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村的张贞秀婆婆吃过早饭料理完家务就没事可干,正出屋思量给院里几丛芙蓉拾掇拾掇残花败叶。忽然,隔壁邻家屋里隐约传来女人“哎唷唷……哎唷唷……”的呻吟,贞秀婆婆的耳朵就条件反射地竖了起来。她对这种女人的“哎唷”之声有着深入骨髓的敏感,仿佛她的每一根神经都是为之紧绷的琴弦。只要听见这种声音,无论它多么微弱,多么遥远,甚至哪怕它是若有若无的,哪怕它只是一种幻觉,贞秀婆婆都会为之紧张和亢奋,有如琴弦受到弹动,立马由待命状态进入演奏状态。不必饶舌,贞秀婆婆曾经是一个乡村产婆。
贞秀婆婆听见“哎唷唷……”,就知道隔壁屋里干儿子邹难崽的老婆满英要生了。满英怀着第二胎,临盆的日子就在这几天。贞秀婆婆瞬息把风花雪月的芙蓉抛到九霄云外,赶紧回身进屋抓起一件夹袄,脚不沾地往难崽屋里奔。
难崽不光是贞秀婆婆的干儿子,和村里他这辈份的所有孩子一样,他也是贞秀婆婆接生来到这个世上的。难崽不如别人命好,他降生人世不仅赶上难产,还赶上和产婆贞秀的二儿子同一个时辰。那时邹村附近十里八村产婆少得像凤凰,又像三只脚的蛤蟆,难崽爹急得像头疯牛东奔西突好几个村庄,硬是没能找到一个得闲在家的产婆。待贞秀自己给自己接生下儿子,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过去隔壁屋里,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伸出一只小手在命门口张扬的难崽接生出来,难崽的娘雪娥已经耗尽最后一滴鲜血,撂下气若游丝的儿子永久地闭上了眼睛。难崽的名字就是贞秀流着泪给他取下的,为的就是纪念他那难产亡故的苦命娘。
贞秀婆婆一个喷嚏功夫就奔到难崽家院门口,满英“哎唷哎唷”的叫声听得越发清楚真切。贞秀婆婆的心就像栓在了这声音上,满英“哎唷”一声,她的心就仿佛被人拉扯一下,脚下的步子不由得越迈越大,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以至于跨进院门的时候,她竟然被一根小小的木柴棍绊得打了个大趔趄。不是手快抓着那根晒衣服的竹杈,贞秀婆婆几乎就摔倒了,毕竟是有年纪的人了。
贞秀婆婆化解了趔趄的危机,也顾不上站没站稳脚跟,嘴里急不可待嚷开了:“满英满英,要生了吗?莫怕莫怕,干娘过来了呢……”嚷话间,她跨进难崽家门,正要往房里冲,突然,难崽从房里踅出来,和她撞了个满怀。贞秀婆婆见了难崽欢喜道:“唷,难崽在家啊?好好好,快去把板车推出来,赶紧送满英去医院……”贞秀婆婆一边说,一边就把夹袄往身上套。
如今农村产妇都到医院去生孩子,乡村产婆本来早已失业,记不得从哪年起,失业产婆贞秀突然被乡亲们争相请去医院做“陪产”。贞秀也不嫌掉价,陪产就陪产,就尽职尽责替产妇们陪好产,乡亲们就把她敬重得赛过医院里的白大褂。如今干媳妇生产,不用说贞秀婆婆要去医院给她免费陪产的。
难崽得了干娘吩咐,“哎”一声转身往后屋去,片刻板车就推到院里了。贞秀婆婆飞快闪进满英房里,抱出大摞被褥枕头,娴熟地在板车上铺垫好,转瞬返身回去,打开双门大衣橱,一把抓起那个早几天由她亲手收拾好的小孩衣包,跨过几步,伸手搀起捂着肚子勾着腰坐在床上“哎唷”的满英,直往院里拉。贞秀婆婆把满英搀到板车旁,两手不空的她踮起右脚用力在板车上踩了踩,放心难崽确实把板车放平稳了,她扔下衣包服侍满英躺到板车上,麻利地替她捂紧被子。满英刚躺停当,那个扔下的衣包变戏法似地又回到了她的胳膊上。这时贞秀婆婆身子都绷紧了,看去像一支上了弓的箭。这整套过程,贞秀婆婆是一气呵成的,快捷如迅雷闪过,顺畅如行云流水,稳妥如铁板钉钉,活像武师拉开架势甩出一套拳腿,又像才子挥笔立就一篇文章。难崽看得眼花缭乱楞住了。“快走啊?还磨蹭什么?”贞秀婆婆见难崽还楞着,急得高声大喝。
“干、干娘……”难崽拉起板车又放下,皱眉苦脸欲言又止好几回,才吞吞吐吐说,“干娘,你、你年岁大了,要不、要不你、你就别去医院吧……”
“哎呀,你呀!”贞秀婆婆急得胸口发紧,没好气瞪了干儿子一眼,“这什么时候?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有功夫跟我斯文演礼讲客气?我不去怎么办?你一个大男人知道女人家生孩子的事?快走吧,没闲气跟你噜里噜嗦呢!”
