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坳宋朝出将
30多年前 ,枫树坳,几十户人家的江南小村。
据史载,大明年间这里出了一位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姓邓名隆 ,官至云南副总兵。万历26年 ,邓隆奉旨率兵卫国援朝抗击日倭,在激烈的海战中不幸殉国阵亡,首级被敌人割去了邀功请赏。
当邓隆的柩榇运归故里后,枫树坳举村戴孝哭奠,为家乡的这位卫国民族英雄举行隆重葬礼,并用极为珍贵的沉香木雕刻首级为其合殓,葬于村前枫树林中,以供世代后人拜祭瞻仰。为此,素无名气的枫树坳,青史上刻下浓重一笔。
可是,枫树坳的子孙们,或许过于疲困于活计生存,只晓得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终日劳作吧,岁月苍桑,星移斗转,一代续一代的后人竟无闲暇为这位家乡引以为荣、世人为之钦仰的民族忠魂修缮墓址。加之“十年浩劫”,“造反有理”,红卫兵小将“慕名”进驻,“揪出封建王朝孝子贤孙邓隆批它个遗臭万年”,还争相“踩上一只脚”,“教他永世不得翻身”,只差没掘墓鞭尸。几经折腾,呜乎哀哉,邓隆墓冢只剩个狗窝似的一摊土堆儿。幸亏“四人帮”倒台,拨乱反正,上头开始重视文物保护,文物普查人员清理邓隆墓穴时,不幸之万幸,具有昂贵文物价值的邓氏沉香首级依然光泽如初,完整无损地仍存于古墓穴中。
按说,此应谓之枫树坳一大幸矣。时转盛世,拿时下市场经济眼光看,当时的邓氏后人们足可以沾尽祖先之光,在邓隆故里大作文章,炒作邓隆传奇旅游资源开发什么的,招来国内外游客观光休闲,小小枫树坳既可甩脱贫困,实现小康亦指日有待。
岂知,枫树坳当时不仅没能有幸如此,倒有不肖子孙竟冒天下之大不韪,渎亵圣灵,炮制邪恶,上演了一出背祖忘义、可悲可叹的村夜案中案。
村夜古墓被盗
那是1978年7月的一个半夜时分,天气闷热得出奇,一阵电闪雷鸣过后,枫树坳下起了瓢泼大雨。
社员尿杓被雷雨惊醒后,忽然想起了队里的二稻秧田,便“忽隆”起床,穿蓑戴笠,扛把镢头,捏着手电出门去看水。
枫树坳村的门面出路,是村前门塘的一条塘岸。
这夜的暴雨特猛,打鼓样落在头笠上,尿杓出门没几步就湿了一头。一会儿功夫,门塘里的水就满过了岸沿,尿杓只好弯往枫树林那边去秧田。
这时,一道刺眼的闪电从夜空划过,劈啦啦拽响一串惊雷,村前村后照得亮如白昼。
就在这一刹那间,尿杓突然看到枫林里有一堆新土,不由疑窦顿生,使劲捻亮电筒射将过去,再抹去眼皮上的雨水,定晴一看,啊呀!那儿不是邓隆古墓么,怎么?尿杓赶紧疾奔过去,果见是邓隆墓前现出一个大洞穴。
尿杓胆大,前不久县文物普查队来村勘察和清理邓隆墓穴,队里还派他给普查队打过帮手。这时候他一手捻电筒,一手搭动镢头扒土,挡住雨水灌进墓穴,然后蹲下身勾下头,将电光朝洞穴里照探。
邓氏墓穴本来就不深,手电光来回几下,便尽现眼底。这真是:不看不打紧,一看吓一跳。尿杓禁不住惊叫一声:不好!邓老祖宗沉香木首级不见了。
尿杓来不及多想,再也顾不上去看秧田了,赶紧转身回到村里,叩开老冬队长的门作了紧急报告。
老冬,年纪五十出头,是个有点头脑的生产队长。
文物普查时,他跟着进村来的公安局和普查队的同志长了些新学问,知道邓氏墓宝被盗事非一般。他想起文物普查队反复叮嘱保护古墓的话,更生怕耽搁了,便连夜带了尿杓冒雨蹬车,直接去了县城向公安局报案。
县公安局长蔡振良对邓隆古墓沉香木首级被盗一案极为重视,视为本县重大文物失盗案,决定结合刚不久开展的打击刑事犯罪活动,全力以赴,尽早破案,并亲自出马负责此案的侦破工作。
县城离枫树坳二十几里路,第二天上午,蔡局长带了助手小金,既没惊动公社,也免了同大队打招呼,两人驱车悄悄来到了枫树坳,在简陋的队屋里驻下了。
蔡局长四十三、四年纪,方正刚毅的脸庞上,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一对深遂而犀利的目光。这位老公安“文革”中蹲过牛棚,粉碎“四人帮”后“公检法”恢复,重新出任县公安局局长。
队屋在枫树坳村的顶东头,昨夜的雨后仍显得有些闷热。
蔡局长一边吸烟,一边打着折扇,在屋里踱来踱去。他和小金已经去了枫树林看过邓墓被盗现场,详细勘察了周边环境,联系尿杓和社员们的反映,他那习惯剖析第一手信息的大脑里,已经形成了一个清晰的最初判断:作案人盗墓的时间应在昨天夜里,离尿杓到邓墓前不会很久。
此刻,蔡局长的思绪还不无感慨地在另一层空间里遨游:是啊,十年浩劫给国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无不裸现我们的共和国法制尚不健全。公民大众,尤其是农村的基层群众,对文物保护的法律意识,也还只刚刚形成热门话题。因此,本就缺乏保护措施的邓隆古墓突发遭劫,这就不足为怪的了。但令人深思的是:在枫树坳这一片沉寂的乡土里,邓隆古墓历尽数百年风雨沧桑皆已安然,缘何在拨乱反正的今天 ,反倒被盗了沉香木首级呢?
想到这一层,蔡局长停住步,灭了烟蒂,若有所思地问小金:“小金,你看邓墓被盗这案……?”
