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长的签字（冬至）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光华工程机械厂一下子三十几个人得了精神病，岂不怪哉？
    小丘大学毕业刚分配进市卫生局，来此之前对光华厂的事便略有所闻。他到局秘书科上班的第一天，在为酆局长整理办公桌时，又发现文件篓里早压有几封反映光华厂“精神病患者”奇闻怪事的群众来信，大意都是要求市卫生局出面管管这种可恶的精神病“传染”。但对这些信件，不知是酆局长政务太忙没空看还是怎么回事，上面都一概只字未签。
    小丘是位热血青年，当天下午便去光华厂走一趟，作了一番认真了解，却发现那些患者个个持有市精神病医院开具的疾病证明书，黑字红印，医师签名，手续齐备。尽管如此，他凭直觉仍怀疑此事决非这么简单，便连夜写了一份言词恳切的“请示报告”，要求以市卫生局行政主管部门的名义，派他到精神病医院去做一次深入调查。“请示报告”一气呵成，第二天一早上班，小丘又趁打扫局长办公室之际，悄悄将它放进了酆局长办公桌上的文件篓里，但愿领导一来就很快看到。
    事不凑巧，虽说小丘到局里上班三天了，可这位已年过五十的酆局长却一直没来局里。私下一打听，才知前几天局座到下属单位赴宴饮酒过量，当场醉得休克。顾忌到闲言碎语张扬出去，影响不好，他便悄悄请来信得过的医生和护士，一直躲在家里输液吊氧，叮嘱家人闭门谢客，交代秘书科长绝对保密。但科长见小丘初出茅庐，年轻单纯，也就暗中实言相告了。
    小丘眼巴巴地看着“请示报告”躺在文件篓里睡大觉，不免心里不安。实际上，卫生局办公楼与精神病院毗邻相连，共一条围墙。走出局机关大门，拐个弯就到精神病医院大门口了。虽近在咫尺，一墙之隔，眼下小丘却只能望墙兴叹。
局长来不来，局长室里的卫生每天照常打扫，这是秘书的职责。又过了一天早上，小丘忽然发现自己太傻了，一份如此重要的“请示报告”塞在文件篓里，那多不起眼呀。他便又趁上班前例行公事打扫局长室时，干脆将酆局长文件篓里的材料倒出来分理了一下。但见不管什么文件、材料、报告之类，事无巨细，酆局长都用毛笔签阅。当然，无非都签的是些“同意、“可办”或是“缓办”、“暂不作研究”等等，后面赫然书下一个“酆”字，再落一行“年、月、日”。小丘便将局长签批过的放一叠，没签的另放一叠，并特将自己的那份“请示报告”放在了这叠最上面；且又将这两叠子不再装回文件篓里，干脆摆放在桌子正中的位置上。
    小丘快手快脚“布置”完这一切后，便回到自己办公室坐下。秘书科在一楼廊道左边，右边是局长、副局长的办公室。小丘的办公室正好与酆局长那间斜对面。这会儿他目不转睛地瞅着廊道上，心想碰碰运气，看看局长今天会不会来。
    嗬，老天不负有心人，八点钟刚过，小丘就见有位着西装打领带的人过去了，径直进了酆局长办公室，模样五十上下年纪。
    小丘顿时激动起来，抑制着“怦怦”的心跳，悄悄起身，情不自禁地往酆局长室走去。小丘觉得情势所逼，务必抓住眼前良机，向酆局长斗胆面陈一番。
    可是，当小丘正要跨进局长室门里时，抬眼看到的一幕情景却让他突然停在了门口。他发现酆局长一坐下，便从桌上拿起一份材料阅看，这会儿抓起毛笔正往上写什么呢。小丘想，既然酆局长正在签阅那份请示报告”，自己贸然闯入就太不适时了，便赶紧又悄悄转回办公室坐下，瞅着斜对面正琢磨什么时，却见酆局长忽然起身走出办公室了。这时，小丘才看清了酆局长的尊容。他似乎脸色不怎么好，兴许一场恶醉过后贵体得慢慢康复吧，反正那神情像是此时此刻没工夫同下级打招呼似的，匆匆从廊道上走了出去。
    小丘愣怔片刻后，突然想起什么，匆匆跑进局长室，朝桌上一看，顿时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真可谓精诚所至”呀，虽说酆局长突然驾到又匆忙离去，但他刚才审阅的果然是自己的“请示报告”。瞧那第一页左上角龙飞凤舞地签批着几个字：“同意……酆”，墨迹都还没干呢。将它同旁边那份已签文件上的字迹对照看，字体大小笔画粗细，就简直如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潇洒遒劲，笔韵传神。事不宜迟，小丘赶紧揣了它，精神抖擞地急忙赶往精神医院。
