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要身份(熊乔玉)
老孔当了一辈子科长,纵是“副局”交椅没熬到手,临近退休前一年,局里总算还是给他报批了个助调,即副县级助理调研员,准七品。
这虽说是个无实权无实职的非领导职务,“待遇”而已,但身份上较之以前毕竟大有区别的。不容易啊,最最重要的一点是,从此再不像普通一般干部那样归市人事局管了,而是归市委组织部存档、市委直接管的“领导同志”了。从此,四周的人恭恭敬敬一口一个“孔调”地喊,他挺看重的。那些点点滴滴的“副调”待遇,老孔更特别在意。
可惜好景不长,这姗姗来迟的荣耀,还没让孔调兴奋几天,竟突发心脏病,送进医院紧急抢救 ,满身插管子挂吊瓶忙个不亦乐乎,眼看快不行了。
祸福旦夕,灾从天降。全家人守护在孔调病床前,一个个悲泪直淌,肝肠欲断。
弥留间的孔调,脸色苍白,气若游丝。突然,他身子颤动了一下,失神的双眼微微睁开望了一下,瞬间又无力地黯淡了。接着嘴巴呵气似的,急促地一张一翕起来。
一旁的护士见此情景,轻声提醒孔家人:“孔调是不是有啥心事,想留下临终遗嘱?”
孔调老伴伤心欲绝,已哭得像个泪人,抹把眼泪鼻涕,赶紧打住啜泣伏下身子,抱住孔调的头,耳眼贴住他的嘴唇边。可是,屏声敛气听了半天,啥个子丑寅卯也没听到。
泪雨纷飞的女儿心思细腻,轻轻拽了拽母亲的衣袖,示意母亲起身,哽咽着说:“妈,别让爸累着,爸已没气力说话了。不如换个法子,问问他老人家话试试。”
“爸,您老人家是不是记挂妈以后过日子?您放心吧,从今个儿起,我带着您的小外孙女,还有孩子他爸,一块搬回家住,早晚尽孝,冷暖无虞,不会让妈孤寂的……”可女儿的话只说了一半,孔调呵着嘴,脑袋微微一摇。
儿子在想,老爸传宗接代观念深固,平日里最疼爱小孙子的,便“扑通”跪伏床前,泣不成声:“爸,您老人家是挂念胖胖的学习成绩下降了吧?您放心,我已经替您孙子请好了一位研究生家教,定当不辜负您老人家的毕生心愿,让胖胖小学中学大学一杆子上,出国留学戴顶洋博士帽风风光光回家荣宗耀祖。”不想,儿子的话也没搭边。
大侄子闻讯,刚从乡下赶到医院,抱住老叔一只煞白瘦弱的手,抹着眼泪说:“叔,您老人家时常叨念不可忘了根脉,遵您的嘱附,叔名份下的那间祖传旧屋全都翻修一新了……”这话孔调只听个开头,就呵气摇脑壳了。
不过大侄子的话,倒是点拨了一脸泪水的孔调老伴,使她猛想起一事,便急忙又俯在孔调耳边,悲悲戚戚地说:“老头子,你是不是惦着到了那边屋砌何处吧?我知道你的心思,咱不进异乡公墓,叶落归根,魂归故里。我和儿女们送你回老家祖坟山歇去。”哪知道老伴的话又没含金量,孔调急得连摇了三下头。
这不是,那不是,没谁能说到孔调的临终心事。全家人一片呜咽,悲切之中又平添了焦虑。再这么捱下去,老人岂不要抱憾终生啊。
正当众人干着急却又不知所措时,病榻上的孔调挣扎着,又骨动了一下身子,接着煞白的脸膛突然泛起一抹红晕,先淡淡的,很快变得光亮起来。大家惊异地感到,这大慨就是常人所说的回光返照吧?
这时候,只见孔调凹陷的两只眼睛,忽然睁大了,从眼球里弥散出一丝滞呆的目光,仿佛在眼前搜寻什么。当他缓缓移动的目光,最后停留在老伴身后的局秘书科长身上时,空洞无神的双眼里陡然涌出一抹灿烂的浮光。
秘书科长触电似地敏感到什么,急忙扶开孔调老伴,俯身耳贴着孔调嘴边,庄重地轻声说:“孔调,您是不是在惦记,局里为您举办追悼会的有关事宜?有话请交代吧,我一定代为向组织反映。”
此刻的病房里,静得能听到针尖落地。或许,孔调的家人们,再问三天,再听四夜,说不定还真会让孔调抱憾而去的嘞。因为一开始,孔调所剩不多的目光里急想看到的人,就不在他们当中。这不,从孔调更加吃力的一张一翕的嘴筒里,秘书科长终于听到他生命尽头的最后牵挂:“拜托你,千万别忘了,我孔调已经是市委直接管的领导干部,按规格‘悼词’一定要送市委组织部审定啊!”
见秘书科长郑重地点点头,孔调的脸上滚落一滴热泪,安祥地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