蔡局长下文没出,小金便猜到了局长要考自己什么了,他认真想了想,说:
“局长,综合表象分析,我认为这不同一般的文物失窃案。历史名将邓隆古墓中的沉香木首级被盗,从古墓遗址现场种种迹象表明:且先不论作案人其动机属贩卖或走私,但可以肯定是蓄意的。试想,盗墓者虽以夜色掩蔽,不会没顾及暴露的可能性极大,邓墓与村舍仅一池之隔呀。因此,我觉得,整个盗墓行为 ,决非乡间一般的小偷小摸。”
蔡局长赞赏地点点头:“唔,可以这么考虑。当务之急,首先是尽快追回沉香木首级。”
是的,大凡文物被盗,追回失物皆为破案之首,通常都将伴有一次曲折艰难的较量,或是刀光剑影的搏斗,甚至付出血的代价。
然而,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就在一向以重视战术令部下崇拜的蔡局长,正在尽可能为即将开展的破案工作设想种种超常规的疑点难题时,一件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老冬队长急匆匆走进队屋,说话显得万分激动。
事情是这样:队里有头牛婆下崽,老冬和饲养员在牛栏里刚忙完,就见木根气喘吁吁寻他来了。木根是本大队洪塘村人。
当时虽说打倒“四人帮”两年了,但下面“阶级斗争”的“惯性”还没完全刹住,这次全县严打活动开展后,枫树坳大队外甥打灯笼照旧(舅),每个生产队仍要安排一名治安巡夜员值班,职责是每夜12时起至翌日上午,巡查各自自然村内的“斗争形势”,发现情况及时上报。这差事话是巡查其实做做样子,只蚀点夜困,木根怕做下田的累活,就争了洪塘村的这件轻快事。老冬最看不起这种懒鬼子,这会儿见他游手好闲地蹿进牛栏里来,便要跨出栏去懒得搭理他。可木根拦住面前,作古认真说:“老冬叔,真难寻到你嘞。就是前一刻子咯事,我从你们山背过来时,看到憨狗辣椒地的鸡毛草里藏了一样东西,就像邓老祖宗墓里的那个木脑壳咧。”
沉香木首级?老冬一惊收住脚,以为耳朵听错了:木根,你说你看到啥么?”
木根望着老冬一脸惊疑,像是透了口粗气,重复说:“我是说,在憨狗辣椒地里看到邓老祖宗的沉香木脑壳呢。”接着,拉了老冬到牛栏屋外,来龙去脉地说了起来。
“昨晚我巡夜,直到今天上午弯去山背胡家村帮我姨娘挑了几担猪粪,刚回来路过憨狗辣椒地时,看到地里的鸡毛草拱起个堆堆。当时,我还以为钻进了兔子野鸡啥么的,轻脚轻步走近过去,一个天门罩往那堆上扑去。立时却没听到身下有啥叫声,反倒胸口被咯得好痛。我起身扒开鸡毛草堆一看,登时吓了一跳,人头,一个活鲜鲜的人脑壳。那头脸露仙风,目光有神,戴顶古戏里那种将军头盔,盔尖闪闪,威风凛凛。吓得我浑身筛麻,爬起来就跑。可没跑出几脚,转念一想,又觉得蹊跷,那既是人头,颈项下怎不见血淌呀?这时我突然想起了邓隆古墓沉香木首级的事。那天普查队清理邓隆墓坑时,我也赶了过来一饱眼福,见过那宝物,这人头好像哩。于是,我转身又回到那堆堆边,扒开鸡毛草仔细瞅瞅那人头,果然是那个木头!
这便在心里奇怪了:这墓中古物,怎么变到憨狗辣椒地里来着?当时我也再没去摸动,更没敢捡起来,得保护现场呀。虽说憨狗家就在对面坡上,我也没去惊动他,先寻来报告你老冬叔。隔村共大队嘛,这也是我巡夜员的责任嘞。”就这样,打发木根走后,老冬便急匆匆赶来向蔡局长报告。
蔡局长即刻同小金、老冬赶到憨狗辣椒地,经过老冬队长认真验看,确认这个木质“人头”,正是邓隆墓中被盗的沉香木首级。
一宗刚列要案的古文物失盗,连开场锣鼓都没敲完,几乎没费啥周折,就悄无声响地找回了失物。异乎寻常的轻易,却并没使蔡局长惊喜,反而更沉思了:怪事!作案者不将沉香木首级费尽心机匿藏,反倒让它在憨狗辣椒地里轻易暴露,这既不是一般的恶作剧,也不符合盗墓作案分子的通常逻辑。可不可以这样认为:木根“报案”的本身,便是一团阴险狡诈的迷雾?那,始作俑者究竟是谁?团伙?还是一人所为?又缘何随意“扔”在了憨狗的辣椒地里?
顿时,一连串疑问冒泡泡似的在蔡局长脑中升起。他敏锐地感到,沉香木首级的失而复得,并不意味此案告破,只是刚浮水面的冰山一角。
俊妇香消玉殒
送蔡局长和小金回队屋后,按照蔡局长的布置,老冬回头迅速又去憨狗家了解情况。
憨狗家原先住在村里,头一幢屋对着门塘,一落大雨门塘满水,就会漫到他门槛边。憨狗的公公天生一股古怪蛮劲,一气之下拆了祖传不知几代的老屋,独门独户迁到村后山背半坡上,砌了一幢山里常见的砖墙门面土砖屋。坡下走几脚路正好是自留菜地。
老冬一边走,一边心里想:莫非真应了老话: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别人难说,难道憨狗这后生也肠子黑了,干起盗墓走私出土文物勾当?他是看着憨狗穿开裆裤长大的,这崽俚不会读书,加上爹娘死得早,所以小学都没读完。把憨狗列为第一位嫌疑人,这是合乎破案逻辑的。可憨狗虽长相丑,但忠厚本份,怎么会去掘墓盗老祖宗的沉香木古宝呢?还将赃物藏于自家眼皮下的辣椒地里,岂不睁开眼珠尿床?
说来也巧,想曹操曹操就到,老冬正琢磨着憨狗的事,这时忽听到憨狗就在他身后喊哩:“老冬叔,去哪里呀?”话音未落,人已赶上来了。
憨狗戴顶旧草帽,白土布短衫,半旧的学生蓝长裤,脚穿解放鞋,裤管挽在脚肚子上,手里提着一只空菜篮子。那模样,不像刚从田里做事回来。
老冬停住脚步:“正要去你家嘞。憨狗,你这是做啥么来?”
“我昨天摘了十几斤辣椒去赶集卖,在圩上遇见我母舅,就去他家住了一宿,而今才回来咧。”有道是,人憨心不憨。憨狗见老冬一脸惊疑的打量着他,又忙问:“老冬叔,找我有事?”