    小丘是头一回进这特殊医院，他找到在这里做勤杂工的老乡做“向导”，来了个明察暗访，顺藤摸瓜。有市卫生局酆局长亲笔签准的“请示报告”做尚方宝剑，医院的人纷纷消除了顾忌，敢讲真话了。因此，一切进展顺利，小丘很快将涉及光华工程机械厂“精神病患者”风波的来龙去脉，弄了个吹糠见米，一清二楚。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事情真相竟是这样的：
    拥有万余名职工的光华工程机械厂，为了改革经营机制，大胆出台了精简机构的新措施，有数百名职工一次性退休，其中凡患有特种疾病或精神病者，厂里决定实行优厚待遇。这一来，没想到仅十多天里，厂长办公室就收到各类“精神病”诊断书37份。而实际上，这37名“患者”中，除两人够得上轻度神经官能症外，其余都是假的，是收了“红包”的医生为他们出具了假诊断，编造了假门诊号、假住院号以及假病史的。这事直接影响了光华工程机械厂精简机构措施的实施，在社会上产生了极坏的影响。
    更使小丘惊讶不已的是：精神病医院院长就是酆局长的大舅子，其本人也正是这次“红包”的最大受益者，这就难怪酆局长装聋子扮瞎子了。但小丘马上又纳闷了：今天酆局长怎么突然一改初衷，大笔一挥“同意”我的精神病医院之行呢？似真相大白，却又百思不解。万万想不到的是，在这节骨眼上，小丘又碰到一件令谁都难以相信的怪事。
    当那位老乡送小丘刚到医院大门口时，就见一辆救护车呼啸着开进来。几个穿白大褂的七手八脚从车后门里抬下一副担架，仰面躺在担架上的人，是今早从精神病医院跑出去的一位患者。大约早上八点钟时，他趁护士交班之际，竟脱了病号服，换上西装，系条领带，从医院溜出去四处逛荡，最后走到一处基建工地，不慎跌进水沟里，浸泡了两个多小时。不过该他命硬福大，不仅奇迹般地没淹死，还被人发现抬起，又碰巧市精神病医院一位医生路过此地，认出了他，一摸鼻孔还有气，便赶紧打电话喊了救护车。
    小丘听着旁人的叙说，怜悯之情油然而生，紧走一步来到担架边，俯身一看，不由失声叫了起来：“这、这不是我们的局长吗……”
“什么‘局长’？你也有毛病吧？”在担架后头抬着的一位医生，见小丘大惊小怪说胡话似的，没好气地抢白他，“让开！让开些！”小丘哪里还顾得上计较，还是一个劲地扶住担架跟着喊道：“酆局长，酆局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旁边的人都惊异地发笑了。
    此时，担架已抬上了台阶，进了廊道。有一位戴着花镜的医生昨天去过市卫生局秘书科办事，见过小丘，见此情景，猜知其中必有缘故，也善意地笑笑，又恐小丘尴尬，便把他拉过一边，悄声告诉他担架上的人确实是早上从精神病医院跑出去的精神病患者。患者也五十上下年纪，病前酷爱书法，临摹成癖。无论啥笔迹，经他摹写绝可乱真，堪称一绝。后来，不知哪根神经拨错了，他竟迷于摹写领导签名批字，并以此为乐趣，结果不慎被坏人利用，以致铸成大错丢了工作，由此大受刺激而得了疯病。
    小丘听了，顿时大惊失色，“噌噌噌”飞步追上二楼，扑进急救室里，揉揉眼睛，望着已躺在急救病床的这位“临摹高手”，不禁暗暗叫苦，他千真万确就是走进局长室的那人啊。
    那么，再按照医生提供的情况分析，这位精神病患者一早出了精神病医院大门后，便信马由缰一拐弯，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市卫生局。当他晕晕乎乎踏进办公楼，顺着一楼廊道走过去时，看见局长室门开着，里头又没人，居然跨了进去，旁若无人地端坐办公桌前。这时，他一眼便看到桌上备有笔墨，霎时间，不知是条件反射呢，还是所谓“病理惯性”作用，患者情绪陡然兴奋，摹瘾复发。他便不由自主地一边顺手拿起那份“请示报告”，一边抓起毛笔饱蘸翰墨，照着旁边摆着的那份材料上酆局长已签的字迹，羊毫一挥，临摹起来。“同意……酆”，那几个字就这样活灵活现、一模一样地签在“请示报告”第一页左上角空白处。签字”之后他将羊毫一扔，扬长而去，漫无目的地去了基建工地……
    小丘简直如梦方醒。不过，此刻当他痴痴地望着患者那张还在微微抽搐的脸孔时，心里已无暇多虑别的什么了，他只感到今日不虚此行。他忽然从衣袋里掏出仅有的120元钱，塞在了患者枕下，向他深深地一鞠躬，然后离开急救室，回局里写《调查报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