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上帝餐馆”开张的鞭炮声,吵得太阳也起了个早,匆匆地探出一张总不见皱纹的笑脸。街上的行人渐渐地多了起来,骑车的,走路的,都行色匆匆,似乎天上掉下了金元宝,等着他们去抢。不时有人放慢脚步或车速,朝餐馆张望,犹犹豫豫地似乎想进店吃点什么,又什么也没吃犹犹豫豫地走了。偶尔有人感叹几句:“东方县人真能吃,酒楼餐馆一天比一天多,真是!”
江天身穿一套灰色杉杉西服,系一条花色的金利来领带,黑色的森达皮鞋亮着白光,七分像港商,三分像学者,心致极佳,脸上春光明媚,见放慢脚步的行人,便笑着迎上去,恭谦地问:“同志,想吃点什么”?
“同志”们将他从头到脚扫一眼,摇摇头,怯怯地离去。
何云走过来,拍着江天说:“老头子,你看你这身穿戴,还像个乡长,人家谁敢吃你的东西?”
“这你就不懂。这叫礼貌。你穿白衣服,戴白帽子,是讲卫生。我穿戴整齐,不是讲派头,是讲礼貌。你没见过那些大宾馆,门上还写着‘衣冠不整,谢绝入内’吗?那就是讲究礼貌。”江天解释说。
“我不管你礼帽还是草帽,听我的没错。”何云三下两下脱下江天的西服,从店里拿来条白围裙,围在江天腰间。笑着说:“这才像个跑堂的。”
“买包子。”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捏着三个硬币,眼睛亮亮的盯着热气腾腾的蒸笼,似乎和蒸笼说话。
“好呐。”江天乐滋滋地迈向蒸笼,刚刚伸出的手触到三个硬币,蓦地停住了,但这只是一闪而过,旋即接过了钱,放进围裙袋里,用薄膜袋装好包子,拍着小女孩的头,露出长者的慈祥,说:“英英,告诉你娘,本来四角钱一只的包子,今天开张,优惠了你一角钱。下次再来。”
“谢谢爷爷,我明天又来优你的惠。”小女孩雀儿般蹦跳着走了。
“明天又来优惠?”江天望着女孩的背影,苦笑着摇摇头。他认识女孩是居委会主任的千金。
“有稀饭么?”一中年汉子放下肩下的空菜筐,撩起衣摆擦把汗,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哦,有有有,对不起。”江天忙不迭地陪笑着去盛稀饭。
“盛满些。”中年汉子再次发话。
“好好好。”江天双手端着碗满满的稀饭,小心翼翼地放到中年汉子面前。
“没有咸菜?”
“有有有,有花生米,萝卜干,榨菜,大蒜根,酸菜。”江天背书似地一口气讲完全部咸菜,说:“你要什么?”
“都来点。”
“唏———唆———噗。”中年汉子喝了口稀饭,嚼了个花生米。随即,筷子像鸡啄米似地夹着花生米,口里发出一串接一串的“噗噗”声。一刻,汉子用筷子敲敲碟子:“再来点花生米。这花生米炒得太燥,震牙。”中年汉子一边向江天下达命令,一边对花生米的质量作出精辟的评论。吃着吃着,又说:“老头,你认识袁华吗?”
“哪个袁华?”
“在城管大队帮大队长开红旗轿车的袁华。他是我表弟的表弟,下次我带你去认认他,许多做生意的人都和他熟,有事找他帮忙一句话。”汉子说得很激昂。
哦。江天点点头。
中年汉子一口气喝光三大碗稀饭,用袖子抹了抹嘴,打着饱嗝,问:“几多钱?”
“四角钱一碗,一共一块二角。”江天微笑着说。
“咯贵呀?”中年汉子双眼瞪得贼大:“人家三角钱一碗,你卖四角 ?”