“这……这这这,干、干娘啊……”难崽拉起板车,迟疑着不肯迈脚,好像他的脚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话音里不知怎的竟带出了哭腔。
“难崽,你这怎么了?”贞秀婆婆侧了身子,偏过头往难崽脚下看了看,没有发现异常,她抬起头,狐疑盯着老实巴巴的干儿子,“难崽,你是我亲手从你娘肚里掏出来的肉砣砣,又叫我一声干娘,你还有什么话不可以对我说吗?”
难崽为难片刻,放下板车,走到贞秀婆婆身边,一把拽她进屋哭丧着脸悄声说:“干娘,这回不用你陪产呢,横竖我一到医院就让医生给满英剖肚子……”
贞秀婆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难崽嘴里窜出只癞蛤蟆她也不会这般惊愕:“好好的剖什么肚子?满英第一胎生娟娟都是顺产,如今这生第二胎,没什么特殊情况,只有比第一胎更顺溜的,何必剖肚子?你有钱花不完?”
难崽听了这话,眼泪就无声滚落下来:“干、干娘,你不知道啊,因为生娟娟没给满英剖肚子,我岳母埋汰我两年呢,来一回就数落我一回,说我看钱比看老婆重,把女儿嫁给我是瞎了眼。满英也为这事阴阴地恨着我,一不高兴就拿它刻薄我,说我为了省钱不顾她和娟娟的死活,是个没良心的狗男人……”
“这……竟有这样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啊?但是这事从何说起呢?满英生娟娟是顺产,干吗她要剖肚子?”贞秀婆婆疑惑不解,她做了几十年产婆,又陪了这么多年产,只知道女人都巴望自己顺产,庆幸自己顺产,还是头一回听说有人对自己没有难产剖宫耿耿于怀的。
“干、干娘啊,满英和她娘一口咬定生娟娟是难产。”
“笑话!”贞秀婆婆哭笑不得,“满英不是顺顺当当把娟娟生下来了,母女都平安吗?难产能有这样好的事,你娘也不至于……唉,别听那些医生胡说。”
“得了,干娘,我回头再跟你聊。这回我打定主意让满英剖肚子,你就别管吧。干娘,实不瞒你,我岳母连你也恼上了,她说就是你撺掇我省钱不给满英剖宫的,她还让满英别干娘干娘的和你走得太亲呢……”说着,难崽扯起衣袖抹把鼻子奔出屋去,拉起板车就往外走。
出了院门,难崽回过头愧疚地望望跟随自己出屋,站在家门口驻足不前呆若木鸡的干娘。干娘就看见他眼里有镜片一样的东西闪闪发亮。
贞秀婆婆眼睁睁看着难崽拉着板车像只飞不起的风筝荡出她的视线。她好像遭人袭击了一掌,身子打了个激灵,心想怪不得生下娟娟以后,满英对自己就有些不冷不热呢。贞秀婆婆愕愕地楞了半晌,慢慢蹲下坐在难崽家的门槛上。
贞秀做产婆那时可是香饽饽,东家请西家抢,观音菩萨也不如她吃香;后来乡医院有了妇产科,妇产科把乡村产婆的行当挤兑了,贞秀也失业了。但是许多年之后,乡亲们还是觉得她比“妇产科”可靠,硬是把她请出来东山再起做“陪产”,可见她在乡村里是个多么走俏的人。
贞秀婆婆做梦也没想到,如今行情竟然倒成这样,连干媳妇生产,自己好心好意想帮忙照应照应做个人情都不成了。不单如此,从难崽的话里听去,两年前满英生娟娟那回,自己辛苦给她陪产一天一夜,把持着替她省下做剖宫手术的三四千块钱不仅没有落下好,还把她给得罪了。
这究竟怎么回事呢?贞秀婆婆细想想,这几年不知为何,请产婆陪产的人越来越少,剖宫产又多了起来呢。更奇怪如今做剖宫产的人可不像从前那样愁眉苦脸,替花去的大笔钱财心疼,她们反而明里暗里沾沾自得,好像无端捡了个什么大便宜。这究竟怎么回事呢?贞秀婆婆百思不得其解,看来剖宫生产已经成为一种时髦了,看来自己“陪产”的行当又被这种时髦挤兑了。贞秀婆婆不由得痛心,她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出了什么毛病,剖宫产竟然也会成为时髦。
贞秀婆婆神思恍恍惚惚,自己由产婆到陪产的经历就蛇一样从心底爬上来。
