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一天去补习班上课便见到一个有趣的人。付薇薇。她在众目睽睽下蹬着强悍的军靴闯进教室来,无视被打断思路的同学和面带匪夷所思神情的数学老师,径自走向后排的空位置坐了下来。整整一堂课,我的乐趣便在于观察这个风驰电掣的女孩———她有狭长而上翘的眼睛,细细刷上桃红,胸前挂绿松石长项链。并不爱听课,长时间地撑着脑袋看窗外的水杉,一边转动手中的水笔。察觉到我的目光,略有些错愕随即又恢复冷酷神色。我承认她的特别,欣赏她不可一世的气质。然而仅此而已。我知道我们不是一路人,最好的相处方法是敬而远之。
不久却有了一次不愉快。那天夜里,我仍然去肯德基上夜班回来,脱鞋进宿舍,拿毛巾去水龙头下冲了把脸,正准备躺床上去温习一下日间功课,却发现床头的箱子似被人打开过,箱内我们一家人的照片不见了。我大怒,站在宿舍中央,恶狠狠地叫:“谁动过我东西?”有人已经睡去又被我吵醒,睡眼惺忪不知怎么回事。而付薇薇,斜靠床头抽烟,冷眼看我几近抓狂的样子。我被她眼里的冷淡激怒,冲到她面前,把她手中的烟一把抢过扔向窗外,指着她的脸问:“是不是你?”她笑,说是。我被她的坦白惊得一时无话。待反应过来,一只手已抬起来,大力气向她那张精致的脸上抽过去。
她轻松架住我手,狠狠一摔。我鲜少见到比我力气还大的女孩,何况我一直当她是外强中干———富人家的小姐,怎比我自小买煤扛米练出来的劲?未等我还击,她从枕下抽出那张照片,往我怀里一扔,说:不过是看看,还给你。”说罢,兀自转过脸去,不再看我。我亦不耐烦与她斗气,回自己床上,细细看这照片。照片泛黄,边角残缺,可它是我的宝贝。照片上,爸爸满脸书卷气,妈妈眼角带笑,神情温和,怀里是尚且满月只知酣睡如小老鼠一般的我。
这是我唯一留存下来的合影。家旁边的加油站爆炸,大火烧了整整半条街,父母双双丧生。而我,被奶奶抱去公园得以幸免。奶奶在废墟里拾到这张还未烧完的照片,留给了我。
那夜,我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我梦见街头我家的小院子,爸爸搬了躺椅在葡萄架下看书,妈妈在一旁打着蒲扇一边为我轻轻唱着歌。碧绿爬山虎爬满了整个围墙,有缤纷月季和凤仙花在角落静静盛开,黄昏日头斜斜笼罩小院,看上去是那么安宁静好。
次日醒来,把这个梦翻来覆去地回想了好多遍。被窝里的温暖恰似梦里那昏黄阳光下的小院子将我柔柔包裹。然而那终只是梦,而我醒着。
3
天气渐冷。
奶奶不准我晚上再去肯德基上班,一时间我无事可做。然家里的棉被已用了好些年头不再保暖,煤球快要烧完,我和奶奶都还未添置冬衣———我真恨我长得太过迅速的个子。又设想此刻若是夏季,5块钱一件的 T恤也能让我安然度过。又或许父母尚在,我何须这么辛苦?又,想起去年冬日,在无人的楼梯口,林眩送我的那双蓝色兔毛小手套。我舍不得戴,放在箱底,偶尔拿出来,抚摩那长而柔软的毛。
我知北京的冬天更寒冷。林眩给我写信,未名湖已经结冰,有很多情侣在那溜冰玩。他不去,他在等我。他说,萧萧,你要努力啊,北京比我们想的还要美还要大。
是。我知道要努力,每时每刻。所以这阳光温暖的午后,我一人在操场对面的主席台上背英语单词。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荡荡的主席台上轻轻回响,陡然觉得万分孤寂。这情绪显然很不合时宜。我合起书本,在台阶上坐下,看篮球场上打球的学生。于是我看见付薇薇。她和一群男生在一起玩篮球,显然这是她熟悉喜爱的运动,她的动作比那帮男生看上去要潇洒矫健得多。我饶有兴趣地看完这场并无悬念的比赛。说是比赛,莫不如说是付薇薇的个人表演来得准确一些。我猜想场边看球的黑压压一群人,大半是冲她而来。沉闷的金春一中,不少人对她有比我强烈的好奇之心。
我忽然觉得心情大好,许是见到那一张张流着汗水的笑脸,三两步跳下台阶回宿舍去,却见付薇薇拨开人群,向我跑来。自发生那事之后,我们没有说过话,也很少见面。并不是刻意,只是她不常去上课,夜里也很少住在宿舍———不习惯坚硬窄小的木板床吧?我这样猜测。
她在我面前站定,忽然拉起我的手,说,这么凉。我被她亲昵的举动吓了一跳。从小到大,鲜少有人和我亲密到拉手,何况我与她的关系连普通同学也还不如些。我把手抽开,淡淡地说,天生这样。她用商量的语气,问我可不可以帮她一个忙。
“朋友帮我接了个活,要我抄写论文。可是你知道的,我的字写得那么烂。何况我还有其他事要做,根本没有时间。不如你帮我抄,也要算工钱的。可不要小看这点小钱,你若不想做,我还可以找别人。”
我心中一喜,迫不及待地答应下来。
自那以后,只要功课做完,我便在宿舍里趴在箱子上一字一字地抄写,还兼任校对,遇到错字和不通的地方顺势修改。第一份论文几万字抄完,付薇薇很满意,又给了我第二份。如此下来,月末,居然得了一千多块钱,比我在肯德基上夜班倒还好些。我心满意足,跳到小批发市场搬了一床厚厚的棉被回家。
我想这个冬天终于不用害怕了。我感激付薇薇,带了奶奶晒的南瓜干和炒瓜子去给她吃。觉得自己显得太过小气,暗下决心,要请她到学校外面的小饭馆去吃一顿。打电话给她,她那边声音喧哗,我只听得见她大声说,不用请我吃饭啦,把你的南瓜干和瓜子给我,我最爱吃这个了!