“那是小碗。”江天尽量笑着解释。
“小碗大碗,不都是一碗?早知道这么贵,我就不吃了。”中年汉子在口袋里抠了半天,抠出张皱巴巴的一元钱,极不情愿地丢在桌上,说:“你这人不开窍,店难开。”
“唉!”江天望着打着响嗝悠然而去的中年汉子,脸上那丝没来得及疏散的笑容僵住了。
三
卖过早点,已是上午九点半。江天像陀螺一样转了一早晨,还没吃早饭,胃元帅和肠将军早就展开了肉搏战,搅得他额门布满密密的细汗。包子、稀饭、面条、米粉卖得精光,只剩下两根油条。江天不吃油条,一吃油条就胃痛。老伴眼巴巴地望着他,问他吃什么。吃什么呢?爱吃的卖光了,剩下的不爱吃。江天本想要老伴为他熬点稀饭,可一看时候不早了,中午和晚上的菜还没买,便将就着用开水泡了几块饼干,穷对付了一餐。
打发完早餐,江天又面临一道选择题:去买菜呢,还是留下来洗碗涮盘?江天吃饭总是碗筷一梭,嘴巴一摸,从不洗碗涮筷。用他的话说,宁愿挑担,也不洗碗。洗碗洗得手油腻腻的,冬天还容易裂口,即使用肥皂洗手,手也会变得粗糙,伸出去握手显得寒碜。可买菜他更是外行,一不会看秤,二不会还价,三不会挑菜,纯粹二百五一个。平时家中买菜不是老伴,便是保姆,轮不上他。
老伴何云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决定先洗碗,后买菜。江天觉得那样浪费时间,中午会很紧张,便咬咬牙,毅然挑起了洗碗涮盘的“革命重担”。他挽起衣袖,戴上袖套,动作起来,俨然一副豁出去了的架势。手粗就粗一点,反正现在握手的机会不多了,江天这么想着,心里也就坦然了许多。
“老板,有什么吃的?”江天洗涮完毕,刚刚解下围裙,一位风姿绰约、打扮入时的妙龄女郎,挎着个精致小巧的坤包,轻风一样飘进了店。一股浓香扑进江天鼻孔,渗入心肺。
“有有有。”江天话一出口,便羞愧起来,说:“小姐要吃点什么?我可以借去。”
女的说了句“来盘炒粉”,便哈欠连连,仰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江天觑了眼那女郎半裸的酥胸,猜想那小小坤包里除了钞票和男人用的玩艺儿,不会有别的什么。
江天向别的餐馆借来一盘粉,犯了愁。粉怎么炒?先放油还是先放盐?油盐油盐,油字在前,大概是先放油吧。于是乎,他舀了半勺油,放进一调羹盐,将粉倒进锅里搅动起来。一刻,他想起炒菜要给水,炒粉大概也离不了水,便舀半小勺水,“滋”的浇进锅中。他哪里晓得,这水放得大错特错,那粉任他怎么左炒右炒,就是结成一团散不开。
女郎被江天叫醒,见他端着金黄色的米粉站在面前,便嫣然一笑,飞波在他脸上荡来荡去。
“哟,这粉比盐还咸,叫我怎么吃呀?”女郎将一大口粉吐在地上:“你自己尝尝。”
江天尝了一小口,并不觉得咸:“这不咸呀!”“还不咸?你想咸死我呀?我口味偏淡,不像你们男人,口味重。你招牌上写得那么好:来者皆为上帝,你就这样对待上帝呀!要不,你煮两个秤砣蛋我吃,放糖,甜一点没关系。”女郎立即由生气转为撒娇。
“好好好。”江天一个劲地应着,忙着去煮蛋。糖放了一勺又一勺。
女郎吃完蛋,用餐巾纸象征性地揩了揩殷红的血盆大口,扔下句“老板的蛋真好吃”,便风吹杨柳般扭出店门。
“哎,钱……”
“吃你两个蛋还钱不钱的,这条街上开小吃店的都知道,我吃早点没有付钱的习惯。你要钱就记账吧。”“那你是……”“税务局贾局长……”女郎飘动的长发捎过一句乐感极强的话。
税务局长吃饭不付钱,是太寒酸还是太霸道?江天望着远去的水蛇腰背影,心中愤然。
四
何云买回两大篮菜,鲜鱼活鸡,猪杂蔬菜,应有尽有。老两口洗的洗,切的切,忙得紧张有序。
一切准备就绪,已是十一点半。江天累得直冒汗,坐下来喘粗气,望着街上过往行人,心里默默地念着:上帝呀,快来光顾吧!
许是心诚则灵,上帝来了,两位戴大盖帽的来了。
“二位吃什么?”江天笑着问。
“我们是朝阳工商所的,这是白所长。”那位稚气十足的大盖帽指着另一位中年大盖帽。
“欢迎欢迎。”江天热情地给两位递上烟,说,“喜欢吃点什么?”