“嗯,嗯。”老冬一听憨狗说去母舅家住了一宿,心里马上踏实了些,一肚子担忧消了大半。是吧,我猜憨狗不会去做违法的事,这不,人家昨天起等于一天一夜不在家,他辣椒地里发生的怪事,看来沾不上他。想到这,老冬也不拐弯抹角,拉了憨狗坐在树荫下,指着坡下的辣椒地,开门见山讲起了邓隆墓沉香木首级被盗的事。
憨狗没听则罢,一听吓得浑身“瑟瑟”发抖,双手抓住老冬的胳膊,急切地说:“老冬叔,憨狗的为人,您还不知底呀,几根肋骨你都有数。我要是起过一丝半点儿邪念做违法乱章的事,落雨天就遭雷公劈死。老冬叔,你要帮我哇事哪。” 是呀,昨天清早憨狗摘辣椒时,都没见地里有啥么怪动静,怎么个后来鸡毛草里会拱起个“堆”呢?好,好,憨狗,你也莫背思想包袱,是就是,非就非,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的。”
老冬松开憨狗的手,说:“憨狗,你且先回去,我这就用不着再去你屋里坐了。辣椒地里的事,回头也哇给你老婆听听,看看她昨夜里听到外头有过啥响动么。你刚才说的情况,我就去告诉蔡局长。”老冬说完又急忙回队屋汇报去了。
凭心说,老冬队长偏于同情憨狗的,为愿这崽俚平安无事顺顺遂遂。可是,他哪曾会想到,人苦命苦,祸不单行,这个憨厚人家接踵而来又出了一桩天塌地陷的不幸呢。
那是老冬回到队屋,才向蔡局长说完几句话,就猛听到门外传来嚎啕悲哭声,两人正要出门探看究竟,却见憨狗已跌跌撞撞扑了进来。
老冬好生惊诧,还没来得及向蔡局长介绍憨狗,憨狗就已“扑通”跪在他面前哭喊起来:“不得了哇,老冬叔,我彩莲吊颈死了啊!”
彩莲吊颈死了?老冬疑是憨狗发憨哇错事,怔怔地说:“憨狗你莫打乱哇,青光白日,好端端的怎哇你老婆死了?起来快起来。”
“是咧是咧,我没打乱哇,你哩快去看,我老婆真咯吊颈死了啊!”
这时候蔡局长和小金都觉事非一般,过来又拖又抱地扶起憨狗。憨狗顿足捶胸,悲痛欲绝。
原想古墓疑案,即便昨夜憨狗去了母舅家,下一步也先将憨狗家列为突破口,岂料,刚要商量话题,却又出一起命案。真是:前浪未平,又生惊涛。小小枫树坳真不平静啊。蔡局长立刻同老冬、小金,一道去憨狗他家。
到了憨狗家后,大家看到彩莲确已死去。
不过,令蔡局长平添几分惊讶的是,憨狗的老婆是个俊俏貌美的女人,不过二十一、二岁,这与相貌丑陋的憨狗显然极不般配的。
蔡局长又听憨狗诉说了一遍事发的详细经过。
原来,憨狗遇到老冬后,一路上心里再没法平静了,脑里一直在晃沉香木首级的事儿,等他边走边想到了屋门口时,却见大门是关着的。当时憨狗也没甚在意,随手一推,却纹风不动,门里面象上了闩。“彩莲,彩莲!”憨狗喊了,又推了推门,仍不得开。憨狗奇怪了,“彩莲,我回来了,开门哪!”又一边喊,一边捶门,屋里还是没人似的,憨狗心头一紧,感到有点不妙了。
往日,憨狗不在家,彩莲要出门的话,这山后独家独户,大门都会上锁。可眼下大白天的,人在屋时闩门作啥?憨狗眼皮狂跳,心里“砰砰砰”乱了,这时他目光突然望到了屋西墙那头。
憨狗的屋西墙,有一扇小侧门,憨狗为着平日安固些,就在小侧门外扩了小块空地,砌起一道二米高的土砖墙围出个小空院,因此这小侧门通常虚掩着的。这时憨狗飞脚跑了过去,扒住土砖顶纵身一蹿,便翻过墙头跳进了小院里。
“彩莲!彩莲哪!”憨狗嘶声叫着,“嘭”的一拳击开小侧门,里头竟还没听到有彩莲回应的声音。憨狗脑门出汗了,一步扑进厨房,又没见人影,这时候他脑里猛地冒出了可怕的不祥之兆,没命似的冲进睡房里一看,登时吓得张开的嘴巴合不拢了。
天哪,他看到彩莲颈项套在尼龙耙绳里,僵直直地悬吊在床前屋梁下。
“彩莲哪———”憨狗发疯似地扑过去,凄厉地喊着,拖过橱桌爬上,将身体已经僵硬的妻子解下,呼天抢地抚尸痛哭。
一番现场勘察后,法医出身的小金验尸发现,死者颈部尼龙绳勒印边留有异痕,显属被人掐死,且死前有过性关系。初步分析彩莲的死亡时间,大约在昨晚半夜左右。
祸起夜访之客
从憨狗家里出来,蔡局长一路在想,憨狗一天一夜不在村里,彩莲昨夜又无端“自杀”,由此,邓墓被盗一案对憨狗的怀疑完全可以排除。那末,枫树坳村实属罕见的一夜两案,会是一般的巧合?据老冬队长介绍,憨狗憨实吃得亏,在村里本分做人素无怨艾,那昨夜是谁趁其外出之机奸害其妻彩莲呢?在彩莲颈脖上留下掐痕的罪犯是何人?是否与奸情有关?
走到村口时,蔡局长抬眼望着枫树坳一幢幢高矮参差的村舍,沉思的目光渐渐又从门塘移向枫林,突然,他收回目光转头对老冬和小金说:“去,把木根叫来。”显然,又经过一番深思,蔡局长决定掉转头,重新从报案人身上寻找突破。
在此之前,木根对县公安局的人已到枫树坳一无所知,他一走进队屋不由一怔,劈眼看见两个头载白盖帽,身着白警服的人,他眼里“刷”地掠过的那一丝惊慌,没逃过蔡局长的眼睛。蔡局长证实了自己的判断:这位“报案者”肯定隐瞒了什么。
“你就是木根?”蔡局长指了指对面的条凳,不紧不慢,悠悠地说出个字“坐。”
“是,是。”木根镇了镇心气,唯唯诺诺地应着,搬过条凳坐在蔡局长侧边。
“说吧,请你把发现沉香木首级的经过,再详细讲一遍。”小金按照蔡局长的布置,淡淡地作了开场白,并摊开了记录本。
于是,木根又把在牛屋向老冬说的话又述说了一遍,说完了后心想:我以为啥呢,原来是一般性的按程序例行调查,便讨好地望望蔡局长和小金,然后朝老冬说:“老冬叔,刚才回家后,我老婆还捉到我骂了一顿,咒我多管闲事。”说着,用手背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眼里溜过一丝得意,情不自禁地还朝蔡局长挺挺身子,接着说:“我就教育我老婆说,我是队里的治安巡夜员,发现了新动向不管份内份外,都得及时向领导报告。这是我的职责呐。”
木根正扯得起劲,蔡局长突然站起,浓眉直竖,目光如炬,爆出审问的口吻威严地说:“木根同志,你不要耍小聪明了!”