贞秀二十岁上开始做产婆,做到四五十岁就差不多失业了。失业对靠行当吃饭的人总是梦魇,但是乡村产婆的失业,几乎可以说是贞秀向菩萨求来的。这倒不是说贞秀不喜欢干产婆这个行当,事实上,贞秀跟产婆早已合二为一融为一体了,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要听到女人“哎唷唷”的信号,贞秀的心就像听到招魂咒似的,不管不顾要从她胸腔里冲出去,一副赴汤蹈火也情愿的架势,一副和那个“哎唷唷”的女人同归于尽也心甘的架势,纯然是意气用事,纯然是不计代价,纯然是莫名其妙……你说心都这样了,她的身子还能不跟着她的心去做产婆吗?贞秀当然不是求菩萨保佑产婆失业的,她求菩萨保佑那些活蹦乱跳的姐妹不要在难产中死亡啊。谁知菩萨保佑了姐妹们不在难产中死亡,却顺带着让乡村产婆失业了。这出乎贞秀的意料之外,但她也只得认了。
不是贞秀婆婆这样做了几十年产婆的人,绝不会了解产婆是世上最痛苦的行当。贞秀婆婆呆呆愕愕瘫坐在难崽家的门槛上,三十年前这屋里发生的一幕像被人推到眼前来———
那天贞秀经了一天一夜撕心裂肺的狂呼惨叫,终于把她的第二个儿子生下来了。贞秀感觉自己的疼痛像被神仙拈去了一样,她分明停止了叫喊的。但是同样撕心裂肺的狂呼惨叫却还在隔壁屋里持续着,一阵高过一阵,一阵惨过一阵,像有人在受着割肉的磔刑,让人听得心惊肉跳毛骨悚然。贞秀的心就发了疯似地要冲出去,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把她拉扯住。贞秀的身子刚刚分娩,松松垮垮像散了架,但是她的心不顾这些,它已然穿墙破壁去到隔壁雪娥房里了。贞秀的身子最终被她的心揪扯得挣扎着爬起来,撂下刚刚剪断脐带的儿子,胡乱罩了两件衣裳,披头散发跌跌撞撞梦游似地出屋而去。
贞秀迈进产妇房里,就像犯毒瘾的人吸食了鸦片立即涨起精神,她一眼就看见雪娥命门口伸出来一只剥皮老鼠似的小手。她心里一惊,天啊!又是难产。难产就是老虎啊,老虎可是要吃人的。贞秀对面临的凶险心知肚明,但是她丝毫不动声色,一副山崩于前不动心,海啸于后不变色的从容镇定。人是老虎吃的,老虎也是人打的,贞秀有过太多与老虎博斗的经验,不到胜负分晓的最后时刻,她是不会产生一丝一毫畏惧的。
贞秀屏气定了定神,缓缓坐下来,冲着那只小手勃然变色,仿佛那是个饱读诗书却做了坏事的人:“干嘛呢干嘛呢?有你这样先不先伸出一只骚手来的吗?想做贼呢还是想打架?骚手伸出来是不受欢迎的!想到世上来做人就要做好人,做有头有脸的好人,这个道理也不懂得吗……”贞秀嘴里训着话,右手捏住那只小手,慢慢地轻轻地一点一点地往里塞。塞到小手看不见了,贞秀挺身而起,半跪在床上,双手作法似地在产妇肚皮上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揉捻,校正着胎位,嘴里却换了循循善诱的口吻,“乖啊,乖乖的儿,头先出来知道吗?做有头有脸的好人啊,凡事先伸手的人成不了大器的……”突然,贞秀兴奋地叫起来,“哎哎哎,对了,对了,这就对了……我看见了你的头,漆乌的头发,多漂亮啊。不用说了,将来必是戴官帽插双眼花翎的……对对对,是这样,就是这样……娘崽同作力啊,娘崽同使劲啊。快了快了,只差一勺水,船就行万里,只差一口风,鸢就上青云……”或许是受到了鼓动,母子一阵拼死突围,胎儿果就探出半个头,贞秀赶忙用吸筒吸住,阴阴地用劲往外拉,胎儿的一个肩就露了出来。说时迟那时快,贞秀铁嵌似的双手一把卡住小肩膀,泥鳅也逃不脱她的掌心了……贞秀嘴上的那套功夫是从老产婆那里学来的,老产婆笃信世上万事万物都是有灵性的。万事万物都有灵性,人还会没有灵性吗?你别说娘肚里胎儿还不是人,他也是人呢,和人一样横生眼睛竖长鼻子,他也是有知有识懂道理的,关键是你要有本事讲道理说服他,他才会听你的话……
贞秀常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照着老产婆的教训跟胎儿讲道理,但是她对师傅的话始终有些半信半疑的。人要是真能讲得通道理,那么多产妇为什么死了呢?就说雪娥吧,贞秀是哭着哀求雪娥一定要活着的。雪娥是大人,难道她还不如肚里的胎儿懂道理?