“我们是来收工商管理费的。”白所长的声音冷冷的。
江天当了十多年乡长,工商管理的观念还是有的,但没想到这两位大盖帽消息这么灵通,腿脚这么勤,开张第一天就来管理。凭他长期从政的经验知道,在这种人面前只能装孙子。于是,态度更加恭谦,笑容可掬地问:“要交多少?”
白所长叉着腰,环顾一番小店,心里盘算着:一个月五十元差不多,却黑着脸说:“一个月二百吧。”
二百!江天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却不便发作,只是强笑着要求两位大盖帽关照一点,说这街是冷街,属带型地带,停留的人少,生意不大。
白所长瞟了眼水池中张牙舞爪的甲鱼,一眼就看出是野生的,脸上阴转晴,说他老婆不在家,家中没人做饭,就在这做回上帝吧。来个红烧甲鱼,清炖鲫鱼,白宰子鸡,小炒肚片,油淋青菜,四菜一汤,简简单单吃顿工作餐。
天啦!这还是“简简单单”的工作餐,要是不“简简单单”的工作餐吃什么呢?江天心里直打鼓。
酒足菜饱之后,白所长对江天说:“老板,照顾你五十块,每月一百五,再少我就无能为力了。”吩咐那位孩子般的大盖帽开了票,收了钱,便剔着牙,打着饱嗝,大摇大摆地走了。既没付餐费,也没说餐费记帐。
“老乡长,生意兴隆啊!”工商所两顶大盖帽刚走,闹哄哄涌进五位男女。为首的是朝阳居委会主任刘云香。
刘云香打着哈哈,笑得迷人,嗓音在“老”字后面延长二拍,挺有乐感地说:“老乡长,真不好意思,我们是来收卫生费的。按说,你原来是我的父母官,你女儿和我又是同学,熟人熟事的,不该收你的卫生费。但是,县里对街办的财政税收任务一年比一年多,街办对我们的任务也一年比一年重,税务部门收不到的癞痢头’,就‘历史的重担落在我们的肩上’,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又当着这么个该死的头,真没办法。不过,老领导,你也是当头的出身,知道当头的难,我相信你会谅解我。”
刘云香一番话,叫人气不起来,笑不起来,说得江天连声说不怪你,不怪你,该收。收多少?
“本来一个月二十块,可明年全省在我们县举办运动会,增加五块,一共二十五块。一年三百块,一次交清。”刘云香说到这儿,顿了顿,扫视一下菜架上的菜,说:“我们也不白收你的卫生费,我们也照顾你的生意。我们收费收到现在还没吃中饭,就到你这里炒几个菜,吃点饭。钱嘛,暂时记帐。”
刘云香向江天要来六包中华烟,五位同行一人一包,剩下的一包刘云香拆开,递一支给江天。江天笑着摇摇手。刘云香高声大气地说:“老乡长,还没学会抽烟?说起抽烟,我又想起那年的事,那回我陪几位朋友去你乡里作客,请你每人发包烟,你像割你的肉,说乡里有规定,不发整包烟,结果,弄得我私人掏钱买了一条烟,现在想起来还有点怪你。”
“不用怪,我补起来,今天的烟算我请客。”江天笑着说,“抽私人的烟,不违纪。”刘云香马上堆笑说,“那可不行,公是公,私是私,公家不好揩私人油。不过,老乡长硬要那么盛情,我们也不好不领情。”
五
交了工商费,交了卫生费,一下子交了两千一百块钞票,江天心里隐隐作痛。虽说开店不为赚钱,可离开了钱还叫开店吗?今天交了这么多钱,明天还要交多少呢?不光交钱,还要受气,好像他们施舍了钱到他,真是乾坤颠倒。想到这里,江天不免在心里对自己原来下乡收税、收费的一些过激行为感到羞愧,对那些因交不出钱而被搬东西的对象产生一丝恻隐之心。
怕鬼偏有鬼,疑鬼鬼就来。江天正愤愤地想着,摇桨似地摇来六顶大盖帽。江天一看穿戴,知是税务部门的,便格外小心,忙着递烟,如见故人般笑着说:“欢迎各位光临。”
