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幅名画(许仁东)
潘高峰这两天突然有些心神不宁,刚刚拿起画笔,就会久久地望着窗外,长长地叹口气,又把笔轻轻放下。
小他三十岁的老婆方圆圆着急了,老公的画如今是价码月月见长,上个月还是一平方尺一万,这个月就是一万五。就这还得提前预约,不等个十天半月的别想拿到画。不过,到底年岁不饶人,快七十了,手脚都有些不灵便,站久了头晕,笔也发抖。潘高峰给自己定了规矩,一天只画一幅,就是给双倍价也不干。方圆圆嘴上不说,心里老大不痛快。她今年打算将自己的破“桑塔纳”换成“宝马”,在碧水山庄买套300平米的别墅,百盛购物中心的那枚二克拉的钻石王戒指也该戴在手上了。再说了,她已经暗暗盘算,私下收藏百十幅上品好画,待潘高峰嗝屁着凉一伸腿,他的遗作便噌噌地升值,凭自己的收藏,后半生照样过荣华富贵的日子。可要是按着潘高峰这样的规矩,驴年马月才能梦想变现实啊!
方圆圆自有她几个层次的办法,先是撒娇,接着嗔怒,装作生气闹着要回娘家。潘高峰果然经不起这般折腾,终于“坦白交代”了自己为什么无法作画的原因:他想回上高村一趟。
潘高峰已经有三十年没提过上高村了,为什么这个时候突然魂牵梦绕?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1967年,名气如日中天的潘高峰一夜间变成了资产阶级黑画家,牛棚里受尽折磨,然后被押送到远离城市的山沟沟里,流放到一个叫上高村的地方接受劳动改造。在那里他认识了欧同先,一位老实巴交的农民。欧同先是村里的造反派安排专门看管潘高峰的,生活管理、政治教育、下地劳动一起抓,由欧同先灵活掌握。就是有一条,造反派押送潘高峰到上高村的时候,当面指示欧同先,严格禁止潘高峰画画。
这一天,欧同先像往常一样,给潘高峰送来饭,点上一袋烟等在一旁,吧嗒吧嗒地吸。
潘高峰突然泪流满面,伏在破桌子上大哭起来。
欧同先也不说话,在桌子角上磕磕烟灰,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竹帘子包着的东西,放到潘高峰面前,潘高峰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惊喜地高叫:啊,这……这是我的笔啊!”
欧同先指指一把笔,说:“画画还能画出反动派来?我让人拿来的,喜欢啥,你就画啥呗。”
潘高峰自然高兴,从此,每天下地干活回来,他就关上门,点上油灯,悄悄地画自己的画。不过,毕竟是在被监督改造的环境里,加上干了一天的活,浑身筋骨疼,画着画着,他就没心思了。把没画完的画揉巴揉巴扔到墙角边。这时候,欧同先就会悄悄进来,放上一碗当时八角钱一斤的酒,几块萝卜干,劝着潘高峰一块儿喝,你一口,我一口,等一碗酒见底,潘高峰自然解了烦闷,灵感如潮,挥笔而就。然后把画沾着口水粘上墙,得意地自我欣赏。欣赏完了,他就一把拉下画,揉巴揉巴扔出去。潘高峰知道,在这里不能留下一幅画,要是让造反派知道,打不死也得脱层皮。而欧同先总是一言不发,拣起揉成一团的画,抚平了小心地揣在怀里。潘高峰也没在意,乡下纸张缺,拣了去糊窗户擦屁股也是常有的事。
就这样,等喝了差不多一百碗酒,画了一百张画的时候,潘高峰解放了。走的那一天,他最想告别的当然是欧同先,可偏偏他不在,说是去了山上看守林子。回城过了好久,潘高峰一直觉得遗憾。几年过去,潘高峰忙于教授学生,出访国外,闭门作画,欧同先的身影也就渐渐淡忘了。
前些日子,潘高峰兴之所致,画了幅朦胧山水图,突然,他觉得画中的环境有些似曾相识。想了半天,他猛地想起他曾经劳动改造过的上高村,想起像亲人一样待他的欧同先。而且,他更想起可能还有百十幅画在欧同先手上。
听潘高峰这么一说,方圆圆大喜,一百幅画,那起码就是一百万啊!什么别墅,什么“宝马”,还有二克拉的钻石戒指,日后的荣华富贵,这些画能要回来,都不在话下。
方圆圆连着几天催促潘高峰快些去上高村,可潘高峰总是犹豫,他认为去看看欧同先可以,如果提起索回原来的画,就太没道理了,因为那是他扔掉的东西。
方圆圆说,我们拿钱买回来不就成了?