贞秀做了几十年产婆,自然免不了活眼睁睁见过一个又一个产妇像雪娥一样在自己眼皮底下死去。过去的年代,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光她没有办法,所有的产婆、所有的人包括皇帝老子都没办法呢,要不然历朝历代怎么会有那么多皇后难产亡故呢?贞秀常常感叹产婆是世上最痛苦的行当,每一个产妇死亡,就是在产婆心上割上一刀啊。至于胎儿的夭折,那倒不大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贞秀每遇上难产,心里只苦求观音菩萨大发慈悲保佑产妇就罢了,她从来不敢替那些还没尝过油盐的孩子念佛的,省得菩萨恼她人心不足蛇吞象。
贞秀婆婆记得那是一九七三年,邹村来了医疗宣传队,鼓动大家送产妇到县城医院妇产科去生产。他们把那个妇产科说得神乎其神,不仅比产婆有本事,简直比观音菩萨有本事。无论什么样的难产都不在话下,大不了把产妇肚子剖开来,抱出孩子再缝上,母子就得两全了。
乡亲们自然不信这个邪,从古到今哪个人不是从娘命门里出来的,还能像世人办事那样找关系走后门?再说在产妇的肚皮上动刀子,这是好玩的事?万一刀子使过点头,那不伤着胎儿吗?没出娘胞胎的胎儿比花朵的蕊蕊还娇贵,含在口里要化,捧在手里要溶,这还由得你医生动刀动枪的?姐妹们怕贞秀忧心失了生意砸了饭碗,还结伴到她家串门,说是她们耳朵根硬着,不会相信宣传队胡说八道,更不会费钱找米把自己的肚子送去给县里医生动刀子。她们还开着玩笑安慰贞秀:只要世上男人还有能耐让女人的肚子隔三岔五隆起来,贞秀姐你就不用担心没活可干,没钱可赚啦。
可贞秀担心的倒不是自己有没有活可干,有没有钱可赚。她心里悬着的问题是,宣传队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宣传队是公家派来的,又不是卖狗皮膏药赚钱的江湖郎中,人家拿的是公家钱干的是公家活,犯得着大老远跑来骗我们乡下人?万一他们的话要是真的,他们就是菩萨了,不相信他们就是罪过。
过些天产婆贞秀挑了个惠风和畅的晴日,自己悄悄到集镇坐车去了趟县城。
她去到县医院找到妇产科,见了穿白大褂的医生,摘下头巾向人家鞠躬问了好说:“医生,我向你打听个事。”白大褂医生礼貌地请她坐下,和颜悦色问这位嫂子打听什么事……
从县城回来,贞秀像受了聘请给医院的妇产科做媒婆,两眼放出奇丽的光,脸都兴奋得通红了,逢人就说妇产科如何如何的好。往后遇上难产,贞秀不跟胎儿讲什么道理了,力主把他们送县城交给妇产科医生,该动刀就动刀,该动枪就动枪,没什么道理好讲的。
妇产科千好万好,毕竟只有县城医院才有,县城离邹村也有些路远迢迢的,贞秀不用说是不满足。每次送了难产产妇上县城,她总要缠着医生,让人家把妇产科开到乡下医院去。有一回医生告诉她,妇产科开不开到乡下去,那得县里卫生局作主。贞秀二话没说,立马跑到卫生局,找着人家管事的领导理直气壮问:“既然你们是作主的,为什么不把妇产科开到乡下医院去?我们乡下女人也要生孩子,毛主席闹革命还讲究农村包围城市呢,怎么你们闹妇产科倒不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吗?”逗得人家领导哈哈大笑说:“这位嫂子真是有意思……”
贞秀着魔似地热心妇产科,没想到就把十里八村的产婆得罪了。她们愤愤不平怨恨贞秀干着产婆的行当却吃里扒外,无端热热闹闹替妇产科张罗,这不是长人家志气来灭自已威风是什么?有一回贞秀到镇上赶集,几个邻村产婆堵着她没好气地说:“张贞秀,你不想干了产婆是不是?你不想干悄悄不干就罢了!干吗替妇产科张扬?不成你的心眼坏透了,非得把我们大家的饭碗砸碎才舒坦?”
贞秀愕了半晌,哂笑说:“我的心眼坏透了?不成为了保住我们产婆的生意,我该替妇产科抹黑?是产婆赚钱要紧,还是人家产妇孩子保命要紧?我看你们是财迷心窍了!”几位产婆听了,羞愧无语,只得悻悻而去。
没过几年,乡下医院果真办起了妇产科,贞秀就极力主张村庄里孕妇都到医院去生产。遇上有那舍不得花钱的,贞秀总要耐心劝说人家:“这个钱省不得的,两条人命呢,好好掂量掂量吧。”
后来,乡村产婆张贞秀渐渐地没了生意可做,她的生意陆陆续续移交给乡医院妇产科去了,乡村产婆张贞秀算是失业了。
失业当然不是什么好事,没了生意就没了收入,家里日子就过得艰涩许多。但是毕竟不用眼睁睁看着活蹦乱跳的姐妹在自己眼皮底下死去了,这就好比负担了大责任的做官人,突然卸去了官职,落得无官一身轻了。
贞秀过了好些年清闲日子,这些年里,她基本上不做产婆,甚至跟女人生孩子的事都不沾边了。谁知到了五十多岁,她差不多忘了自己是个产婆的时候,村里人又愁眉苦脸找上她的门。
原来是医院的妇产科出了问题。妇产科的问题也不是出在技术上,技术上妇产科顶呱呱没得说,基本上能够保证产妇一个人进去,活蹦乱跳带出一个小尾巴来,大家在这点上对妇产科心悦诚服没意见。妇产科的问题出在它的价钱上,也不知道这妇产科的价钱是不是跟齐天大圣孙悟空学了翻跟斗的本领,反正它翻起跟斗来像孙大圣一样的漂亮。妇产科接生一个孩子最初只收三五块,后来一个跟斗翻到三五十块,没几年又一个跟斗翻到三五百块,三五百块没过多久,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翻了一个跟斗,这价钱就窜到千儿八百了。千儿八百比起过去的三五块钱,可不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吗?乡村种田人怎么受得了?