搁下电话,忽然有泪涌出来。奶奶急急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我想妈妈了。
4
月初大考。张贴的红榜上,我的名字位于第一,连应届“尖刀班”的学生也比不上。林眩的爸爸笑称我是“尖刀班”的元老,胖胖的脸上满是得意。表彰大会后,他又特意到补习班里把我狠夸了一节课。我都快打瞌睡了。
那日回宿舍,还未进门,听得有人说:“瞧她那副样子,有多了不起似的,再有本事,还不是和我们一样补习?”初一听,以为是说付薇薇,只有她是不讨喜的姿态。正想推门进去把背后说人坏话的舍友教训一番,却又有人接口:“谁不知道她是教导主任的儿媳妇?真不知道她除了学习好点,人漂亮点,还有什么大能耐。嘿,你们知不知道,看上去挺光鲜,穿的内裤都是破了洞的。”宿舍里传来窃窃的笑声。
我推开门,揪起为首的柳依,毫不犹豫地一个耳光扇了过去。我亦不知,为何不肯忍。这十几年,自以为言语不可能伤害到我任何,却为这不小心听到的只言片语,轻易动怒。她们几个自然也不肯罢休,齐齐扑过来抓我头发。一时间,宿舍里乱成一片,直到付薇薇进来。她甫一进门,大喝一声,我们都停了手。
付微微无视别人愤恨的目光,拉了狼狈的我出了宿舍。我散乱着发,被她拖着穿过校园,找了一处僻静的角落,两人坐下。我顺势往地上一躺,不肯起来。她亦不说话,从包里掏出烟抽了一根,问我,从小到大,你吃了许多苦头吧?
我转过脸,有泪从我耳旁滴落,冰冰凉凉。
她把烟头掐灭,把我拉起,扶正我仍抖着的身子,说,会有幸福的好日子等着你的,相信我。
5
然而,自那以后,宿舍里接二连三地丢东西。起先是一些不起眼的小物品,发饰,衣物,洗面奶。不断有人叫嚣着又丢了东西,报到老师那里去,说有内鬼。我暗暗留心,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所幸我并无什么值钱东西,也不以为意,仍过我自己的日子,上课,抄写,挣点零花钱。
却有一日,自家里回宿舍,发现满满一屋子人,有同学,有老师,有林眩的爸爸,还有保卫科的人。见我进来,都看着我。我不知何事,刚想说话,却发现床上的箱子被打开,里面的东西摊了一床。我跑过去,找了很久,终于看到我的照片安然无恙地夹在日记本里。却有一些东西灼了我的眼,那些不属于我的东西。
我终于明白这些人,为何都在这里,这样的目光看我。我想说,不是我。几欲出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呆呆地立着,宿舍里安静得听得见我的呼吸声。许久,林主任说,谷萧萧,我不知道你是这样的学生,你有什么困难,可以和学校说嘛,我们都会帮助你,可你这样……
呵,我怎样?我问,这满屋子的人,你们想把我怎么样?
柳依跳出来,指着我说:“你说怎样?如果只是这些不值钱的东西也就算了,就当我们接济你这个没爸妈的孤儿。可你居然偷我的钱。我昨天才取出来准备买手机的钱,今天就躺在你箱子里。你下手倒真是快。”我看着她涨红的脸,忽然觉得这个地方憋闷得很,转身就往外跑。
林主任气喘吁吁地追上我,问我去哪里?我说,叔叔,我想回家。我不想再上学了。他满眼痛心疾首。他曾经多喜欢我,以我为骄傲。可他不信任我。这出闹剧,我是不称职的主角。
6
以为就这样了。回家,奶奶在窗户边补我脱线的校服。她已如此苍老,满头银发,脸上沟壑纵横。她说,她只有爸爸一个孩子,爸爸不在了,就只有我。她舍不得死,要看我长大,工作,结婚,生孩子。
她摸我的脸,说,萧萧,怎么又回来了?肯定是学校里吃得不好,想要奶奶给你做好吃的吧?吃完了赶紧上课去,功课要紧,你可千万不能放松。
我笑说:“奶奶你还不相信我?你孙女什么时候让你操心过功课?”