“你欢迎不欢迎都一样,我们执行公务。我们是朝阳地税分局的,你开店办了《税务登记证》吗?”一大腹便便者双手抱着那“黄土高坡”的肚子,白了江天一眼。
“没有办,对不起,对不起,我明天就去办。”
“明天?没有办《税务登记证》就开店,这不是偷税漏税吗?看你几十岁,怎么这样没有国家观念?听说你还是退休乡长,都像你这样偷税,你的工资从哪儿来?”一个嘴巴扯到耳朵边的小青年,唾沫四溅地嚷嚷着,嗓门在“退休”二字上方加上高音符号。
江天只觉一股火直冲脑顶。他娘的,老子参加革命别说你小子,你娘都还穿开裆裤呢!你连唾沫都管不住,凭什么教训我?不就是凭你那身“老虎皮”吗?老子没有国家观念?老子在乡镇工作几十年,每年花一半多的精力收税,完不成财政税收,县里动不动就拿帽子压人,首季开门红,二季双过半,十一月份完全年,哪像乡政府,简直是税务局。那些税务所的人,完不成任务两手一摊,担子交给我们,害得我们去引税。
江天想起社会上“财政是爹,银行是娘,工商、税务两条狼”的顺口溜,真恨不得刮眼前这条小“狼”一耳光,但凭着他的涵养还是忍住了,陪着笑脸说:“要不,我今天交钱,明天去领证。”
“现在交钱也要罚款,先斩后奏,像什么话!”那小“狼”仍气咻咻地说。
“人家是老领导,我看罚款就算了。老江,你就不用去局里交钱,我们现场办公,就在这儿帮你办证,你将工本费、手续费和一年的税金一次交清。”一位剪短发的中年女税官打圆场说。
“张三不罚,李四不罚,完不成任务怎么办?”
“完不成任务怕啥?县里会找街办,你着什么急呀!”
乡镇、街办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有福是唐僧的,有祸是孙猴子的。江天在心里感叹着,将六顶大盖帽请进店里,本想给他们筛开水,一看他们人人手中提着半瓶“娃哈哈”纯净水,忙懂行地见人递上一瓶“龙虎山”矿泉水,说:“各位口渴了,解解渴。各位如果肯赏脸,就到这儿吃饭,喝几盅,尝尝小店的手艺。”江天的话里流露出言不由衷的讨好。“吃饭算什么?三天前就有人请好了我们今天的饭,你也太马后炮了。”那小“狼”大大咧咧地说。
“郎二苟,注意点影响。”大腹便便者用肘碰了一下那小“狼”。
他娘的,他还真姓狼(郎)呢。江天脸上闪过一丝讥讽的笑。
“哎,老谭,说起吃饭,贾局长会去么?”女税官问那胖子。
“你真是杞人忧天,人家当官的,哪能像我们,光图嘴巴?人家忙引税都忙不过来……不说了,只可惜你是张过了期的船票,哈哈哈。”胖税官发亮的眼光楔子般插进女税官还算丰满的胸脯,笑得肚子一颤一颤的。
“你这个弥勒佛!”女税官在胖税官蒙古包似的肚子上“咚”的擂了一拳。
世界上的事真是巧,巧得叫人难以置信。这不,江天两口子忙碌了一天,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收拾炉灶,准备回家休息时,上午那位吃秤砣蛋的女郎,挽着一个四十来岁,高挑身材,腰板挺直的税官,吃吃地笑着进店了,说:“老板,上帝来了。”
江天瞟了瞟眼男的,盯着女的,说:“贾局长来了?”
“瞧你说的,这才是贾局长!我是他……表妹。”那女郎将头埋进贾局长胸前,颤颤地叫了一声“表哥”,便拥着“表哥”进了店中唯一的包厢。
贾局长从包厢里探出头说,他是来宵夜的,体验上帝滋味的。并说他生来好吃鸡,炒个辣子鸡,必须是正宗土鸡;来盘红烧羊肉,吃了对男人身体好;炖个甲鱼汤,补阴。并叮嘱江天,一小时后上菜,没有他的话,任何人不得进入包厢,他和“表妹”有要事相商。
墙上的时钟敲过十二下,贾局长和“表妹”踱出包厢,脸上红红的,一副十分满足的样子。“表妹”附着贾局长的耳朵,兴奋地说:“大元帅!”