木根吓得一抖,大热天打了个寒颤,赶紧闭住嘴巴,怯怯地看着蔡局长走到自己面前。
见木根顿然语塞惊慌,蔡局长更加心中有底了,便换了不冷不热的语气问:“老冬队长说了,你们大队共划分三个片,你昨晚巡夜本应就巡你洪塘那片的,你怎么今天‘巡’到枫树坳村来了?绕到憨狗辣椒地去了?就你编的那些瞎话,那只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再说,憨狗老婆就吊颈死在屋里,辣椒地到憨狗家只几脚路,岂不蹊跷?”
其实,来队屋之前,木根已听到一点憨狗老婆吊颈身亡的风声,他巡村巡来枫树坳“多此一举”,确实只不过为讨好某个人而已。而这时见蔡局长把他和彩莲命案拉上了,顿时吓得脸如土色,大汗淋淋,一没坐稳,翻凳跌在地上,连声喊道:“憨狗老婆,我还是去年在圩上看到过她一回……这、这天地良心,我真的不晓得彩莲吊颈是怎么回事……”
蔡局长点彩莲之死,实为旁敲侧击,见已奏效,便缓和了语气对木根说:“木根同志,你用不着这么惊慌嘛。起来,老老实实,说说你是怎么个由来到憨狗辣椒地发现沉香木首级的,不许有丝毫谎骗!”
“我说,我全说。”彩莲之死确实和木根八竿子粘不着,他哪愿被缠进一桩“杀”案里?他一脸懊丧地起了身,瑟瑟发抖地交代出一件事,竟使屋里的人大为惊诧。
那是昨晚刚断黑时分,木根家突然摇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谁?稀客贵客,大队书记徐广生。平日里,书记老爷连正眼都不看木根一眼,更莫说同他有一两句话。而眼下竟屈尊寒舍,登门夜访 ,木根顿感受宠若惊,蓬荜生辉 ,连忙搬凳、敬烟。
徐广生并没坐下,挡住木根 8分钱一包的“经济烟”,掏出自己的“庐山牌”,递给木根一支。
木根接旨似的赶紧双手捧住,又忙掏出火柴帮徐广生点烟。徐广生仿佛啥事也没有似的吸了一口,吐出一圈儿烟后,东一句西一句地扯话,然后煞有介事地问道:“木根,今夜轮到你巡夜?”
“是,是,书记只管放心,阶级斗争这根纲,我木根还是日夜绷得紧紧的。”“嗯,嗯。”显然木根的嘴巴没接中准书记大人的心思,徐广生不耐烦地挥手打断木根的话:“巡哪片?”“就我们洪塘。”
“哦,对对,洪塘靠公路,不偏不僻的。”徐广生若有所思地顿了顿,嘴角蠕动了一下,不阴不阳地说:我看……每个巡夜员都不能‘只管自家门前雪’,时时要有全局观念 ,要有为全人类多作贡献的胸怀,不光看着自己洪塘这块 ,就比如枫树坳那一带也该关心关心的。”
“好,好。”木根想都没想书记为啥要点拨一下枫树坳?平日路上见到正眼都不瞧一下,今天亲自上门又是递烟,又是亲口布置工作,木根一下子觉得升了几个等级。尽管知道枫树坳自然村也排了巡夜员,自己巡过去显然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但书记发了话是看得起咱木根呢,多走几脚路又不会累死,于是投其所好赶紧接话说:“就按书记指引的路线办事。巡完了本村一定再去枫树坳转转。”
“而且不能走马观花的‘转’,得擦亮眼珠,提高警惕。虽说‘四人帮’倒台了,阶级斗争还是很复杂的,蛛丝蚂迹都不能掉能轻心的。”
“书记的指示木根牢记心里,发现有情况立刻向你报告。”
“应该先向当地生产队领导反映报告,一级一级报告。”徐广生纠正木根的话,继续“画龙点睛”:“譬如枫树坳山后,人家憨狗独家独户的,更要格外关照关照。”说到这,徐广生吐出一团烟雾遮住了脸,稍思片刻,言不由衷说:“就连人家辣椒地也该去溜一转,看看有没有偷辣椒的?”书记老爷“无事不登三宝殿”,且就他尽可不必节外生枝的闲事“指点迷津”,还“画菩萨雕出鸡鸡”,“关顾”到了憨狗那块辣椒地,若对常人而言,书记大人的用意应猜出一二的。
可是,有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醒”,那年月,在这位“跺一脚地三摇”的大队书记面前,地方上哪个不是俯首勾腰的小民,更何况木根这类“萝卜擦菜”呢。所以,视徐广生破天荒光临寒舍为荣而受宠若惊的木根,当时丝毫没往别处上去想。他后来只不过耍了个小滑头,昨晚后半夜大雨倾盆,那种鬼天气他可不愿拐路活受罪,确实真如他所说,他是捱到今天上午才去了憨狗辣椒地“补课”,这便意外发现了藏在鸡毛草中的木脑壳,当时也没往深处琢磨啥,便按书记交代的紧急报告了老冬队长,只是掐去了书记夜访的那一段,还编了句到老姨娘家挑猪粪的鬼话。
至此,邓墓被盗案突然有了重大进展,但表面看,它似乎和彩莲之死风牛马不相及。蔡局长却敏锐地触摸到其间有一条隐匿的脉搏在跳动。奇怪,徐广生这位堂堂的大队书记,为何委婉地“指点”木根,而置憨狗蒙冤而不顾呢?