贞秀简直目瞪口呆,接生一个孩子要上千块钱?这不是接生,听起来像抢银行。要是接生孩子这么赚钱就好喽,自己做几十年产婆早就发家致富喽,还会像如今这样成了没有过冬粮的老鼠,一分一角都要伸手向儿女要?贞秀婆婆想起分田到户以前,那时大家的日子都很穷,产婆接生一个孩子,无论一天一夜没合眼,还是三天三夜没合眼,铁定的只能赚到两斤肉价钱。这是老产婆手里传下来的规矩,大家都照着规矩办事的,产妇家里不会多给,产婆也不会多要。产婆收到的工钱红包随着肉价的贵贱是有涨跌的,肉价七毛四的时候,红包里就是一块四毛八分钱;后来肉价涨到每斤一块二,红包里的钱也就水涨船高,成了货真价实的两块四;有一阵子肉价贱,不知怎的跌到了九毛六一斤,产婆的工钱红包也毫不客气地缩水,只有一块九毛二分钱……这是到了分田到户以后,凡事讲究个改革开放,村里人日子也富裕许多,大伙心里有杆秤,觉得产婆的工钱实在太低了,商议着给她们改改革开开放,多加点工钱。贞秀婆婆如今还记得,她第一次拿到十元大红包的时候,心里激动得恨不能再从产妇肚里给人家掏出一两个孩子来,因为十块钱,那是六七斤肉的价钱啊……
贞秀听说医院里接生个孩子竟然要收千儿八百块,心里禁不住风起云涌,陡然生出一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豪情,叫嚷着要重新做产婆给人家接生。不是儿女们极力阻拦,她几乎真就戴上手套口罩重操旧业了。
可谁知医院里接生个孩子千儿八百还不满足,贞秀从人家嘴里得到这个话,激愤不已:“怎的?难道他们还想要两千三千?我就不信如今共产党的天下由得他们卖人肉包子!”
果真贞秀说对了,共产党的天下不由得卖人肉包子!没多久,县里对全县医疗市场进行整顿,处罚了一批乱收费的医院,并在电视里张榜公布。不仅如此,县里还给医院戴上紧箍套,规定每接生一例顺产最高上限收费六百元,超过这个界限,哪怕多收一块钱,群众都可以举报。乡亲们从电视里看到县里公告不用说是拍手称快高兴得不得了,贞秀听到这个消息,心里迅速把六百块折合成当下肉价钱,老天爷啊,这也抵得上七八十斤肉了。贞秀虽然觉得还是很贵,但是想来想去,总算它不会再翻跟斗了,心里也就长舒了一口气。
贞秀刚刚舒气,那边去乡医院生孩子的人花钱反而更多了,少则三四千,多则五六千也没准,比原先千儿八百不知又翻上了多少个跟斗呢。贞秀这便纳闷,不是县里有政策,最多不能超过六百块吗?贞秀哪里知道,医生不敢去踩那条六百块的高压线,却有办法绕过那条高压线赚更多的钱!他们原先收千儿八百都不满足,如今区区六百块钱还能填得饱胃口?
医院永远比政策聪明,县里政策针对顺产,没有难产什么事。可女人生孩子不可能都是顺产,总会遇上难产吧?难产是特殊情况,政策总是针对一般情况的,特殊情况该花多少钱政策说得上?于是剖宫产就像应运而生多了起来,五六百人口的邹村,有的年份出生十来二十个孩子,剖宫产竟然占到一大半。其它村庄的情形也差不多,这里可是大有猫腻的。
产妇送到医院,少不得撕心裂肺地狂呼惨叫,像从前贞秀和雪娥生产一样,也像从古到今所有女人生产一样,哪个产妇不是这样的?在这两条人命悠关的时候,家属心里不用说是像有台搅拌机在旋转一样的,哪个产妇家属不是这样的?毕竟痛苦在产妇身上,危险也在产妇身上,其他人等就算刀山敢上火海敢闯也帮不上她的忙,惟一能做的就是诚惶诚恐跟在医生屁股后面,就像跟在菩萨屁股后面,巴望他们早一刻把产妇肚里的孩子掏出来才好。
医生慢条斯理忙碌一阵,抬起腕上的手表看看,皱起眉头,高声莫测的脸上渐渐浮起让人揪心的疑虑:生得太慢了点,都两个小时了,才开三指,痛得又这么厉害,恐怕是胎儿个头大了些,或者产妇盆骨小了些,再耽搁下去怕产妇吃不消,也怕胎盘老化呢……诸如此类的,好像她们也跟着老产婆学了讲道理的嘴上功夫呢。但是医生的道理可不对胎儿讲,当然也不对产妇讲,他们的高见铁定对着产妇的丈夫发表的。
乡村小产妇的丈夫,二十来岁的青皮小子,乳臭方干,少不更事,没多久还在跟别人打架斗殴呢,恭维他“丈夫”实在有些勉为其难。如今虽说结婚孕子,充其量混沌初开,自己怎么来世上的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忽然老婆肚里有个孩子要来世上,对他而言,这不是一场无准备之仗是什么?娇妻在那里被人割肉似地惨叫,而他不能挺身而上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为她浴血奋战,这已经让他急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哪里还搁得住医生如此这般一番话?他没被活活吓死已经不错,神仙菩萨也挡不住他变成一只任人宰割的羊。
值此危急存亡关头,笑兮兮的漂亮女护士翩然而至,举重若轻把一张表格递上来。上面白纸黑字写得分明,鉴于某种某种特殊情况,我院主治医生某某人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建议对某某产妇施行剖宫分娩手术。
“现在该你们家属拿主意了,这个手术做还是不做?”漂亮女护士惜言如金,说完就闭嘴。底下的话那是傻瓜也明白的,做,你就得在这上面签个字,手术马上就开始;不做,你也得在这上面签个字,待会你的老婆孩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就是你自己造成的,你就是杀人凶手,可跟医院没关系。这时,青皮丈夫已经不是任人宰割的羊了———他变成了自己宰割自己的羊!