潘高峰想想,点了点头。
不提路上的辗转颠簸,鞍马劳顿,话说潘高峰携夫人方圆圆三日后来到上高村。欧同先早接到电报,打扫了潘高峰遭难时住过的旧房子,准备了山珍野味,迎接这位三十多年没见面的老朋友。久别重逢,各各鬓发如雪,卅年再会,双双老态龙钟,便不免长吁短叹,老泪纵横。晚上的酒席,一桌三人,雪亮的电灯下,菜肴就摆在当年潘高峰用过的桌子上,而盛酒的家什,竟然也是他们一起开怀同饮共用的那只粗瓷碗。
二人边饮边说,话当年酸甜苦辣。潘高峰因为多年不回上高村,也没问候过欧同先,心下总感内疚,说话小心翼翼,不断向欧同先说些感激的话。而欧同先却似乎毫不计较,避开旧事,向潘高峰和方圆圆大讲这些年的好日子。
时至深夜,方圆圆有些沉不住气,暗暗捅了捅潘高峰,让他赶紧说说那一百幅画的事。
潘高峰立刻不自在起来,眼光游移地望着欧同先,欲说又止。
欧同先将他那古老的铜烟锅在桌角上磕磕,一脸严肃。方圆圆估摸着欧同先肯定不愿意白白将这么多值钱的画还回来,狠狠地掐了潘高峰一把,站起身走到欧同先面前,脸上堆满笑容。
“同先老哥,”方圆圆尽拣好听的词儿说,“要不是你老当初照顾高峰,他现在什么样还不知道呢,我们可是天天念叨着您的大恩大德。这回,高峰就打算接你去我们家住几天。”
欧同先望望一脸厚厚脂粉的方圆圆,指着潘高峰说:“是他说的?”
方圆圆点点头。
欧同先说:“城里的饭食我可吃不惯,能想起来看看我这土埋到脖子的乡下人,我也就知足了。当初我照顾潘高峰,只是怕可惜了他画画的本事。人常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那几年,他要是真的一笔不画,现在他能是全国闻名的大画家吗?”
潘高峰连连说:“是的,是的。多亏了同先大哥。”
方圆圆急忙掏出一打花花绿绿的钱,啪地往欧同先面前一放,说:“同先老哥,这是两万,感谢你过去的救助。”
欧同先呆望着厚厚的钱,口中喃喃道:“两万?”
方圆圆说:“这可是美元啊,一块抵七块多呢。”
欧同先说:“噢,这就是十五、六万,对吧?嘿嘿,我和潘高峰那时候喝的酒可值不了这么多。”
方圆圆急不可耐地说:“还还……有,这回来,想把高峰留下的百十幅画带回去。你看……”
潘高峰急忙补充道:“不是白拿,是买,我把这些画买回去。”
欧同先的双手明显地发着抖,他半天没说话,颤巍巍地转身向门外走。
方圆圆拉着他说:“同意不同意,你倒是说啊。”
欧同先说:“画是你扔的,我拣的。我拣的就是我的。”
潘高峰说:“不错,是你的。现在我用钱买走还不行吗?”
欧同先倔着哪,就是不松口,一个劲儿地说拣的。
方圆圆气急败坏,指着欧同先喊叫:“你怎么不讲理,这些画本来就属于我们,现在拿钱买回去还不行吗?你说吧,那些画值多少钱!”
正说着,门突然被撞开,一位年轻人气冲冲地大步走到欧同先面前,一把掀开他的衣服,吼道:“你们睁开眼看看,这些伤疤值多少钱!”
潘高峰和方圆圆定睛一看,啊,欧同先身上,横横竖竖尽是紫红的道道,像一条条火蛇盘踞着。
欧同先呵斥着那年轻人:“石娃,你要干什么,别胡闹!”
石娃眼睛里泛着泪花,继续说道:“你潘高峰是走了,可那一百幅画不知是谁报告给造反派头头。第二天,造反派头头带着一帮红卫兵来到俺上高村,说爷爷包庇资产阶级,要他交出反动黑画。爷爷坚决不承认你潘高峰画了画,造反派就一幅画打爷爷一皮带。那皮带可是有铁扣的,一皮带下去,爷爷身上就冒一溜血,一百皮带下去,爷爷昏死了三天三夜。你那破画是保住了,可我爷爷到现在还天天浑身疼啊。”
欧同先慢慢穿上衣服,平静地说:“石娃呀,过去的事,提他干啥。”
方圆圆惊呆了,半天没合上嘴。
潘高峰反应过来,惭愧地说:“同先老哥,我……我……”
欧同先摇摇手,看也不看潘高峰,对石娃说:“去,把那包画拿来。”
石娃不情愿:“爷爷,你……”
欧同先厉声地说:“去!”
石娃瞪了潘高峰一眼,转身气呼呼地走出去,拿回一大包旧报纸裹着的东西。
方圆圆一见,知道里面是老公那一百幅画,眼睛顿时又亮了。
欧同先长叹一声道:“我拣的,就是我的,我不想卖。石娃,这画咱也不值得保存了,去,给我烧了它。”
方圆圆哇地大叫一声,就要扑上去抢夺,潘高峰一把拦住了她,喝道:“那是欧同先大哥的东西,他有权处置。”
石娃走出屋,夜色里,外面闪动着燃烧的火光。
潘高峰闭着眼站了一会儿,没心思和欧同先告别,急急拉着方圆圆,低下头走了出去。方圆圆没忘记那打子美元,回身搂进提包里。
潘高峰长吁短叹,方圆圆捶胸顿足,二人慢慢走出上高村。
此时已是东方既白,雄鸡报晓。他们刚要踏上回程,欧同先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手中捧着那包画。
潘高峰惊愕地望着欧同先,不知所措。
欧同先说:“拣的东西,也得物归原主。刚才烧的是旧报纸,祭祭咱死了三十多年的那股子情感。你们一路走好,我不远送了。”
说完,欧同先大步走回村子,头也不回。
方圆圆想起什么,忙掏出钱要追过去,潘高峰挡住了她,说道:“有些东西,不是钱能买到的。”
第二年,上高村新起了座小学校,名字叫“上高村高峰小学”,此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