天怒风流成拐
木根走后,蔡局长和小金、老冬紧急商量了一下 .都感到枫树坳两案侦破工作虽已开头,却极为异乎寻常,被盗的邓隆沉香木首级如此轻快“现身”,而显然 ,刚才对木根的传讯 ,又并不意味案情已然真相大白 ,于是决定:中午三人分头继续调查,“约请”大队书记徐广生也是时候了。
徐广生,这位有过劣迹,已过不惑的枫树坳大队掌门人,是靠一面用卑鄙涂写人生,一面伪装自我投机起家的。1969年时,他当过大队革委会团总支书记,那只是不脱产误工记工干部。他因在茶山树丛里调戏良家妇女,误踩到野猪夹子,至今落下走路右脚带跛,社员背后喊他徐拐子。徐广生拐了脚,脑壳却越使越精,精得像鬼,竟是官运亨通,从大队团总支书记、民兵营长、革委会副主任,一直如愿以偿地成为威摄一方的显赫人物:枫树坳大队党支部书记。
在上级面前,他从来是一条恭顺有加的哈巴狗;在社员眼里,则如同横眉立眼执掌生杀大权的土皇帝。瞒上压下,阴谋诡计,是徐广生弄权的成功诀窍。
他以天生诡诈的嗅觉日夜审视着这一片“封地”的上下左右,枫树坳正直善良的人们沉重地感到有如大山在压。
其实,在这个打个喷嚏都会吵醒全大队的小地方,尽管老冬昨夜未及时报告大队,而是连夜去了县里报告古墓被盗,但县公安局的人一踏进枫树坳村门,日夜窥视着枫树坳风云变幻的徐广生便了如指掌。按惯例,他会迫不及待地赶来枫树坳迎接上头来人的,但这次一反常态,下午一只脚刚伸出门槛,心中一动,旋即又转身回屋了。因为,多少有点心神不定的徐广生,脑瓜里突然绷紧起一根神经,他蛮在行韬晦之术呢。他在想,其一,他已听到风声,蔡局长此番下来后,第一句话就向老冬打了招呼,从办案保密考虑,暂不惊动到枫树坳自然村外的人和事,公安的纪律是非同寻常的;其二,徐广生对蔡局长的办案作风早已耳熟能详。这位公安局长,廉洁简朴,磊落正派,令百姓群众由衷称道;惩恶扬善,铁面无私,令不法分子闻风丧胆。他办案所到之处,从不许后拥前呼,鞍前马后,更不接触任何不请自到的带“长”字之辈。许多这一类的传奇轶闻早成为全县上下的美谈。
所以,徐广生稍一思忖便断然决定,与其按常规前往殷勤伺候,盛表地主之谊,倒不如忍着点顺其自然,静候传音,以不变应万变。他打坐自家堂前,目光穿过大门远眺枫树坳天地,眼里掠过一丝狡黠的冷光。他又感觉良好地想到:戏,已经天衣无缝地唱起来了啊。以至有人进门来了,都说完了蔡局长请他过去的意思后,才恍如梦醒,从鼻孔里轻轻地发出一声“哼”———这不知是一种自以为得计的惬意呢,还是对这种迟到的邀请不屑呢?
徐广生一路感觉甚是得意,压根儿不会想到此一去,竟成为他本该早去的归宿。他一瘸一跛,不急不慌地摇到枫树坳村,一进队屋旋即变色龙似地满脸堆笑,恭敬有加地伸出双手,径直快步朝蔡局长跷过去:啊呀,蔡局长您亲自下来办案,这真是对我们枫树坳大队的大力支持。小村子条件陋溲,没好接待,怠慢了,怠慢了,实在对不起。”不等对方反应,又故作惊讶地责备老冬说:“我哇老冬队长呀,你也太马虎了,怎么把县公安局的领导同志,随便塞在这间破屋里歇息,赶紧给我换个像样的地方。吃饭是怎么安排的?县里领导下来一趟很辛苦的,招待上一定要周周到到。”
若以往,碰到类似眼前这情景,俯首称臣的老冬无论如何也会赶忙为书记大人搬凳让坐,还要一边鸡啄米似的点头称是。但今天,老冬却看戏耍似的望着徐广生近乎滑稽的表演,听他发话一通后竟毫无表情,只顾坐那儿“丝丝丝”叭他的旱烟。
蔡局长呢,脸上没半点客气笑容,镇山神似的静坐桌前,让徐广生伸过来的手僵在了空中。他只严肃地朝徐广生点了一下头。
小金则早已摊开了记录本,手握钢笔,像在随时准备作笔录。
徐广生不由一愣,顿感气氛不对头,咽回口里正想说出的下文,尴尬地缩回手,一下子便像一吊钱似地孓立在队屋当中。
不过,他毕竟经过风雨,随即想到:不管眼前即将发生任何变数,心理上首先要争取主动。于是,他马上又变出一张笑脸:“呃,哦,蔡局长,枫树坳昨夜古墓被盗,特殊情况特别处理,老冬他们连夜直接去了县里向您报告……”
“嗯,是很不错,你也赞同老冬同志处理得对?”
蔡局长讥讽地打断徐广生的话,突然加重语气说:“徐广生同志,我和小金来枫树坳快半天,现在才请出你这位大队党支部书记,这倒不是需要你来研究邓隆古墓被盗的破案计划,因为此案已初战告捷,而是要谈谈此案中,你这位书记大人怎样呢?”
“什么?谈我怎样?”徐广生惊诧得睁大了眼睛。
他乍一听蔡局长说“初战告捷”,简直怀疑耳朵听错了,刚昨夜发生的事,破案如此神速,难道……可还不等他楞过神来,猝不及防又听蔡局长单刀直入问起了下文:“此案中你这位书记大人扮演了什么角色”,便不由脚上透出凉气,暗暗慌了起来。但此刻 ,尽管蔡局长一直没唤他落坐,但他很善于调整自己,旋即现出一副十分委屈的样子,自我解困地笑笑说:“蔡局长,我一个大队书记 ,您怎怀疑到我头上 ?说玩笑话吧?”
“徐广生同志,你自己认为呢?”小金用钢笔头敲敲桌面,接过话不无鄙夷地说:“其实,你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我们公安既然决定向你提出质疑,那就决不无的放矢。”
“不,不,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请公安局领导相信,我身为大队党支部书记,这怎么可能会同盗墓的违法事件搅到一块呢?农村当干部经常得罪人,特别是四类分子恨之入骨。是不是地方上有人对我久有积怨,趁机故意败坏我呢?”
蔡局长一听此话,突然起身离桌,走到徐广生面前,目光似两把利剑直射对方脸上,厉声说道:“徐广生同志,请不要把话题扯远了。你是受党培养多年的大队干部,用不着我向你多作政策法令宣传。现在请你以党性的名义再回答一次 ,你确定与邓墓被盗案毫无瓜葛?”
“咯是黑天的冤枉哩。”
“真是黑天的冤枉?”蔡局长抑制着内心的愤怒,一边反问 ,一边回桌前坐下 ,讥讽地说 :“告诉你吧,此案所谓的‘报案人’木根 ,已经作了彻底交代,难道你还有招数逃脱得了?”