“当之无愧吧?”贾局长边说边掏口袋,没掏出钞票,却掏出个工作证,对江天说,“我换了衣服,没带钱来,记帐吧,这是我的工作证。我还要去会个朋友,手头不方便,你借五百元给我,记到餐费一起。”
吃完饭,贾局长一出店门,将钱往“表妹”低得露出半边乳房的胸口塞进去,说:“怎么样?”
“堂堂的局长,腰包里鼓鼓的,却说没带钱,不怕丢人。”“表妹”嗲声嗲气地说。
“你真是超级傻妞。”贾局长在“表妹”圆浑的屁股上极有力度地拧了一把。
我的天!江天惊得半天缓不过气来。今天才开张,姓贾的连吃带拿就七八百,要是开个一年半载,不也得十万八万?江天想着,打了个冷颤,浑身鼓起一层鸡皮疙瘩。
六
第二天,太阳躲着不肯露面,老天像个酒色过度的汉子的脸,灰灰的,恹恹的。路上的行人似乎比平日稀少了许多,且大都面容戚戚的。到了八点多钟,“上帝餐馆”的门紧闭着,门上贴着一张红纸告示,“门店转让”四个大字赫然醒目。大概书写时蘸墨太多,每个字下缘都有长短不一的墨汁流淌的痕迹,给人潸然泪下的感觉。街东边走来四个大盖帽,县环保局的;街西边走来四个大盖帽,派出所的。两边的大盖帽走到“上帝餐馆”门口,似乎听到了“立定”的口令,都不约而同站住了。
“是啊,没想到开张一天就关门了,要是昨天来了就好了。”
“是啊是啊。”众大盖帽都异口同声地应着,望着那张“门店转让”的告示,面面相觑,似乎不可理喻。良久,两支队伍合为一支,雄纠纠、气昂昂地奔向新的目标……
七
此时,江天正在“上帝餐馆”对面的“仁爱诊所”。
昨晚,他和老伴打了烊,疲惫不堪地回到家,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每走一步都沉重无比。简单洗漱一下,便上床睡觉。可是,席梦思床上像长了刺,任他怎么改变睡姿,都感觉不对劲,身子像烙饼一样在床上翻来复去地烙,越烙越浑身冒汗。白天的一切,倒海翻江般在脑海涌现。“上帝餐馆”来到人间刚刚一天,便遭如此风刀霜剑,要让她长大成人,谈何容易!
知夫莫如妻,老伴何云见江天展转难眠,便安慰说:“餐馆转让吧,花了些钱权当着了贼,气坏了身子划不来。你觉得不好打发日子,我陪你每天去长峰寺、仙姑岭走走,再学着下下象棋,打打扑克,输了就刮鼻子,时间也容易过去。”
“话不是这样说。原来在位不觉得,现在突然觉得这社会风气……唉!”江天就这样长吁短叹到天亮。
老天刚睁开睡意朦胧的双眼,江天就洗漱完毕,沉思良久,忿忿地写了张“门店转让”的告示。江天虽说在农村工作几十年,却算得上半个书法家,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是县书法协会会员。平时提起毛笔来,总是唰唰唰,龙飞凤舞,可今天却似乎笔杆不掌握在他手中,别别扭扭,蘸墨也不知轻重,写出的字呆头呆脑,没有丝毫生气。
“老王,你们是来收排污费的吧?”
“是啊,你们是来收联防费的吧?”
贴完告示,江天向遗体告别般凝视着“上帝餐馆”———一个刚出生便猝死的新友,不觉心中阵阵痉挛。突然,江天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骤然漆黑,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江天意识到高血压的毛病复发了,立即伸手扶住身旁的一棵树杆,慢慢地蹲下去,在心里一个劲地告诫自己:千万别倒下去,千万别倒下去,倒下去就麻烦了。
许久,江天用力睁开沉重的眼皮,觉得眼前的物体旋转的舞姿渐渐地停下来了,便慢慢地站起,敲开了门店对面的“仁爱诊所”。经过医生检测,江天的血压120—180毫米汞柱。医生立即给他输液。
江天注视着输液管中缓缓滴下的药水,眼前渐渐地模糊起来……
八
东方县人民礼堂黑压压一片人头。主席台前上方悬挂着一条红底白字会标:“东方县全民创业暨行风评议动员大会”,两边柱上贴着一副对联,上联是,“创事业创企业创家业创立千秋伟业”,下联是,“评党风评政风评行风评出一代新风”。主席台前后两排贵宾席上席无虚座,个个脸色庄重严肃,令人肃然起敬。
县委书记魏铭端坐中央,正对着麦克风,传送着他那充满磁性的男中音:“干部创事业,能人创企业,群众创家业,就是要在全社会形成一个全民创业的热潮,这是人民的心声,民族的希望。可是———”魏铭停顿下来,喝了口茶,声音陡然提高八度,“我们有的行业,有的部门,有的同志,将我们共产党人的宗旨抛入九霄云外,利用人民给他的那点权力,以权谋私,索拿卡要,严重地破坏了我们发展经济的环境,影响非常恶劣!据说,有一个基层的税务分局长,吃垮了一家酒店,简直是奇闻!”魏铭脸沉得像包公脸,右手在桌上重重一拍,麦克风传出打雷般的震响,如炸弹在礼堂上空爆炸。
“我们民主评议党风政风行风,就是要为发展经济创造一个良好的社会环境。为此,我们要狠狠地打击那些害群之马!”
