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赣西
张鑫华
有一天。我到一个画画的朋友家里去,朋友拿出许多画给我看:斑驳的古桥、转动的筒车、匍伏在青灰色门洞前的老狗。我问他是在哪里画的,他说湘西。我许久没有说话。想,这样的景致,还用得着走那样远么?
我那时想起赣西。
赣西和湘西其实很相似。比如山,都有一些很有个性的山。嶙峋的石头上生出一些很有风骨的植物,给人以这样或那样的联想。可是人们只知道湘西,只知道湘西有张家界,不说或很少说到赣西。
又比如那些临水的街子,赣西也是有的。斜斜的木柱伸出去,撑住一个木质的古色世界,也会闪动一些美丽的眼睛。可是人们不经意。人们知道的是湘西的吊脚楼,吊脚楼里的潇潇或是翠翠。
赣西没有沈从文。没有沈从文的赣西很少被人知道。
我对赣西最粗浅的认识是在一九六八年的夏天。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从一辆带木棚的汽车里跳下来,和我一起跳下来的还有二十几个和我一般大或比我小的人。那时我听到有人说了声满眼都是绿的。我就很认真地看了看。田港是绿的,山是绿的,连河也是绿的。一种很奇怪的绿,沉沉的。如墨。
这是罗霄山支脉武功山的北麓,一个叫网的村子。村子靠山,横卧在一片绿树之中,美丽却贫困。
有一段时间,我们和一群从湖南过来的汉子一起进山锯椽皮。这是一种强度极大又极其豪放的劳动。湖南汉子操一种花鼓味很浓的语言大声吆喝,把杉树砍倒,斫去枝杈杉皮,然后上架锯板。我们也一样温习同一种课程。日复一日。大山的景色十分迷人。特别是清早和黄昏。水墨一般的缥渺和油画一般的凝重。可是我们不懂得欣赏。我们只是在许多夏日的晚上,坐在海拔一千多米的山上,百无聊赖地看辽远的天际,看山的尽头。那里闪动着一带白光。我知道,那是城市。
那时,城市是我们心中的极光。
后来又有过一次坐竹排进城的经历。
不是涨水的季节。我们从袁河的最上端跳上竹排。竹排在浅浅的水面平缓地流动。水是极纯的一种,透过水可以清楚地看到卵石的斑纹和鱼的游动。这种水后来我在武夷山的溪涧中看过。我觉得只有那里的水可以相比。两岸移动的是苍黄的田野,那是一种成熟至极的颜色。在苍黄的色块中还可以看到一些很粗大的樟树。在这样的旗帜掩映下一般都隐伏着村庄。放排的人说,在这样的村庄里都有一些姣好的女子并且可以讨到酒喝。他们用一些民谚来加以说明。只是那次没有上岸,因此没有发生令人怦然心动的故事。
我那时喜欢做的事还有舂米。
把谷子担到碓房。倒进碓穴,然后放下碓嘴,你就可以什么也不管了。这时候你可以坐在水圳边,看远处的河,看河边的竹子或冬茅以及扔扔石子惊起几只白色的鸟。再以后你就去把米掏起来用风车去车。这样的过程一般要经过三次。重复了三次以后你就成了一个粉扑扑的人了。这时候白米晶莹剔透,粒控可爱。蒸出的饭吃时就不用佐菜了。
我有二十年没有吃到这种米了。
一个冬天的夜晚我们看一部电视。一群北京的老三届在回忆他们插队的日子。一个个说得热泪盈眶。我的女儿问,你们那时的生活真有那么感人吗?我默了半天神然后说“是”。我知道她无法找到这种感觉。她不会知道,那些日子,那些山和水,已经和这座城市的石板路街灯水井一样,溶入我们的血液不可分离了。那是我们不可再有的岁月。
(1996年第5期《散文选刊》,原载1995年9月20日《江西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