一听点到木根 ,徐广生顿时象蛇打着了七寸,脸色慌乱,额头冒汗,颓然蹲在了地上。他来这儿之前是那么自信,自以为诡谋深算,岂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天外有天,却被蔡局长一下便揪住了木根这块破绽,难怪传闻蔡局长破案一把“铁手”,不由暗暗叫苦了。
皆因淫威栽赃
徐广生自知瞒不住了,终于说出了缘何“点拨”木根的不可告人的卑劣隐情。
事情还得回溯到早年说来。
枫树坳早先就只这一个村庄,全部邓姓,薪火相传。后来,日月沧桑,光阴荏苒,加上战乱离合,邓氏子孙有些人在附近迁房盖屋,外姓人也来此砌屋定居 ,繁衍生息,这便又形成了里坑、洪塘两个自然村子。三个自然村在地形上“一”摆开,洪塘有半数杂姓。因袭历史沿革所成,从初级社、高级社,至今日大队革委会,三个村子外头都叫惯了枫树坳,这当然是枫树坳村前枫林里邓隆老祖宗那块风水宝地所显示的风光。
但行政管理机构所在地,一直是设在洪塘村,这作法枫树坳村人也不觉是跌脸,从没去争议,因为都知道洪塘村地理位置交通便利。
那年,徐广生已是大队脱产干部,当了民兵营长。
阶级斗争年月,大队屋里白天夜里不离人,徐广生每天带领基干民兵守夜,当然无非是守守电话,打打扑克“争上游”吹牛皮而已。经常是玩闹到夜深过更肚里作谗了,大队部有米,就煮餐饭吃。菜嘛,就到附近谁家园子里摘点瓜果青菜回来炒炒。
那天夜里不凑巧,扯回一把大蒜后,却见罐里没油了,没油怎么炒菜,吃红锅不成?徐广生说了声“稍等片刻我就弄来”,便捏只电筒进村里了。
谁都晓得,这位拐子民兵营长,拿手好戏是“管黑吃黑”,动不动跑到地富黑五类家“上门加强教育”,要柴要米要蛋,有时还捉鸡赶鸭。黑五类户谁惹得起这位管枪的爷?没有的话,买都得买来呢。而徐广生的“口头禅”,便叫这是“重在表现”。这回,拐子心里一琢磨,好久没上地主罗盛鑫家了,便径直朝村后那幢矮屋走去。
罗盛鑫原有幢大屋,青砖青瓦,乡村蛮少见的二堂二进建筑,就是现在的大队部,早在土改时没收归公的。他现在住的矮屋,原是生产队的闲屋。
这屋确实很矮,不小心门框子会碰到头,原来生产队囤放过农具杂什物,“文革”清理阶级队伍时,队里重新调换地富分子住房,勒令罗盛鑫搬进了这矮屋里。
与其说为屋,不如说是棚。杉树皮盖顶,外围下半是土砖,上半遮着草扇。堂屋两边屋柱上钉两块破晒垫,隔出东边西边两个间,老婆死得早,罗盛鑫和女儿彩莲各住一间。
说起彩莲姑娘,罗盛鑫就这么一颗掌上明珠。这年她十八、九岁了,脸蛋子水灵,身段子极好,是枫树坳一朵含苞待放的山茶花,出众的标致好看。一念到她的名字,地方上没哪个男人心里不作痒痒的。然而在那种人性变态的日子里,地富家的女儿长得天姿国色,却没人敢正面瞧一眼,更没人敢要娶的。为着后代的生存,地主罗盛鑫岂敢妄论“般配”,挑拣穷富?只要靠到个好阶级,女儿嫁过去不用再受“专政”之苦图上有个活命安生的窝就祖宗保佑。于是,命运开了个可悲的玩笑,在媒婆子巧嘴滑舌的撮合下,竟是比彩莲大十一、二岁,家穷貌丑,不亚于电影《巴黎圣母院》里敲钟人的憨狗独占花魁,做了罗盛鑫未过门的毛脚女婿。此话暂搁不提。
且说夜深更静,万籁俱寂。徐广生走到罗盛鑫门口,作神作脉先用手电照照左右附近,再往门上贴耳听听里头,这才叩门高声喊道:“罗盛鑫!罗盛鑫!”
连喊几声,没见矮屋里有罗盛鑫的回应声,徐广生顿时火了,抬脚就要踢门,这时却忽听门里有人应着“来咧来咧”,随即见是罗盛鑫的女儿彩莲开了门
彩莲已睡是被喊声惊醒的。她父亲这几天被队里派去修水库了,一个大闺女家独守破屋,深夜听到有人喊门,总不免心惊肉跳的。她披件花衫衣急忙起来点亮灯端着,战战兢兢地开了一条门缝儿,往外探出头,怯声怯气地问:“是谁呀?我爸在水库上没回,有啥么事么?”这彩莲乍一露脸儿,徐广生就扑面闻着一股少女特有的青春气息,趁着彩莲手掌的灯亮,他一下子看得两眼发直了。徐广生早就听说罗盛鑫地主的女儿长得如花似玉,但从没这么靠近看过,如今看来果真不假。瞧,彩莲那乌溜发亮的披发,水灵灵的一对大眼,红扑扑的脸盘子,还有那披搭身上的花衫衣下露出的白嫩的胴体,正在一起一伏隆起的胸前,顿使徐拐子砰然心跳,呼吸陡地急促起来了。适才满脸恶相的他,刹时间变成了一只傻乎乎的馋猫儿。
徐广生色迷迷地望着彩莲,抑不住心荡神摇,欲火中烧,颤声地说:“啊,是彩莲呀,没什么,没什么事,只想借点油大队里炒菜。”说话间,人像饿狼似的扑进了门里……
再说,憨狗能相到花容月貌的彩莲,尽管阶级不好,心里甭提多欢喜。不过他也知道,虽说自己家三代贫农,阶级成份硬,但自订下地主家这门亲后,也尽量想免些多余的是非,常常只拣在夜里来洪塘,为彩莲家送菜送米送柴什么的。这天,正巧憨狗也派去作水库,见着丈人爷那几个带“帽子”的地富分子,夜里不准回家,睡在工地上,他就特惦记起彩莲了。心想,她一个女子在家,会不会碰到什么难事要打帮手?躺在地铺上想着想着,就再也睡不着了,索性悄悄爬了起来,一口气赶了十几里夜路来到洪塘。可是没想到,到了彩莲屋门口喊门,里头却象没人似的。