礼堂上空又是一阵嗡嗡的震荡声……
咦,那不是地税分局的那个贾局长吗?他怎么走上台去了呢?今天怎么没有那天那种潇洒呢?脸色灰灰的,像久雨不晴的天空。刚走上台,就用手抹了一把汗。他像没有睡醒似的走到发言席边,摘下帽子,深深地鞠了一躬,嘟嚷着说:“我……检讨……”
江天感到一种惬意,思忖道:这条蛀虫看来要蛀断咀了。
……
大会气氛越来越热烈,发言者一个接一个,有谈创业体会的,有就行风评议表态的,也有作检讨的。弄得江天心里一会热浪滚滚,一会春风拂拂,手心里沁出一层细细的汗水,湿漉漉的。
“江天,江天来了没有?”正当江天激动不已时,魏铭书记突然点起了江天的名,弄得江天不知所措,慌忙站起,激动得声调有点失真地说:“来了来了。”
“听说你办了个‘上帝餐馆’,只开一天就关掉了,是什么原因?请你上台来说说体会。”魏铭站起来,伸出右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这……”这突如其来的一招,使得江天措手不及,他脚下飘飘的,不知道怎么走上台去的,到了发言席边,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像初次上台的演员,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怵场了。
魏铭鼓励说:“江天,不要有顾虑,是什么情况说什么情况,灶王爷上天———直奏。”
江天定了定神,渐渐进入了状态,滔滔不绝地说开了。他一会声调平和,一会慷慨激昂,一会哽咽欲泣,说得台下一会哗然一片,一会鸦雀无声。
江天说完了,往台下走去,魏铭书记忙示意地站住,握着他的手,说:“你说得太好了,你不要怕,不要泄气,县委支持你,请你将‘上帝餐馆’开下去,越开越大,慢慢地发展成‘上帝酒店’,‘上帝集团公司’。”魏铭转向台下说,“我们每个人都要好好想一想,到底谁是‘上帝’,而且要每时每刻把‘上帝’放在我们的心上。”魏铭说着,再次握着江天的手,使劲地抖几下,说:“好好干,当个创业标兵!”
魏铭的手劲真大,握得江天的手发麻。江天手掌从魏铭的手心抽出来,使劲地甩动起来,以尽快消除那种麻酥酥的感觉,嘴里一个劲地说:“谢谢,谢谢。”
“别动别动,你谢谁呢?白日说梦话。”江天睁开眼,只见何云坐在他身边,双手使劲捉住他的手,他手臂上正扎着一个针,一根输液管通往吊在一根铁丝上的盐水瓶子上。
怎么了?江天望着一滴一滴往下滴的药水,极力回忆着刚才的一幕幕画面,恍若隔世。叹息一声,埋怨道:“你叫醒我干什么?要是不醒来多好!要是不醒来多好!老天爷,救救上帝吧!”
“你刚才在梦里和谁说话?”
“和县委魏书记。我梦见县里开大会,我也参加了。魏书记还叫我上台发言呢!”
“咦,你的梦怪了,县里还真在开会呢,你看,魏书记不正在作报告么?”何云指着病床对面的电视,魏铭书记正脸色庄重地讲着话:“同志们……”
这是怎么回事?江天默默地注视着电视屏幕,静静地听着,只觉进入了一片梦幻世界……