有时候,也会遇上精明的家属,比如产妇的婆婆之类,人家本身就是过来人,孩子生过半打,心里有数的。好好的做什么剖宫产,这生孩子还能不痛吗?才两个小时,已经开了三指,在过去这算快的,要不再等等看。
医生这该束手无策了吧?就像形形色色的街头陷阱,你不上他的套,他就拿你没奈何。不,医生可不是等闲之辈,他们为医日久,为生也日久,早已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婆婆不上套他们自会另找上套人,他们知道谁才是这个链条中最薄弱的环节。通常他们会绕过婆婆,就像他们绕过顺产一个样,派出护士之流,直取产妇的娘,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旁敲侧击意味深长闲话:女儿危急,拿主意的该是亲生娘啊。婆婆的话如何听得?你看产妇痛得要死要活,她脸上可有一点不自在?隔着肚皮的人,心肠就是不一样。这还算好的呢,前时有个婆婆听说要给媳妇剖宫,脸一沉说有这剖宫的钱,我可以再娶一房媳妇呢……
亲生娘这还耐得住吗?心里急成一团乱麻,也忘了自己当年生孩子情状,仿佛女儿真的命悬一线,自己再不果断介入进行干预,她就要小命呜呼。于是,做丈母娘的急冲过去把女婿拉到一旁,涕泪齐下:孩子,我把女儿嫁给了你,如今我只要你一句话,到底是钱重要?还是我女儿的命重要呢?
剖宫产这就做下了,可把医生护士暗暗喜煞。他们如愿以偿做下一例又一例剖宫产,比生下孩子的人还兴奋,高深莫测的脸忽然变得像邻家婆婆和蔼可亲。女医生女护士全围过去产妇床前嘘寒问暖,七嘴八舌,嘁嘁喳喳,先是无比惊艳夸夸小毛毛,多么漂亮多么精灵啊,然后由此及彼迫不及待无比羡慕夸赞产妇:唷唷,你真有福气,嫁着好老公了。你不知道,你在产床上阵痛的时候,你老公有多着急啊,二话没说就让给你剖宫呢。前些天某某村那个某某人,你认得吗?老婆都痛得快昏死过去了,他还紧捂着钱袋不松手呢。那种男人还能真爱老婆?说不定在外面有人了,老婆死活无所谓呢……
如此这般,挨了刀子的产妇和出了大钱的丈夫,都成了贾府里挨了凤姐巴掌的平儿,得了贾母安慰,自觉脸上有了光辉。至于手术过后产妇出现比顺产尤甚的剧痛,医生护士不再着急了,好像他们个个都成了和产妇隔着肚皮的婆婆,一脸事不关已的淡然:生孩子还能不痛?剖宫产也会痛的,忍几天就过去了。
为了让剖宫产这种分娩方式更加广泛地深入人心,医院自然不惜花大力气营造剖宫产文化。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不少村庄农家的外墙上、院子的围墙上突然出现油漆涂上的巨幅广告:某某医院剖宫产惊暴价优惠价跳楼价———每例3500元,欢迎惠顾。似乎是医院真的拼着老命要给农民朋友让一回利。
一例剖宫产少则三四千,多则五六千,乡村种田人全家辛苦一年除去吃喝也攒不下来的。如果是头胎生产,那还就给下胎放了定钱呢,原来剖宫产也像秧苗似地会在人身上扎下根,你头胎做了,对不起,往后第二胎第三胎非得做下去,除非你不生孩子了。
乡亲们当然知道受了医院的拿捏着了医生的道,但是,这有什么办法呢?胎儿在产妇肚里,看不见摸不着,谁知道他横产竖产?医生说难产,莫非你说不难产?那就病人大过医生了,万一真要是难产怎么办?乡亲们走投无路,只得忍气吞声,把活马也当作死马医了,图个宁可枉杀三千、不可漏网一个的吉利。
就是这个时候有人想起产婆贞秀的,这个时候贞秀已经晋级为贞秀婆婆了。乡村里还真有精明人,如同城里老太太上市场买菜带上弹簧秤一样,他们送产妇上医院也带上自己的产婆了。有了经验丰富的行家里手在产房,医生就不敢说那些放油放盐的咸淡话了。你蒙谁呢!顺产就是顺产,难产就是难产,贞秀婆婆不偏不倚一手托两家,成了医院和产妇之间的平衡点,村里村外多少产妇避免了出大价钱买刀子挨!