手电光一直照着紧闭的门上,憨狗心里嘀咕了:这半夜三更,彩莲不在家会去了哪儿?她一个地主女儿,从不到外串门的呀。转而一想,更犯疑了:这屋没啥横门侧门,大门里头面上了闩,屋里就一定有人嘞。
憨狗正想得怪急时,冷不防大门突然一开,随即有一个人影从里头冲出来,把憨狗吓了一跳。
“是哪个?”憨狗脱口喝道,手电光跟着射了过去。可那人用手遮住憨狗射来的电光,“呼”的一家伙同憨狗擦肩而过,不等憨狗惊魂稍停,闪身便没了踪影。
事发太突然了,手电也没照着这人的模样,但从他摇船似的瘸跛背影看来,憨狗猜到他是徐拐子无疑。
憨狗顿感大事不好,飞快扑进屋里,跑进彩莲房里一看,天哪,床上那彩莲泪流满脸、蓬头乱发的情景,再憨的人也会明白刚才这里发生的什么事啊。
这以后,只要罗盛鑫不在家,徐广生就会像偷食的野猫子出现在彩莲房里,随心所欲的发泄兽欲。和憨狗结婚后,彩莲照样摆脱不了这恶魔的纠缠。可想而知,一个黑五类的女儿,丈夫又憨丑受欺,自己还得顾及做女人的名声,面对已荣升大队党支书、在枫树坳说一不二的徐广生的淫威,彩莲哪有胆量反抗?只有忍受羞辱,选择痛苦流泪的了。不仅如此,徐广生还恬不知耻地找到憨狗恫吓威胁:“……那夜的事,若漏出半个字,你两家的日子都莫想好过!”徐广生说的“两家”,自然还指到罗盛鑫。憨狗气得浑身直打哆嗦,半天说不出话来。
是的,憨狗再蠢也是个男人,晓得戴绿帽子当王八的滋味,岂肯服服贴贴让别人睡自己的老婆?彩莲的不幸遭遇,真是两眼一闭就能过去了?他窝火憋气,忿恨已极。可他也懂得以卵击石这话儿。憨狗晓得,在徐广生一手遮天的枫树坳,是没他憨狗讲天理公道的,也没有哪个好心人帮得上忙的。所以,面对徐拐子的恶势淫威,他只能表示一种愤怒的沉默。
然而 ,就这么一种可怜的怯懦的忍让,徐广生都视之所不能容忍,还嫌憨狗碍眼,怀恨与日俱增。按徐广生今天交代所说,这一次再不能错失良机,借着打击刑事犯罪活动的大风头,寻思设局“特别关照”一下憨狗,以达到永远霸占彩莲的目的。不想 ,还真“如愿以偿” ,指使木根一出动 ,就捉到了“把柄”,“发现”了憨狗辣椒地里“窝赃”的古墓珍宝沉香木首级……
徐广生说完,一副垂头愧疚、悔恨交加的样子,眼珠子却东溜西转,窥探蔡局长的表情。
屋里出现短暂的寂静。燥闷的夏热从门外涌来,蔡局长却仿佛忘了打折扇,双手反剪在背后,缓缓地一步一步来回走动。狐狸再狡猾,怎斗得过猎人?从徐广生貌似懊悔的话中,蔡局长一开始就逮准了对方的潜台词。徐广生太幼稚可笑了,竟想诱使公安办案思维按他的逻辑,转在所谓一般争风吃醋的男女作风问题上。其结果呢,欲盖弥瘴,适得其反。古墓被盗与彩莲之死同发生在昨夜,难道仅是时间上的巧合?这背后隐藏着一种怎样的罪恶阴谋?
蔡局长想起中午调查掌握到的新的重要情况,从徐广生诡诈的眼神里,似乎已剖析出两案的交叉点。
由于案情进展的特殊 ,眼前的一般传讯已经质变成了审讯,他略一凝神,突然停在徐广生面前,冷峻的目光里射出青铜宝剑似的锋芒,点穴了:“请问,你没想想,昨夜你既已指使木根去‘关照’憨狗屋前屋后,自己却潜进憨屋里去,就不怕被巡夜’的木根撞见?”蔡局长有意加重了“自己”两字的语气。
听蔡局长这一问,徐广生的脸色陡然煞白。我昨夜那事公安咋就了如指掌?立时心里一转,哆哆嗦嗦连声叫道:“蔡局长,我不是人 ,我丧失了党性 ,我还有隐瞒。我听到说憨狗昨夜会不在家里,昨夜我是去过彩莲那里……”
“确切一点。”小金插话说:“昨夜什么时候?
徐广生额头跑汗,答话轻得像蚊蝇:“天还没下雨,是、是十一点多钟吧。”
蔡局长怒声斥道:“徐广生,于是你丧心病狂,又一次强暴了彩莲,然后又将她掐害致死,是不是?!”
“嗄,彩莲死、死了?”徐广生浑身一震,大惊失色,旋即便神经质似地嚷叫:“蔡局长,我没害死彩莲,我没害死彩莲。彩莲好好的怎么会死了呢?我在她房里不到半个钟头,做完那事就走了。”
这时,蔡局长朝小金、老冬交流了一下眼神,接着说:“邪不压正,疏而不漏。我们从不冤枉一个好人,谋害彩莲的真正凶手也决逃不脱法律的严惩。对你徐广生,也是那句话,坦白、坦白、彻底坦白,这才是唯一的出路。任何侥幸蒙混,那只能是推自己下坑。”
蔡局长末尾两句话似铁锤落砧,震得徐广生耳膜轰然炸响。“是,是,蔡局长,我认罪,我彻底坦白交代,但是彩莲的死确实与我无关啊。”
聪明反被聪明误,走多夜路碰到鬼。徐广生自以为智商非凡,被别人卖了还做美梦。这会儿见情势急转直下,全乱了方寸,心想若是无端地被缠进彩莲的命案里,那真是浑身长嘴说不清了,于是最终说出了个名叫二癞的人。
真凶案中有案
二癞 ,30来岁,长脸,尖下颊,里坑自然村人,是个小偷,还干盗墓的营生。有一天夜,他偷掘一座新墓,被巡夜的民兵营长徐广生当场捉到。
当时,二癞蹲在坟坑里吓得畏畏缩缩:“营长老爷求你高抬贵手,草民并非财迷心窍,丧尽天良,实为生计所迫,求求你放我一码吧。”说前,眼珠一转,拣了一件值价的葬品,讨好地对徐广生说:“营长老爷,这是我孝敬你的,只求放了我,行行好吧。”
这夜,徐广生不知是喝了菩萨尿尿怎的,竟破天荒发了善心,既没接二癞的“孝敬”,也没缴他的赃物 ,更没拿大绳绑他,只是一声喝道:“快滚 !今天碰到我算你运气 !”