吃了奶奶做的炒年糕,从家里出来,不知该到哪去,在大街上乱晃。却听见有人叫我,回头一看,是林主任。他像是寻了我许久,满头大汗,但一脸高兴,对我说:“回去上课。”
“不去。”我低头不看他。
“为什么不去?大家都知错怪了你。你说你也是,怎么不跟我们解释?”他笑着问我。我却笑不出来。怎么解释?什么叫人赃俱获?什么叫百口莫辩?“怎么回事啊?”我闷闷地问。“是付薇薇。她自己承认了的。上午趁你回家去,把偷来的东西藏在你箱子里。”我大惊,不顾林主任还在喋喋不休,往学校跑去。在学校门口,遇见手叉在裤袋里嚼着口香糖潇潇洒洒晃出校门的付薇薇。见到我,笑笑地看着我,狭长的眼睛笑得眯起来,像一只小狐狸一般,我真讨厌她这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我知道不是你。”我说,“你又何必为我,背这黑锅。”
“不。我不在乎。我的人生,不在乎多一些污点或是少些,那不要紧。可你不同,你要有更好的未来,只有继续上学,这是你唯一可走的路。不要有任何负担地走下去。”付薇薇这样说,表情严肃又认真。
我哑然失笑:“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把口香糖吐出来,望天。又看我,盯着我看很久。说,你记不记得,你有一个姐姐?
7
那是我第一次上幼儿园呢。早上,爸爸妈妈把我送到幼儿园去,我们在门口说再见,老师给我们发了饼干,我一直藏在口袋里舍不得吃。好不容易等到放学啦。别的小朋友都被爸爸妈妈接回家了。我一个人等到好晚。老师和我说家那边起了大火,死了好几个人,叫我就在幼儿园睡。我一听就往外跑。我不认得路,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跑了多远。后来就遇到一个男人,他带我去找你们,可是家已经烧光了,什么也没有,我只有跟着他回了家,做他的女儿。
可是我不会说话了。那两年,我一句话也不能说,一张嘴就大哭。他没有办法,全家人搬去另一个城市。他是真的把我当女儿看呢。在新环境里,找了最好的医生给我治疗,又送我去上学。这样慢慢地总算是好起来了,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了。去年,他这边有生意要打理,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回来。我就回来了,进了补习班,认识了你。
萧萧,你知道的,姓谷的并不多,同名同姓的更少,所以我特别留心你。你不知道,你的眉眼和妈妈一模一样。可我担心这不过是我想象。我悄悄观察你,每天睡觉前,你总是打开你的宝贝箱子,拿出里面的照片看很久。我就偷了那张照片,我看到了爸爸,妈妈,还有我。萧萧,那张照片,妈妈怀里抱着的是我呢。那时候你还没有出世。呵呵,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是我妹妹了。
我还偷看了你的日记。你说,想爸爸,想妈妈,还有……林眩。你说,你要考进北大,和林眩在一起。你们相亲相爱,从少年到老,一直在一起。你们要生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给他们很多的爱,保护他们不受任何欺负。可是萧萧,你从来没有提到过我。你不记得我了。是,那时你才两岁。可是你怎么能不记得我呢?
付薇薇把她狭长妩媚的眼睛睁大,对我说:“谷萧萧,你怎么能不记得我呢?我是你唯一的姐姐。”
不,我记得的。父母去上班,便有小小的人儿和更小小的我,在院子里玩,给我唱歌,笨拙地喂我喝水,给我吃水果糖,为了拉起摔倒的我两个人滚在一起。姐姐,我记得你。我本来,有父母,有姐姐。可是这十几年,我只有我自己。五岁开始洗衣,六岁学会做饭,十岁可以搬动二十斤大米,十三岁开始捡破烂换钱,十七岁。呵,十七岁,我遇见了你。我没有说过,我想你。那是因为我知道你还活着,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和我一样,披风斩棘,坚强长大。
我和我的姐姐,付薇薇,牵着手儿一起回家。
奶奶的左手是我,右手是她。一张老脸,哭成一朵灿烂菊花。付薇薇悄悄对我说:“我说的对吧?会有幸福的好日子等着你。”
我们相视而笑。多好啊,所有生活里的种种艰辛不易,年少受到的挫折和委屈,都比不上此刻,对面那个一直让自己喜欢并在暗中保护我骄傲的心的女孩,她是我最想念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