贞秀婆婆就是这样做起“陪产”的。邹村附近十里八村产妇上医院,都作兴把她带上。孩子生下来,不管顺产难产,人家也给她包上一个小红包,里面的钱额还是从前的老规矩,两斤肉价钱。贞秀婆婆先是不好意思受,后来见人家实心实意硬要给,她也就半推半就乐呵呵收下了。
贞秀婆婆乐呵了医院可就不乐呵,顺产多了难产少了,这不断了财路吗?医院的财路能轻易让贞秀婆婆给断了?医院何许地方?医生何许人也?连死神他们也常常较量的,还会对一个陪产老妪没办法?
有一天,贞秀婆婆集镇上的远房亲戚陪着乡医院的女会计找上门,贞秀婆婆赶忙杀鸡设酒作食,谁知亲戚笑说:“你不用忙了,人家上门给你送红包呢。”贞秀婆婆狐疑自己听错了。女会计果真笑嘻嘻塞上个大红包说:“张师傅啊,你年纪大了,该在家歇息享享清福呢,做了几十年产婆,还没累够吗?还去替人家陪什么产?这点钱算我们医院的一点小心意,你就收下吧,够你陪上一年产……”
贞秀婆婆愕然一怔,我帮的是产妇的忙,产妇家送我点小心意说得过去,医院凭什么给我红包呢?贞秀婆婆“唷唷唷”几声说:“无功不受禄,无功不受禄啊,我又没帮医院什么忙,怎么能收你们的钱?”女会计莞尔一笑:“张师傅啊,你收下了红包自然会帮我们医院的忙。张师傅是明白人,有什么不知道的?如今这世道,个体药店个体诊所满街都是,我们乡镇医院门诊这一块被他们挤兑得冷清了,住院部里大手术又做不下来,不多做几台剖宫产……”
贞秀婆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她身子不知怎的筛糠似地颤起来,心里忐忐忑忑,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贞秀婆婆简直生气了,她把红包塞回女会计手里,沉下脸瞪远房亲戚一眼说:“你们快走吧,这事让村里乡亲们知道,我一辈子的老脸就没了。”说着,她窜到门边,一手扶门做出要关门的样子。
“张师傅,你别不识抬举。”女会计一边出门一边说,一脸的不屑。
“你不必费心,我让爹娘生坏了禀性,识不得抬举的。”贞秀婆婆砰地关门。
过后,贞秀婆婆陪产妇上医院,医院产房门上就刷上了“产房重地,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的字样。贞秀婆婆气愤不已,这个产房我进出了多少回,连你们医生几根汗毛我都数清楚了,如今没受你们的红包我就成了“闲杂人等”?她从口袋里掏出盖有县卫生局红朱赤印的“乡村助产士”证书,摔到院长桌子上说:“看看,我可不是闲杂人等,我是助产士,卫生局都给我发证了。”
“卫生局给你发证,你该去卫生局助产。我们医院又没发证给你,谁要你在这里助产?在我们这里你就是闲杂人等,还想进我们的产房?”
贞秀婆婆这就傻眼了。她这才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只得悻悻打道回府,心里替那些面朝黄土背头天的乡亲们可怜。
谁知贞秀婆婆没办法乡亲们却有办法,他们可不愿做任人宰割的羊。有的产妇妇检时候就跟乡医院讲好条件,非得让自带产婆陪产,才来这里生产,否则宁可舍近求远到邻乡医院或是县里医院去。这一招真灵啊!乡里医院不得不咬牙就范,要不产妇都跑了,生意就没了,别说剖宫产,顺产的钱也赚不到啊!
贞秀婆婆又趾高气扬回到医院陪产了,医生虽然对她横眉冷对却不再说她是闲杂人等。可以说,在这场同医院的斗争中,产婆和产妇取得了初步的胜利。
贞秀婆婆不觉在难崽家门槛上坐得久了,脚都有点发麻,她撑着腰“唷唷唷”地站起来,迈着步子慢慢踱出难崽院里,高升的阳光耀得她睁不开眼。贞秀婆婆竟忘了回家,不觉在村里转悠开了,像丢失了什么宝贝一样感伤挂在脸上。
十月的小阳春天气格外好,贞秀婆婆举头望去,村里随处可见的芙蓉花开始凋谢了。贞秀婆婆突然想起“九月芙蓉赛牡丹”的歌谣,心里微微一怔,没多久还热热闹闹开着的花儿,转瞬就谢了,没多久还俊美能干的媳妇,转瞬就老了,没多久还红红火火的行当,转瞬就没落了……贞秀婆婆心里胡思乱想,脚下的步子就轻飘起来,她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根鸡毛在地上走。
产妇和“陪产”原本是一边的,是一个战壕里的自己人,没多久还一条心和医院较劲的。如今倒好,产妇不知怎的一倒戈,就和医院结成了周瑜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双双都嫌着“陪产”呢。贞秀婆婆心里怪怪的堵堵的,就像放羊的人看着羊们争相跑去虎狼窝。贞秀婆婆越想越沮丧,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贞秀婆婆的神思像猪八戒的八齿钉耙在心里不着边际地乱耙。
“嫂子你显摆什么?大林哥给你买了件羽绒衣你就得劲?就要我的强?不是我说你,嫂子,我眼里倒看不出大林哥对你有多实在。我听医院里医生说,上半年你生孩子,杀猪般躺在产床上嗷嗷叫,医生急得不得了,要给你剖肚子,说破嘴皮大林哥就是不吭声,没事人一样坐着抽了老半天的烟……不是我夸嘴,我们大森倒不像大林哥那般花里胡哨会哄老婆,今天买东明天买西,但他的心是实的,前月我生,刚刚痛了半时辰,他就嚷着受不了,非让医生给我剖肚子。连医生都说了,大林大森亲兄弟,心肠倒是不一样。”
“你别胡说八道!我生孩子是顺产,大林犯得着让我剖肚子?”