二癞大喜过望,感激得磕头如捣蒜:“徐营长,若看起我二癞的话,往后有用得着的时候,请只管吭声,二癞赴汤蹈火 ,两肋插刀 ,在所不辞。”
徐广生暗自窃喜,要的就是这句话。因为他心怀鬼胎 ,绞尽脑汁要害憨狗,早就把邓隆古墓中的沉香木首级搁心上了,那可是动一下就要犯法的玩艺儿。
于是,昨晚徐广生便用上二癞这粒棋子。而且,在时间上,徐广生自以为胜算在握,精心算计到位的:木根巡夜是在半夜过后,他从木根家出来再溜去憨狗屋里,以及二癞办事都在此之前,万无一失,互相都不会碰见的。只一点,人算不如天算,徐广生没算到夜里会有一场雷雨,结果不等木根“报案”,半路出来个憨狗“抢先”了……
再说,二癞将掘墓盗出的邓隆沉香木首级,照徐广生所说塞进憨狗辣椒地鸡毛草里时,天还没落雨,转身经过憨狗屋前,望着关合的大门,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憨狗。但贼子毕竟是贼子,心里贼溜一转,又突生贼念了。他记起上午在圩街闲逛时,碰憨狗打招呼说过话,今夜憨狗去了舅舅家,明天上午才回枫树坳。
此时此刻,黑天半夜,何不顺便进屋里“光顾”一下,碰碰运气。这么一想定,便打算绕过大门,往西头爬院入内。
有道是,世间悲喜,尽在巧合之中。就在这时候,不想那紧闭着的大门突然自个儿开了呢,并随着门开时,门里贼似地伸出个人脑壳,往两边探了探。
二癞做贼心虚,吓得打了个颤颤,急忙闪身避墙角后,伸出半边脸咕眼盯着那头影。很快那人从门里出来了,只见他反手拉合大门后,急步往屋后山上跑去。那鬼鬼祟祟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没干啥好事。
二癞暗自琢磨:此人是谁?“同行”?他眼里突然一亮,看清了那人一翘一拐的影子。错不了,徐广生!但此刻二癞无暇想这些,他早就风闻徐拐子霸占彩莲的事儿。这会儿他咧嘴一笑,蹿出墙角猫腰过去就要往门里射进去,殊不知造成化弄人还是奇巧咋的,却与正从房里出来关大门的彩莲撞个满怀。
这一撞,把个二癞吓得差些叫了起来,但立时感觉脸上并无巴掌粉拳揍来,倒是粘到两坨软溜溜、嫩腻腻的肉团团似的,还有一股从未闻过的女人气味直灌鼻眼,顿时心里乐了:我二癞三十好几打光棍,今夜总算艳星高照,合该露脸呐。霎时,二癞按捺不住丹田起火,“砰砰”狂跳,二话不说,张开两臂一箍,将彩莲拦腰抱起进屋,往床上一放,趁势便扑下去剥她的裤带。
房里原就点着煤油灯,忽明忽暗。出来关大门的彩莲起先当是徐广生又折身回来了,无可奈何也没作声,但很快觉出声气不对,吓得花容失色,惊“啊”一声,便拼命挣扎起来。
嚯,二癞光棍头一回粘女人的肌肤,早已浑身酥庠,汗水淋淋,哪还按捺得住,便一手箍腰压住彩莲,另一只手急不可耐地往自己裤裆里去掏那物。彩莲又抓又踢,拼死反抗,无奈前一阵已遭徐广生折腾,心神萎顿,四肢乏力,这时怎又搏得过精力昂奋的二癞呢。
这家伙力大得一夜能掘三口墓穴。
就在彩莲力乏无望之际,出于女人的本能,她突然拼尽最后一股子劲,挣出二癞怀中,辗身往床里一滚,接着一脚狠力蹬去。这一脚够厉害的,不偏不歪不上不下正中二癞裆下,痛得这厮眼冒金星,嗷叫大叫,险些背过气去。
娘的 !这地主婆子心好狠毒哪!二癞抚着那物破口大骂起来:“你这骚婆婊子,徐拐子骑得 ,我二癞爷黄花少年为何就骑你不得!老子今天要不降伏你,咯一辈子就算白来世上走!”二癞嚷着眼露凶光,唾沫四射,气喘如牛地扑向床里,两手趁势朝彩莲颈脖下狠狠掐去。彩莲登时身子一软,没吭声了。
二癞大惊失色,一摸彩莲鼻孔,没气了。顿时心里发毛,魂飞魄散,滚下床扯着裤子往外奔去。一到大门口,才见刚才进屋大门都没关,这倒使他激灵想起从这儿溜出去的徐拐子,不由脑中咕噜一转。哼,我二癞是吃屎长大的?这拐子派了咱一夜苦差事,被他耍去干盗墓栽赃的黑勾当,他自己倒缩到这里风流快活,岂能让他如此轻快得便宜?今夜既是机缘巧合,这便莫怪二癞缺德不讲义气,就让徐拐子做个替罪鬼,我二癞不正好消遥自在么。
想到这,二癞急忙闩了大门,回转到彩莲房里,使出盗墓功夫,飞快为彩莲穿好衣裤,又在屋里寻到一根尼龙耙绳,将彩莲做了个遭人强暴愤然悬梁自缢的现场,然后灭了煤油灯,往西墙小侧门出去翻院墙而逃。一回到村里 ,便连夜暗中放出徐拐子当夜到过憨狗家的风声。
这“风声”长脚似的传得非常之快,却帮了二癞自己的倒忙,因是中午就传到了公安耳里。下午传讯徐广生 ,到了最后关键时刻,蔡局长正好一箭双雕,突然点出徐广生昨夜到憨狗家及彩莲之死,徐广生的思维防线顷刻彻底崩溃了。权衡之下,有啥比吃命案更可怕呢?于是,二癞失算了,徐广生为保小命能不供出他么。“聪明反被聪明误”,好笑二癞贼子玩火自焚,无法抵赖,谁让他自己推出自己是真凶一个呢。
永远阳光地带
几天后,枫树坳村前枫林中的邓隆古墓暂作了简单修复,失而复得的邓氏沉香木首级完好无损,重新安放回墓中。那些让邪恶所俘的不肖子孙 ,将永远成为人们警世的镜子。
公安局长蔡振良返回县城前,来到这位名垂青史的将军墓前伫立良久,邓老祖宗神灵有知的话,此刻定然听到了这位老公安告慰先人的那一声感慨:枫树坳永远是阳光地带。
说得好啊 !三十多年后的今天 ,小康建设初具规模的枫树坳村 ,已成为江南著名的旅游胜地。列为省重点文物保护的邓隆古墓仍然庄重 ,瞻仰凭吊者络绎不绝。村头公路旁高大屹立的那尊邓隆铜像 ,沐浴新世纪阳光 ,日夜注视着家乡的日新月异 ,和谐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