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拐”是我的第四个舅舅,比我还小一岁,出生于1957年。那时,我母亲早已出嫁(她是老大),其下的大舅、二舅、三舅个个都是半大的小子,成天打打闹闹,搞得全家鸡飞狗叫的。外婆便想再要个“贴心小棉袄”(小女儿),可惜老天不帮忙,生下来仍是个带把把的小崽崽。
小舅五岁时得了一场病,经常喊脚痛什么的,时值1962年,正是共和国“三年灾难”时期,人们半饥半饿,个个在为生计挣扎,根本顾不上小舅的病痛。就这样,活蹦鲜跳的小舅成了跛脚,以至我们甥舅之间一旦口角起来,我便会极不恭地喊他“老拐”。望着小舅一瘸一拐地在禾场上彳亍而行,外公外婆总是皱紧眉头长吁短叹,为他的未来担忧。
那年月的生活的确很清苦。我家住在县城,父为一般干部,母是小学教师,虽不至于为无米下锅发愁,但是锅下烧的柴火则是需要靠我们兄妹几个供应的。打小起我们就拾煤渣、捡干枝、割茅草等等,穷人孩子早当家。
每逢周末,我们兄妹三个便别着镰刀,扛着筢篓,带着绳索,步行六里路到外婆家去打柴,而小舅和村里的几名小伙伴一定是等着我们的。在外婆家匆匆喝过几口水,我们一般都朝村庄的北山奔去,因为那里长着比较茂密的茅草,还有成片的松林,树下落满了金黄的松针,是搂松毛的理想之地。小半天之后,我们看看茅草割得差不多了,松毛也拢起一大堆了,便满山坡找野果吃。红红的山楂、紫紫的蛇泡、长满刺的“糖罐子”等,都是那物资极度匮乏年代解馋的好东西。等吃到满嘴都是渣渣时,我们便开始“打会”:每人拿出一小堆茅草堆在一起,于十余米开外划一条界线,用手中的镰刀朝草堆扔去,谁扔的最准“会”就归谁。小舅腿脚不行,手头却是极准,每次“打会”,小舅总是赢得最多。这时他便会慷慨地分我一半,其他人也不会有意见,因为是“舅舅给外甥”。甚至别人赢了的话也会分一些给我们,有时还帮着我们打柴,每次我们兄妹的担子总是满满的。“城里没有柴,送些给他们街上人。”小伙伴们大方而自豪地说。有时候镰刀扔得难分胜负时也会争吵,吵着吵着便七八个人扭成一团,在山坡上滚来滚去。如此嬉闹几番后,眼见太阳已当顶,村里也升起了缕缕炊烟,伙伴们才意犹未尽地挑柴回家。
通常这个时候,外婆已烧好饭菜,在等着下田干活的外公、舅舅和我们。饭是常年的红薯丝掺米饭,菜一般是南瓜、茄子什么的。偶尔也会有一碗蒸鸟蛋或是辣椒炒泥鳅———那就是小舅的功劳了!小舅虽然脚有残疾,但是无论打柴捉鱼掏鸟蛋样样都在人先,因而不仅是我们这一班半大小孩,连村里的大人也笑称他是“飞天拐”。然而,就是在外婆家饭桌上我和小舅结了怨。那天,当我吃完一碗干饭(只能吃一碗)到厨房添稀粥时,先是狠狠往嘴里塞了几大口饭,然后实实地往碗里填了小半碗,再飞快地舀了一勺菜粥盖在饭上。不幸的是秘密被小舅发现了,他当即在饭桌上进行了“揭发”,大舅、二舅及三舅眼睛直愣愣地瞪着我,外公外婆也沉默不语。我顶不住这如锥的目光和巨大的压力,终于“哇”一声哭了起来,随之我弟、我妹都哭了……那年,我刚满十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懂事后我并不怨恨舅舅们。要知道,在上个世纪 60年代末期,一切都是计划经济,我父母粮食定量是每月28斤,我们小孩也是按岁数每月十几斤不等。农村也因为“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稻谷全年亩产只有四五百斤左右,外婆一家都在生产队按人头称谷碾米吃,粮食远远不够,因而一天只是吃早、午两顿饭,每人每顿只能吃一碗“干饭”。晚餐若能吃上个芋头,啃上个红薯已很不错了。我三个舅舅都年轻力壮,田里水里忙活,肚子里常常感到空空如也,“有时饿得眼发绿”,他们后来告诉我。在这种状况下,我和弟妹们还时而来和他们“争食”,还“偷吃”,难怪他们眼中“喷火”。
但我当时确实怨恨小舅:你是我的“哥们”呀,你怎么能“出卖”我?并且毫无理由地骂他是“死老拐”,是叛徒,是《红灯记》里的“王连举”!
光阴似箭,我和小舅们都在磨难中长大。1974年,我下乡插队劳动;1978年,我伴着改革开放的春风考入大学;再后来,在宜春参加工作,娶妻生子,安家乐业。忙碌之中,也经常收到数百里外舅舅们的种种信息:大舅二舅三舅都很好,都分田了,都丰收了,都成家了,都生子了。小舅境况似乎不妙,分家后因身体残疾耕作不力而责任田歉收,同样是因残疾到了婚龄而难以成家,等等。
但“飞天拐”就是“飞天拐”。随着改革开放的扩大和政策的进一步宽松,好消息又渐次传来:“老拐”学照相了,骑着自行车走村串户给人拍照;“老拐”做生意了,在村里最早骑上了“洪都”;“老拐”买农用车了,给人拉砖拉土拉水泥赚了不少钱。1987年 ,年满三十的小舅“老拐”喜结良缘,取了个体健貌端、家境富裕的年轻姑娘为妻,把十里八乡的后生崽都嫉妒死了!据说有个后生曾问过我的小舅妈:老拐身高一米五,你一米七;老拐走路一边歪,你走起路来一阵风。你为什么跟他?我小舅妈回答说:老拐脚拐心不拐,个小志不小,为人善良而聪明能干,你比他差远!那后生闻言面红耳赤而去。于是乎小舅、小舅妈夫妻两人相亲相爱,勤奋治家。时光飞转,如今,两个牛高马大、相貌堂堂的表弟都已是大学生了。
而且好消息还不止这些。今年七月初的一天傍晚,我家的门被两个不速之客敲开,来客竟是从来没到过我家的小舅和他的司机朋友,手中还提着一大袋花生和数十斤奉新优质大米。问他来宜春是做生意还是找我有什么事?回答竟又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小舅是来宜春市残联开会的!他告诉我:小舅妈十分能干,家中六亩田的活,她一个人就全包了,而且一年亩产达1700斤,粮食多得没地方放。他就办了个养猪场,现在有100多头猪,收入十分可观。作为残疾人致富的典型,他当选为县残联委员,年过半百的他去年还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次是到市残联参加会议来了。
听了小舅的述说,我十分感叹,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庆幸他赶上了好时代。试想,如果不是改革开放,如果“田里滚泥、土里刨食”还是农民的唯一出路,我的残疾小舅“老拐”能有今天吗?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老拐”的大名叫刘为功,家住江西省奉新县冯川镇路口村。尊敬的读者,如果您恰巧路过该地,不妨进去坐坐,我小舅“老拐”两口子一定会十分欢迎您,会给您煮上一碗甜甜的酒娘汤,里面还卧着三个香喷喷的土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