护措施还是异乎寻常严厉的,毕竟那还是“阶级斗争”喊得山动地摇的岁月。所以,晚生一进院后便失去“自由”,从未离开过医院半步。故而院长那天接了老队长电话,调查到晚生是这种情况后也就没再回电话。身陷“囹圄”的晚生,他何尝不惦记家中孤独的老娘,但只能牵肠挂肚于梦里,心里哪放得下莲香啊,也只能将思念深埋于心中。他哪知道,村里正在发生一桩桩源于他的惊世奇闻啊。他看着自己天天在医院被搁着,甚至也在猜疑了,众多病人中唯独自己被停药闲置,莫非是病情恶变“坐以待毙”?当然,晚生更想不到,有个与他素昧平生的大贵人,正在为他和莲香的爱情与幸福争分夺秒日夜奔忙。
是啊,当国新详知晚生可能属普查有误后,不由喜出望外,亲自赶往省城大医院请来资深皮肤病医学专家为晚生会诊复查,峰回路转,否极泰来,最终排除疑似,确认为误诊。国新惊喜万分,当即告之晚生他与莲香“相亲”的前前后后。恍如隔世的晚生,听得热泪盈眶,感动得啥话也说不出来,一把抱住国新任满脸的热泪汹涌倾下。恰巧在这个时候,村里的老队长担心夜长梦多催促国新、莲香结婚,国新跟晚生商量后,“将计就计”,顺水推舟,便是这样才向老队长“建议”婚礼节约从简,选在自己单位进行。一来,老队长不知国新已调来皮肤病医院;二来,这实际上又是国新特意设计邀来莲香,给她一个天大的惊喜,好让这一对历经磨难的有情人,回门那天一块“夫妻双双把家还”。
听说,老队长经过这一连串事后,尽管劳心费神,折腾得够呛,但忽然想通了许多。没过几天就称肉买鱼杀鸡宰鸭,提上一大篮子厚礼,去了下桥那幢土坯矮屋看望老亲家母。这回才着实是商计儿女们的婚礼大喜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