“唷唷唷……谁说顺产?贞秀婆婆说的顺产也算数?她不说顺产赚得到人家的红包钱?人家医生都说你是难产呢,大林哥为什么不相信?嫂子你说大林哥是舍不得花钱的小气人吗?嫂子哎,依我看,你啊少得意点,多长个心眼吧。你没听人家怎么说话?升官发财死老婆,如今是男人三大喜事呢!哈哈哈……”
贞秀婆婆站着听了一会,两个小妯娌没来由的口水仗像夜空中的一道闪电,把她心里耀得亮亮堂堂。不用说了,这个被称作嫂子的大林老婆,往后就得在尖嘴利舌的小婶子面前灰溜溜的,谁让她老公没让她剖肚子,落下话柄在小婶子嘴里呢?村庄里是作兴这个的,你要在别人面前趾高气扬,你就得事事都要强。人家盖新房你也得盖新房,人家买摩托你也得买摩托,同样的道理,人家剖宫产,你也就得剖宫产。否则,你就短人一筹,矮人一截。
贞秀婆婆终于明白了剖宫产是怎么大行其道时髦起来的,可以说是医院和产妇密切配合的结果啊。如今国家政策好,种田不交钱粮了,还有钱补贴呢,孩子念书不要学费了,考上大学乡里村里还奖钱,乡亲们的日子比过去好多了。大家都有了好吃好穿,有了电话洋房,谁不希望自己人模狗样有面子?谁愿意在别人面前灰溜溜的呢?俗话说得好,人争一口气,火争一口焰,生孩子一辈子也就一两回的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犯得着在这种事上留下遗憾吗?再说男人在女人的生死时刻紧捂钱袋,或多或少总让人不放心,如今这样的年代,谁敢全心全意相信谁?做女人的趁着这个机会考量考量男人……贞秀婆婆想了想,或许过不了多久,村庄里所有产妇都不再自然分娩了,她们都像满英一样,一到医院就让医生给剖肚子。
想到满英,贞秀婆婆暗暗叹了口气,这会她肯定已经在医院里剖宫生产,至少三四千块钱就双手奉送给医院了。贞秀婆婆禁不住有些替难崽可怜,这个苦命孩子,生下来就没了娘,跟着爹有一顿没一顿,从小起只长力气,不长脑子,这如今赚的都是几个力气钱,能有多少呢。难崽虽说只有三十岁,正当盛年,往后的好日子多得像山上的枫树叶,但是,枫树叶又是什么取之不尽用之不枯的东西呢?贞秀婆婆想起自己,没多久不也只有三十岁?好日子不也多得像山上的枫树叶?谁知几场秋风秋雨,枫树叶就不见了踪影,只剩得干秃秃的老树梢了。
贞秀婆婆常常眼热如今的后生辈,他们碰上了国家好政策,往后可不会像自己这样苦扒苦奔一辈子,到头来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可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贞秀婆想起这句老话。如今的后生福气好,不用自己捕,国家无端送他们一只又一只的蝉,比如种田不用交钱粮,比如孩子念书不花钱。可是这些蝉刚一到手,或者还没到手,已经就给黄雀抢走了。贞秀婆婆心里默默盘算:一个孩子,小学念六年,每年学费三四百,六年也就两千多块钱,还不够他们的娘做一次剖宫产……
贞秀婆婆踱到村庄尽头,无路可走了,只得慢慢返回来。她跨进自家小院,看见院里一朵朵芙蓉花坠落枝头,贞秀婆婆心头涌起无言的伤感。她走过去,替开了一个花季的芙蓉拾掇残花败叶。
经过贞秀婆婆打理,几丛芙蓉就清爽多了,贞秀婆婆的心境也好了起来。她好像突然把许多事情想开了,花开花谢原本也是寻常事,这一茬花儿凋谢了,下一茬花儿又会开,就如产婆没落了,必有妇产科兴起来……
贞秀婆婆端出板凳,恬静地坐在院里太阳底下做针线。不时有芙蓉花从枝头落下来,贞秀婆婆停住手里的针线活,眼睛痴痴望着远方,她心里巴望着,下一茬的花儿顺顺溜溜开得比这一茬好,可不要像如今女人生孩子,动不动就难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