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声
岸边种植着零落的菜蔬。蚕豆的果实在春的尽头渐渐饱满,那些紫意盈盈的蝴蝶扇动着双翼化作了往昔。往昔广阔无边,往昔无可追寻。河水寂静而喧哗,没有白帆与渔舟,只有晚归的夕照,铺满河面,点金烁银,如一座瑰丽的花园。
黄昏正在降临。黄昏降临的时候,我走出家门。我需要出门走走,我需要去看一看天空如何收尽缤纷的色彩,呈现一种深广的宁静。
我看见一只鸟飞过去了,接着又一只飞了过去。它们与我相反,正在归途中。它们飞了一天,唱了一天,看了无数的风景,此时带着喜悦与疲惫,沉默的埋头赶路。
它们要赶在黑夜到来之前回到温暖的巢穴。而现在暮色渐浓。风将暮色吹得四散而苍茫。这暮春的风,那么柔、那么软、那么轻,那么醉人,带着青草的气息与花朵甜蜜的芬芳,使一切事物飘飘扬扬,摇摇欲坠,美好而虚幻。
箫声就在这时隐隐的响起,它已经在我的耳边响了一下午,我出门就是为了从压抑的氛围中脱身。但它现在又来了,从山外抑或更遥远的天边。经过漫长的穿越,它的嗓音是低沉的、时断时续,像哽住的泪被擦拭后强绽的微笑,沉静里透着苍凉。远远的街灯照到河岸已经寥落,河岸昏黄灰暗,渐渐的就模糊了来路与去路,只剩我落脚的小小的一方土,如孤舟般在夜色里沉浮。
箫本是民间的东西,但萧又太讲究了。必得有冷月、西风相衬,才象那么回事。它现在慢慢变的高蹈,躲进了剧院或者落脚在文人的笔端。与剧院的金碧辉煌相比,我更爱纸上萧声,纸上的箫声丰富,意味无穷,要多苍凉有多苍凉,要多凄楚有多凄楚,要多美丽有多美丽。
丈夫是万想不到我会把自己安排到一叶孤舟里去,一段箫声里去的。箫与孤舟是多么凄清萧瑟的意象啊。
丈夫四月底打来电话,说要到湖北的谷城出差,事情很急,我们原定的丽江之旅只得取消。他说,五一长假你自己安排吧。
就是这样一句平常的话,生生的把我的眼泪逼了出来。
什么时候,我变得能够安排自己了?什么时候我又竟变得不能安排自己了?
我能把自己安排到哪去呢?去做一次旅行,一次真正的孤旅?它不是我所希望的吗?戈壁、沙漠、雪山、草原,一直是我梦中的向往,从少女时代到现在,一年又一年,我难道让它成为一个永远的梦吗?我还可以随意的走走,随意的走进一座山或一个村落,这也不失是个安排呢。但我害怕自己把自己放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害怕旅途劳顿、害怕汹涌的人潮车流,说到底,我是个胆小的懒女人。
我只能把自己安排到一些文字里,在这里我放松而随意,所以我与萧的相遇完全是邂逅,是没有计划与目的的漫游中的偶然。
“同样是一根竹子凿几个孔,横着吹,声音是明亮而欢快的,怎么一竖过来,声音全变了呢?”我的目光落在这样的句子上久久不能挪动。它引发了我的好奇心,我想知道它们之间有着怎样的过渡。就像淮南为橘、淮北为枳的另一种植物,就像爱情的光芒在哪一刻哪一点开始慢慢的黯淡。它们的过渡如此突兀而又不留痕迹,它们都只呈现一种冰冷却不容置疑的结局。
在那名为《后庭》的文章里,箫声以一种疼痛的姿势穿越平面的纸张,缓慢的升起,到高处如泪滴一般落下,这种疼痛并不尖锐,却在千回百转间牵动着人内心那一根最柔软的弦。
隐约就记起了几百年前的那个夜晚,七月的天空明月高悬,东坡与友人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良辰好景,美酒歌声,何其乐也。这时刹风景的事情出现,吹洞箫者出场了,洞箫之声低沉凄凉,悠长婉转,像怨恨,像想慕,如丝般飘在江面,久久不散,不仅让孤舟里的妇人泪落如雨,也让潜伏在深渊里的蛟龙舞动起来。东坡听了自是不能无动于衷,于是引发了一场关于生命与自然、关于永恒与消亡的辩论。他们的谈话经了苏子的如橼巨笔已经千古传诵。文章的结尾好似是双方达成了共识,于是“客喜而笑”,开怀痛饮,醉了随意的倒在船上,“不知东方之既白”,但我怀疑这是东坡的一厢情愿。吹洞箫者是个悲观的人,他触景生情看到了什么呢?他说一世之雄之曹操、英气勃发之周郎而今安在?只有这赤壁还在,只有这江风依旧,滚滚的东逝水带走了多少英雄?人生苦短,如沧海一粟,不若把所有的悲欢与无奈托付给萧声。这样的一个人不可能因为苏子的三言两语而变的乐观、通达起来。但他的性情必是温和的、内敛的,甚或是压抑的。他表明自己的观点,但并不想与人争什么高下。
《家》里的觉新好像也是一个爱箫者。他坐在后园里低头弄箫的时候,苍白的月光照着那些树、那些草、那些假山石,照着一袭长衫、两行清泪,让人的心紧缩成一个小小的石块,沉重坚硬,哽在咽喉里一般。曾经为他急过,为他怒过,为他恨过,更为他无奈过,可他任你急、任你怒、任你恨、任你无奈、任你揪着一个心,就是没有个痛快。但萧的主人应该就是觉新这样的,白皙、瘦弱、内心有着无尽的苍凉与寂寞,却隐忍着,只将凄婉的心一点一点的融在箫声里。如若是个粗黑威猛的汉子,倒与扬脖向天吼的唢呐更相宜些。
箫声还应该是属于黄昏的。夕阳西下、秋风渐起、黄叶飘零。一素衣女子临窗抚萧,窗外一条土路空空荡荡,正象那女子的心。断肠人在天涯,女子的心也在天涯。长箫呜咽,心也呜咽。
这样的箫声是召唤还是寄托?
谁也不知道。
爱能像我眼前的流水一样的绵绵不绝吗?如果是燃烧的火焰,它总有熄灭的一天,如果是沸腾的岩浆,它也会逐渐的冷却吧。
但楼上的女子不管不顾,她把眼睛收回来,只看着手里的箫,箫已经被她吹老了,却更黑更亮,并在黑亮里透出暗红,就象玉戴得久了,吸了人气,而蕴了丝丝缕缕的血。
夜色已经无情的漫上来,淹没了道路、高楼,淹没了楼上吹萧的女子。也淹没了河岸边徜徉的我。
只有幽幽的箫声穿破黑暗,一点一滴的渗到山上,渗到水里,渗了个满天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